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一對男女走進餐廳。
現在正是普通美國人標準的晚餐時間。餐廳裏已經有幾個客人。女伺將新來的客人迎到角落裏靠窗臨街的雙人桌旁,她俐落的整好餐具,放上菜單,然後微笑著說:歡迎用餐。
男士彬彬有禮拉開椅子,作個“請”的姿勢,女士屁股一偏坐在了椅子上;男士又拉開對麵的椅子坐下,然後褪下西裝,搭在椅背上。女士已經在研究菜單,她伸長脖子眼睛從上溜到下,然後在某一處停駐;似乎不滿意便又翻過一頁,遲遲疑疑,反複如是。男士靜靜地拿起菜單,象思考學問然後得到了答案,他已經搭配好了晚餐的特色及價錢,他闔上菜單,支起雙臂看著對麵的女士。
女伺再次來到他們身邊,男士輕聲報出菜名;女伺飛快地寫下,然後問道要什麽酒;男士想了想,點了幹邑葡萄酒;
“你呢?”他問女士;
女士還在審視菜單,這下子抬起頭,她對酒甚至菜其實無所謂,便說:
“和你一樣吧。”女伺將他們點的東西再一一報過,於是晚餐的準備階段結束。接下來就該是享受美食的時候了。
這是一家意大利餐館,座落在皇後大道上,生意一向不錯。老板是個意裔的俊美漢子,此刻因為生意剛開張正在吧台裏閑坐,眼睛流梭巡視著客人們;剛才那一對男女進門的時候,他向一個女伺使使眼色,憑他的經驗知道這種客人會給很好的小費;他的膝上是一張當天的報紙,他不時垂頭瀏覽報紙,並從吧台下麵拿出酒杯偷偷喝一口法國紅酒,然後又抬起頭巡視餐廳內的一切。
第一道燴湯上來,然後酒菜很快就齊了。意大利菜式和聞名世界的意大利手飾、時裝一樣,講究造形和色彩,因此這小小的餐桌上顯得琳琅滿目,很吊人的口胃。桌上響起“叮呤當啷”餐具的聲音,這是享受美食的前奏。男士舉起酒杯,湊到女士麵前,說:
“祝……”也許習慣與現實的反差,男士嗝楞了一下,馬上接著說“大家一切順利。”
女士舉杯輕輕碰了對方伸過來的酒杯,“叮”一聲,清脆細微的聲音,撞在兩人的心裏,他們同時把酒杯送至嘴邊,輕啜一口;然後又同時放下酒杯,他們互相對望著。
“請,”男士作出請的姿勢,他的心裏很無奈。
“你請,”女士回應,她的心裏也無奈。她幾乎想哭但眼角紅了片刻、嘴角顫了幾下,很快平靜了。
老板已看完報紙的社區新聞版,酒杯也已幹了;他伸手從角落裏拿出酒瓶,悄悄又斟上一杯。這已是他固定的生活內容,從開門到打烊,整好是喝一瓶酒的時間;而且有新聞作佐料,有眾多的客人讓他想象人生的故事,一邊品酒,一邊品味人生(包括每天的進帳)。今天他故事的主角是角落裏那一對男女。他看到他們舉起酒杯喝酒,也不禁悄悄又猛呷一口。男士在他的眼裏忽略一過,他大概的映像男的是個辦公室夥計,不是生意人;女士他就比較仔細地打量:她的身材很勻稱,手腳細巧,膚色在黃種人裏屬於較白而且細膩,看得出她也是辦公室女人,有點高傲。老板對亞裔女性沒有任何直接的體驗,但他知道最近一個階段,在白人男性圈子裏,亞裔女性是……他不知道如何準確表達,職業幫了他的忙……是一道流行的菜。他又呷了口酒,潤潤喉嚨,想到菜,他的食欲蠢動。
客人並不知道有人在關注著他們。女伺已經撤走了他們喝了大半的湯,桌麵寬敞許多,男士雙肘支在桌上,似乎給自己一個定力;女士玉掌支著臉頰,雙唇在酒杯邊沿含弄,留下一排唇膏的胭脂色。桌上的菜肴,除了撤走的湯,動過幾口的時菜色拉,其餘的幾乎原封未動。客人沒有食欲,他們不為美食而來,這頓晚餐應是別有其味。
男士終於打破沉寂,向女士問到: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哼,”女士點點頭,作個“請”的姿勢。男士猶豫用怎樣的措詞。
“問吧!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麽不能問不能說的?”女士鼓勵他。
男士抬起頭,看著對方,
“可以告訴我,湯普申是怎樣一個人嗎?”
女士先是一驚,然後露出提防的神情,
“你怎麽知道他?”
男士笑笑,攤開兩手,
“我會告訴你的。你先回答我,可以嗎?”
自以為保密的事被對方提到,女士舉措不定,帶著慍怒和警覺的眼神看著對方。
“去年聖誕節時候我就知道他了,到這個時候再來問你,你該相信我,不會有 任何惡意吧?再說,現在了,還不就象講個故事一樣?”
“既然知道了,我還說什麽呢?”
“不一樣吧,這是一種責任,不然的話,何必再有這頓晚餐?哪怕是……”男士打住不說了。他們都知道接下去的話,互相微笑了一下。女士拋開不悅的想法,
“湯普申是公司的行銷主管,比我大六歲……是個美國佬。”
男士點點頭,好似讚同她的選擇。他開始履行自己的承諾。
“你該記得陳穀生,英文名字叫道了斯的,在紐大和我同過班;他和你在一個公司但不同部門,你可能對他沒什麽映像,他卻記得你。是他告訴我的,湯普申,和你,你們的事。”
“嗷,我記起來了,是那個戴眼鏡矮個子的廣東人吧……”
“是的,他已經跳槽去別家公司作了。所以我會提起他。”
“那麽……”女士睜大眼睛,打量對方,
“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男士回答對方沒有問出的問題。
女士眼角滲出淚水,到現在她剛明白秘密掌握在誰的手裏,她有受騙的感覺。
“我現在更覺著自己的選擇沒錯!你假如愛我的話,不會這樣無動於衷的。我是女人,當然有軟弱的時候,你們男人,男人……”女士激動地說不出話,淚水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流淌。
“愛!愛情!不要在我麵前說這些話。我們在美國生活了這麽多年,也在這兒讀過書,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從我開始知道我就尊重你的選擇;從頭到底,我隻要求自己像個紳士,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對待這件事。你不應該再回過頭來責備我,不然的話,我會覺得自己作得太沒有價值。”男士的手微微發抖,他猛喝了口酒。
兩人沉默著。
餐館裏客人多了,嘈雜聲成為這種場合必不可少的悅耳音樂,它刺激人的中樞神經,客人都在享受美食,女伺們跑動更勤快。
老板看完廣告版的征友欄,為各種奇怪的征友條件發噱。他抬起頭視覺自然又對準那一對男女。他看到女士在流淚,男士言情激動,他猜不透這一對亞裔的情侶或是夫妻之間發生了什麽,桌上的菜也沒怎麽動過,他有點憂心忡忡;從生意的角度他希望客人喜歡這裏的菜肴;從人道的角度他希望人人高興,從這兒出去臉上都帶笑。他搖搖頭,繼續看有趣的征婚廣告。
恢複了平心靜氣,男士又問女士:
“湯普申對你好嗎?”
“比你好!”女士已經不生氣,但要報複一下。
“比我好?比我強吧?”男士調侃道,女士未與回答。
“我們從中學到大學,再一同來美國,感情上我不欠你;不過,我從來沒讓你得到過女人的快樂,你知道,其實我自己也沒快樂過,在這一點上我虧欠你許多;這也是我默認事實的原因吧。隻要他能讓你感到愉快,就好!來,祝福你,”男士舉起杯,女士忍著淚,也舉杯相碰,他們喝幹了杯中的酒。
男士叫了一聲女士的小名,
“你一直個性很強,作事都要第一;在美國象我們這樣也就到頭了。你嫁個老美,或許還能上一層,作出些事,我真的希望你能夠。我知道你有這份心,這份潛力呢。我不是個自私的男人。”
男士娓娓地說,女士幽幽地流淚,這回是心酸;早聽到這番話,也許她就會放棄一切的。
這時候“滴呤呤”鈴聲響了,聽聲音是女士提包裏的手機。女士猶豫。
“你接電話,我上廁所。”男士立起身,很有風度地向洗手間走去。待他回轉來時,他到吧台向老板又要了兩份酒,他指指自己的坐椅;老板聲稱自己知道他們的座位,並恭維他們是“ NICE LOVER ”。
男士剛坐下自己的椅子,女伺已端酒上來。
男士坐定後看著女士覺得她麵容煥然一新,淚痕已經消失,好像重新梳洗過,神情也開朗許多。關於電話他們都不提起,隻是都明白應該換個話題了。
“今後有什麽打算?”女士問男士。男士搖搖頭,表示沒有,什麽都沒有。兩人又沉默。還是男士打破沉默,
“我認識一個人。不過還不到那種份上,不知該不該說。”
“噢,是嗎?所以你才這麽寬宏大量!”女士刻薄地說。男士微微一笑,化解了又將波瀾起伏的氣氛。
“你不是問我有什麽打算嗎?我的意思假如我考慮再組家庭,我會考慮她;我會象當初追求你那樣追求她。就是如此。她根本不知道我有這種想法呢!隻是單相思,單相思而已。”
女士的臉色柔和下來,問:
“她的名字呢?什麽地方這麽吸引你?”
“芳汀,很奇特的名字。你知道我公司對麵那家賣中式西餐的餐館吧,她是收銀員,”男士在說的時候,麵前浮現芳汀小姐的笑容,熱情麻利的性格作風,“她氣質還不錯,我經常去吃飯,也就是這點接觸。我隻知道她出生在這裏,沒接過婚,現在是邊打工邊念書,”男士結束了對芳汀小姐的介紹。
“就這些?太一般了,可能她年輕吧。”
“你要聽我的真話嗎?”男士問,女士聳聳肩。
“說實話吧,比她漂亮條件好的人有的是,可是真奇怪,我見到她就有一種衝動,性衝動。真的,我不相信自己有病;有幾次,和她說話,我就有那種感覺的咧。”男士眼前又浮現出芳汀小姐,這回不是她的笑容,而是她的豐臀美乳,她一切性感的地方。
“那麽說,是我沒性感,還是我的錯嘍!看來我走對了……”
“我沒這個意思,你別誤解啦。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人;不是有人說過:第一次是盲目的,第二次是理智的。現在我們不是都有機會作第二次選擇了嗎,我知道我應該找哪種人。”女士默認了男士的話,也就無話可說。
“公司裏最近有兩個實驗要完成,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去追芳汀小姐,而且,根本不知道追得到追不到。你喜歡的別人一定也喜歡,等我有時間了說不定她早就嫁人了呢!嘿,反正人生是緣,有緣棒打不散;沒緣,你看,咱倆,這麽多年,艱苦奮鬥,還得散。”男士舉起酒杯,喝幹了剩餘的酒。
餐廳已過了就餐的高峰期,最早進來的客人都已離去,隻有這對客人還在。這頓晚餐他們吃得少,說得多,時間也長;老板的酒杯裏是今晚最後一杯酒了,他抬頭看看掛鍾,又看看酒杯,算計它們之間的比例;他勾勾肥壯的食指,將那個女伺喚近,歪嘴向客人示意,女伺點點頭。
女伺悄悄走上前去,將帳單放在他們的桌上。男士女士各自看著手表,然後同時籲口氣:應該結束了,這頓晚餐,這段人生。男士去拿帳單,但女士在他之先已將帳單拿在手裏。
“應該我來付,這樣公平。”女士從提包裏拿出錢包,取出信用卡連同帳單一起交給女伺。他們開始整理衣物,立起身準備離去。
“這最後的晚餐不會是最後的人生吧,是嗎?”男士問女士。女士點點頭,對男士說:“有什麽事盡管打電話來……”
“我會,你也一樣……”他們結了帳向門口走去。
他們同時看到了酒吧台裏臉色紅潤眼白也泛了紅的餐館老板,笑嘻嘻地正看著他們,於是和老板道了晚安。
“ GOOD LUCK, GOOD NIGHT。”老板祝福他們。
老板看著他們走出店門。街上的燈光灑在他們身上,一片蒼白;他們又交談了幾句,於是在暗夜裏他們擁抱了一下,然後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走開。
老板搖搖頭,晃晃酒杯喝幹了它。餐館的對麵是皇後區民政法院,辦理市民的結婚和離婚公證。這家餐館生意好,多少也沾了點風水的光。他不會想到,剛才那一對“NICE LOVER” 在進店門之前剛從對麵出來,這頓晚餐是他們夫妻的最後一頓晚餐。
老板累了,他伸個懶腰。
噢……今天就要結束。
明天還要開張。
婚姻的清澈,不似愛情那麽模糊,然而,一旦婚姻的主宰者——家庭的那份溫馨不複存在的時候,婚姻也便模糊起來。所謂夫妻,在對方眼裏不過是孩子他爹或孩子他媽,這樣稱呼才是準確的、富有責任意味的、婚姻契約的要義大概如此罷。
風,迎麵撲來。這黃昏的晚風撫過臉頰讓人感覺有些頹廢,但畢竟是春天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