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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傳奇(八)

(2007-09-11 13:14:50) 下一個

老上海傳奇(八)

山東人闖關東是往年饑荒年代一條比較好的出路,一路往北,找到了北,就找到生路了,在東北落戶生根。也有溯流而下,往南走的,一路南下在上海灘落腳。闖關東的,大多是良善小民,隻懷一個溫飽夢想。往南走,有膽子向往冒險家樂園的人,想的不單是溫飽,而是出人頭地掙一份富貴,可想而知,此等人,不是心計邪毒,就是頭子活絡,或者懷有絕技,是江湖上惹不起的腳色。

山東人白氏,原籍滄州,自小習武腿腳功夫了得,還練就一身硬氣功,除非槍彈能穿透,一般刀劍索鏢都傷不到他。因為有這份武功,白武師帶著老婆一路賣藝來到上海灘。

他在城隍廟前空地上掛起布幔,開始賣藝耍刀劍,老婆在一旁收錢。

他雙手抱拳繞場一圈:

各位大哥大嫂,俺從山東來,老家木(沒)得吃,出外跑江湖,耍刀買個錢,撐飽嘴兩張,高興給倆子,不給也木啥,鼓掌哈一哈,也算是捧場。看著咧,先來個霹靂掌。

照例是先幾個騰空翻站馬樁,然後是空掌劈磚睡釘板之類的苦肉計。

婆娘顛著小腳,拿著破笸籮收錢。上海灘上多得是活絡輕巧活計,難得看見真功夫上場,又加之遊客多,生意不錯。

日頭將晚,遊人漸稀,白武師收拾家什要回客棧點錢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頭,他回頭看,一個白臉後生對他笑:

丁老板有話把你說。他手朝後撩撩。

一個壯碩漢子,滿臉橫肉一身黑衣打扮,頭戴禮帽,站在幾步遠地方白眼看著白武師。

四目相對,白武師從對方眼裏看出邪惡,他知道將有一場惡鬥。

丁步濕是本地地痞流氓,因多次鬥毆不死,得一綽號:叮不瑟(死)。他強占霸市欺壓良民,也有人叫伊“丁菩薩”,這次是叮著白武師來收買路鈿的,吃吃鄉下人。

白武師在江湖上走,也知道一些碼頭規矩。他雙手一抱作個揖,講明頭三天賣藝錢統統歸這個地頭蛇。叮不瑟嘿嘿一笑,轉頭而去。

自此每天有小流氓地痞來搗蛋,暗處施劍,丟石塊,瞎起哄。想不到石頭丟到白武師頭上,隻聽“叮當”一聲,如石卵碰在烏鋼上。白武師練頭頂功,每天用磚拍頭,早練出龜頭不縮功夫。就此得一綽號:山東老鱉子

山東老鱉子麵對地痞流氓挑戰,想出一條計謀。他大張旗幟,開始擺擂台比武,言明如輸陣,即刻撤離,回山東老家種大蒜去。暗傷變明鬥,就看真本事了。一個月過去,並無敵手,看來老鱉子站得住腳。

一日,來了個老乞丐,衣衫襤褸雞皮鶴發,問老鱉子討錢。老鱉子問:師傅貴姓大名?

老乞姓悟,賤名不識。悟不識,就是餓不死,老鱉子已經多少懂一點上海閑話,明白是找麻煩的來了。

師傅既然是餓不死,討錢幹嗎尼?

不死也要吃,把錢來!老乞丐把一根打狗棍往地上一頓,無意中往老鱉子腳上戳來。幸虧老鱉子練過腳功,三歲開始每天踢門前石軲轆,幾年下來石軲轆留下一個凹塘,婆娘搗大蒜可以當巢臼用。所以棍子戳下去如碰著鐵腳麵。暗中交手彼此已經知道底細,兩下裏你來我往,老鱉子抓住乞丐爛衣,乞丐幹脆老蛇蛻皮,脫得一身精光,原來是浪裏白條一個,筋骨畢露。他使棍棒記記要老鱉子的命,而老鱉子牢記江湖要訓:不傷人命。一吃官司萬事皆難,因此還招之際還是招架為主。

老乞丐突然一聲呼嘯,四下裏湧出嘍羅助陣,叮不瑟壓陣,團團圍住老鱉子,原來今天是來了斷的。叮不瑟褪下黑衣,露出一身肉疙瘩,臉上橫肉變成豎肉,手藏五花掌刀,直取山東老鱉子。

混戰中,都忽視了老鱉子的婆娘。平時收錢的破笸籮現在成了砍不破刺不透的擋箭牌,白婆娘拿在手裏,為老公破圍。叮不瑟欺她人小腳小,一個老鷹抓雞架勢,從頭頂蓋下來。想不到白娘子看中破綻,撩起三寸金蓮對準叮不瑟襠部頂要害地方一踢,使了江湖上殺手鐧:破龍門。隻聽叮不瑟一聲:噢喲!乃麽要細(死)!癱倒在地。原來山東娘子也是厲害腳色。

這一仗山東老鱉子大勝,叮不瑟雖然還是不死,但有一隻卵蛋汪被踢成散汪蛋,神氣不起來,自此武功散失。致人喪失性功能畢竟是傷陰結的事,叮不瑟耿耿於懷伺機報複,不殺老鱉子誓不罷休。為此他去找老頭子黃金榮幫忙。黃麻皮這時正做鴉片生意,手麵進帳是車載鬥量,聽到徒弟來哭訴地皮費打群架卵蛋汪這種鳥事,不禁鼻子裏哼了一聲:

赤那,卵子壞忒,儂有啥屌用了?城隍廟地皮都擺不平麽,哪能還了(在)上海灘上混?算了算了,到我格得(這兒)跑跑腿伐,車馬費還多過那點地皮費了。格山東老鱉子啥路子?

黃麻皮實有心計,到底是大豪佬,老江湖了,嘴上不提,卻在暗暗摸底,要致老鱉子於死地。

山東老鱉子挫敗叮不瑟,擺攤賣藝暫時平安。隨後有件事更使他揚名上海灘,名聲大振。當時有白俄流亡人士聚集上海,其中有一個前俄羅斯重量級拳王赫洛夫斯基,在大世界擺擂台,宣稱打遍中國無敵手。擂台擺了三個月,各地高手都來挑戰過,一一敗陣。山東老鱉子原來一心擺地攤賺錢,後來看白俄太囂張,終於挑戰。

《申報》當時頭版報道:

山東---老鱉子Vs白俄---黑老雕

泰山功夫對羅宋拳腳

決鬥這一天盛況空前,天蟾舞台、大舞台、共舞台和百樂門仙樂斯舞廳賣座率大跌。白相人全部到大世界看鬧猛了。

黃麻皮和叮不瑟也去了,坐在最前麵一排。他們不是來看鬧猛,而是來看破綻的。

擂台打到22,最後一局定勝負。此時的老鱉子滿臉血花,鼻青眼腫,而黑老雕體膚無損,傲氣依舊。打到最後雙方都精疲力盡倒在地上,裁判數一、二、三------直到十,兩人都爬不起來。結果是平局。

但老鱉子知道自己是勝了。不要看白俄神氣兮兮,老鱉子五彩臉,這是外傷,而老鱉子用了陰手發功,白俄吃的都是內傷,肯定是廢掉武功了。三天後老鱉子就出現在城隍廟,依舊用山東話拉場子,蒜氣衝天,而白俄黑老雕就此消聲匿跡不知去蹤。

黃金榮親眼看到了山東老鱉子的武功,覺得徒弟隻壞了一隻蛋還算運氣好的。坐在回家的黃包車裏,他想出對付老鱉子的妙計來了。

山東老鱉子自打敗叮不瑟之後,時刻提防遭暗算報複。於是搬了住處,住到曹家渡一帶。每天坐黃包車進出都要車夫繞幾隻圈子,繞得頭頭轉了方才到家。

他自以為保險到家了,沒料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拉車的車夫六毛風,雖是勞苦大眾,人也憨厚,但酒色總是沾染了一些,一吃酒就喜歡慣浪頭,一上床就要擺龍頭虛。三去二來,被叮不瑟的手下探知了山東老鱉子的住址。

一日清早,老鱉子起來下樓盥洗,毛巾搭在肩上,嘴裏哼唱小調,在客堂間看見有人進來,賊頭狗腦伸頭探望,老鱉子喝一聲:揍嘛(幹嘛)?那人拔腿就跑。老鱉子追上去,想不到那人回身揚手撒出一包石灰粉,對著老鱉子撲麵而來。老鱉子頓時眼前一片糊塗,雙目刺痛睜不開眼。對方使的封眼術,雙眼一封,再高強的本領都施展不出了。

上!一聲號令,門外衝進來一幫子亡命之徒,手中亂刀揮砍。可憐山東老鱉子雙眼一摸黑,拳腳出手都打在空氣裏,虧得有硬功夫撐持,一分三秒還不至於倒地,他大聲呼喊,希望婆娘下來解圍。

巧的是,老鱉子的婆娘聽到了異響,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翻身下床,可惜那晚正做了夫妻之事,此時還是赤身裸體,於是找褲衩背心,情急中真是偏偏難找,好不容易穿戴好衝下去,小腳挪動疾走如跳芭蕾般優美,可惜就晚了這一分三秒,隻看見逃散的背影,和躺在地上的丈夫。

人生的這一分三秒,有多多少少,誰在意過了?

決定命運的時刻,有時一分三秒已經嫌多,嘀嗒一響,老母雞變鴨,就是這個意思。

山東老鱉子一身武功,打遍天下,結果輸給一袋石灰粉。山東人買狗皮膏藥是來事(行)的,硬碰硬的可以占上風,一玩陰的,便吃下風。老鱉子假如不追上去,就沒有接下去的結局,偏偏有武功的人依仗武功高強,凡事定要打個明白,就恰恰中了計。叮不瑟借老頭子智謀殺了老鱉子,報了一蛋之仇,盡管床上威風不起來了,江湖上仍有幾分威風。

還有點結尾要交待一下。

山東老鱉子死得冤枉,屍體放在停屍間,肚裏有氣,翻響碌碌。這也是練功高人平日積了丹田之氣死後無處消散,故在肚裏翻滾,而且肚皮越來越鼓,氣勢膨脹。婆娘拿一支結絨線的針,在老鱉子的陰囊處狠紮一針,隻聽“噗”一聲,象皮球漏氣——肚裏怨氣和丹田氣一並徐徐瀉出,滿屋竟彌漫大蒜氣味——不愧正宗山東人。

山東老鱉子吐一口氣,壽終正寢。

 

阿金是浙江鄉下女人,嫁給同村人為妻,生了個兒子。後來經人介紹去上海做幫傭。

做了幾家人家,終因手腳慢而做不長久。她想尼子(兒子),又想老公,準備回家去了,還是種地好。

這時薦頭店老板娘來娣叫伊去,告訴她:

阿金,再介紹一家好人家把乃(你),迭家人家乃再做不拎清麽,上海灘上唔不好人家哉。意思阿金聽得懂:隻有回鄉下去了。

這家主人隻有一個,是個中年鰥夫,在民國政府供職。帶副玳瑁眼鏡,沉默寡語,英文蠻好,屋裏廂才是外國書,周末休息看的還是英文報紙。阿金隻要每天準備一頓晚餐,洗洗刷刷整理家務。

這樣輕閑的家務再做不好,阿金想想,也真是不像閑話了。

東家信任阿金,每周菜錢總是放在餐桌上,從不過問,阿金燒啥他吃啥,乃掰(偶爾)燒豁邊(做錯)了,東家不說一個字,自己到外麵去吃。

兩人一年四季難得講幾句話,不過一講閑話,阿金臉就紅,心噗噗跳。

阿金不曉得這叫春心萌動,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過。當年阿金隻有22歲,18歲結婚生子,現在是標準少婦,雖然是村婦,但年齡擺了亥,年齡是女人的資本;因為沒文化反增加幾分純樸天真,大都會裏少見,反而是優勢。

東家見多識廣,自然臉不會紅,心不會跳。不過春色畢竟遮不住,隨時隨地入眼來,阿金打動了他的心。象東家這樣的人才,難以想象沒有享受過愛情,沒有接觸過女人,總之是何種原因使他摒絕女人,關上感情大門孤身獨居,是個謎。

阿金不會猜謎,可是有開門的運道,打開了東家的心門。兩人同居了。

阿金依舊保持家傭本分,還是閑話不多,隻是原來服侍主人是種任務,現在是責任了,更加細微貼心。阿金飲水不忘掘井人,一日買了些禮物去來娣處感謝。

來娣一看到她,便說:

好哉,好哉,乃麽好哉。看乃個麵色麽,曉得樣樣好哉。恭喜恭喜。

阿金麵孔彤彤紅,坐不落去,放下禮物就走了。

來年阿金向東家告假回鄉下看老公尼子。尼子長高長大了,老公縮小變老了,阿金心裏感觸不同以往。

這樣和東家亦傭亦妻同居了多年,除了每年年關寄銅鈿回去,接尼子來住過一次,阿金再沒有回去過。

49年,東家要遷到香港了,他對阿金說:此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念儂這些年服侍我,感激在心。這家產就全留給你了,你度日腳唔沒問題。

在離開之前東家把房屋過了戶,寫上阿金的名字,留給她十根大黃魚。

 

文革了,造反派不知何處打聽到阿金的來曆,上門抄家,隻見窗明幾淨,書櫥裏外文書一排排排得清清爽爽,和主人在時一樣。幾大箱衣物,都是英美香港貨,是封資修的東西,被拋得弄堂裏才是,大黃魚當然沒尋著。阿金作為階級蛻變分子也站在椅子上被批鬥一番。

想不到的是,阿金的尼子帶著兩個孫輩,也來上海參加聲討,在弄堂裏批判他的阿媽,說62年逃荒到上海,阿媽竟然不收留我尼,塞點鈔票叫我尼回去。她忘本了,被資產階級腐蝕了。然後振臂高呼:打倒阿金!

批鬥過去了,阿金依舊過日腳。

隻是,東家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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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Timberwolf 回複 悄悄話 串門了吧?當年有“上海白癩痢,山東馬秀貞”一說。
種菜得菜 回複 悄悄話 拍手叫絕 - 哪兒掏換出來的故事這都是?
林韻 回複 悄悄話 精彩絕倫又好看紛呈~~~
Luciel 回複 悄悄話 這一篇也好。不是我們的生活,但是,看電影的感覺。
Luciel 回複 悄悄話 特別喜歡香港電視劇“霍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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