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的秋天是非常地特別的。我長大後見過很多文章,講秋天的時候都說那是收獲的季節,是金秋等等。然而那對我最多隻算是泛泛地一種描述,我很少見到過能將農村裏的秋天的感覺真正描述出來的文章。也許,生活中有很多的東西是無法用語言能描述的,用心的人會去體會,而隻有有心的人才能得到。
無需去描述那象小山一樣的、把周圍的一切都映紅的玉米堆的視覺效果,也不必去講述在堆成小塔一樣的柴垛裏挖洞捉迷藏的童趣。單是一種感受,便足以讓我永遠忘不了那蕩漾著獨特生活情調的小村之秋了。
農村的秋天對我,總是洋溢著一種濃濃的暖意,是一種不會被微涼的秋風吹淡的,不論你到了田野裏、小街上或農家小院,都會浸泡在其中的一種暖意。這種暖意讓人不自覺地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當夕陽西下,我站在田壟上看著村人們背著火燒雲染紅的半天暮色從地裏歸來,聽著那能傳出去很遠,卻又不尖銳的村人的談話聲,我會感到一種在心裏輕颺著的平靜。
就在這樣一種迷人的季節裏,有了我與爸爸媽媽的第一次相逢。
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正在院子裏獨自整理著已經被我打好結的玉米,準備把它們掛起來,就遠遠聽到二嬸兒在叫我的名字。當我放下手裏的活,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看到二嬸兒已經飛步進了院子。“梅子梅子,你快去看看,你娘他們來了”“我娘?……他們……來了?”“是是,是他們,你快去吧,他們在村口呢。”說著話,二嬸兒已經把我從一堆玉米棒子裏拉了出來,拽著就往外走。
一種巨大的興奮與新奇感在我短暫地茫然後頓時充滿了我的全身。我甩開了二嬸兒的胳膊便飛出了院子,大步往村口跑去。我低著頭使勁地跑,腦子裏什麽也沒想。這一天讓我等得太久了,我苦苦地盼,盼的就是有跟父母團聚的一天。然而這個時刻,就象那悄然而至的秋天與堆滿整個院子的玉米堆一樣,如此悄悄地來到我的身邊,然後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讓我沒有一點防備。一種積壓在心裏許久的、突然爆發出來的衝動讓我選擇了快跑,快點跑到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人的身邊。
正在我拐過兩個胡同,再轉一個彎就到大街的時候,我聽到遠處一片嘈雜聲。我腳步沒停地繞過街腳的房子,抬起頭,見到十幾米遠處有一小堆人將兩個人圍在中間,大聲地喧嘩著。但我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這讓我瞬間改變了繼續飛奔的念頭。相反,我以一種難以想象的動作,在飛奔狀態中閃電般地完成了一個180度的調頭,並以同樣迅捷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跑回了那個房腳。
兩秒鍾後,房腳麵向大街的方向出現了一個張望著的小腦袋。那個小腦袋在嘀咕:怕前麵中間的兩個人就是爸爸媽媽了吧。
這便是我改變主意的原因。我經常想象要見父母時會是什麽樣子,但我卻從沒有想到過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父母就在眼前的時候,我會如此地緊張。他們是我最親的人,因此從感情上講,在我心裏我跟他們是沒有距離的。而當我真正看到他們時,我又感受到他們其實對我也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因此從心理上講我跟他們又有遙遠的距離。當我在這一天開始真正麵臨這種感情與心理的巨大反差時,我變得不知所措了。一個直覺便是讓自己先躲起來,先好好看看他們是什麽人吧。
而當我看到人群中的那個女人第一眼時,便已經不懷疑那就是我的媽媽了,因為我發現她的五官象極了我。他們能在那裏,也許是因為在二嬸兒跑去叫我的時候進的村。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人,站在那裏比周圍的女人至少要高近一個頭,因此看上去相當與眾不同。她身材非常勻稱,穿著件雙排扣兒的列寧裝,顯得略瘦並且挺拔。奶奶跟我講過,媽媽從小好運動,遊泳,排球,乒乓球樣樣精通,中長跑還在北京的體育比賽中拿過獎,因此她的體質很好,人也長得漂亮。
媽媽確實漂亮,皮膚很白,雖然眼睛不很大,但因眉眼都細長顯得很清秀。特別是她有一頭彎曲的頭發,那讓她顯得非常洋氣,根本就不象農村的人。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時候的人是不允許燙發的,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頭發還可以燙。但媽媽的頭發是生來如此,自然卷,而且卷的是大花。而當時小小的我還沒有注意到,我的頭發居然也是來自她的遺傳,也是自然卷,這讓奶奶每次給我梳頭的時候都會把我搞得很疼。然而我的頭發因很少梳洗,多數時候亂得跟鵪鶉窩一樣,一頭蓬亂的、打著結兒的卷發卻讓我顯得很醜。
再看旁邊的父親。他個子也高,但跟媽媽站到一起,卻顯不出太多優勢。我的爸爸看上去清秀儒雅,雖看出有絡腮胡子,但因為刮了去露出了青茬顯得幹淨。爸爸看樣子很有學問。他不象二叔長得高大黑粗。爸爸的話語聽上去也不象二叔那麽粗魯蠻橫。
我正在那裏瞎琢磨,突然有人在後麵推了我一把,耳聽二嬸兒在身後喊:“快去啊,剛才跑得那麽歡,怎麽這會兒跑這裏躲著呢?”
二嬸兒的話引起了眾人的注意,爸爸媽媽也把頭扭向了我。他們看到我了,向我走了過來,並蹲在了我的麵前。我與父母終於相見了。
就在他們蹲下的一刻,我把胸高高地挺了起來,身子站得直直的,並抿著嘴笑了。我想我是想向他們展示在沒有他們的日子裏,我做得很好,長得很快,因此已經準備好象個士兵一樣接受他們的檢閱吧。
蹲在我麵前的這兩個人,是給了我生命的人。四年前,我是在母親的身體裏的,是跟她血連著血、肉連著肉的。我是因他們而存在。在他們給了我最初的生命不久後,我就離開了他們,一別三四年。在這三四年裏,我再也沒有看到過曾給過我生命的人。在這三四年裏,我孤單地、堅強地甚至是頑強地活著,等到了我們今天相見的一刻,為此,我孤單地走了太長、太不平坦的路。因此,我高高地挺胸站直,想是一種驕傲吧。我一個人終於艱難地走了過來。
我在院裏幹活的時候,嘴裏正嚼著根兒從地裏找來的紅薯芽子。那時的紅薯已經收獲完了,但我們小孩子們總希望,而且也總能在地裏找到一些漏網的紅薯根兒。我們吃這些東西的時候是從來不洗的,在衣服上蹭蹭就往嘴裏送。於是,當父母見到我時,我的嘴角還沾著很多的泥巴。當爸爸看到站在他麵前的那個髒兮兮的女兒,以及因為穿了粗布做成的、大出身材很多的衣服而行動不便的那個樣子時,撲哧地一聲樂了出來。他看著我一個勁兒地樂,還說些我聽不懂的笑話,引得大夥齊齊地笑了。
爸爸的笑象把利錐一樣紮在了我的心上,我小小年紀頭一次感覺到了什麽是自卑。於是,我怯怯地收起了自己的自豪感,羞愧地躲到了剛走過來的奶奶的身後,並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默默地盯著他們看。我不知道我怎麽會害怕他們,我曾經那麽地渴望過見到他們,可到了見麵的那一刻,一種巨大的陌生感又充滿了我的腦子。我此前一直夢想著跟他們一起去北京,可那會兒,我害怕跟他們走,又耽心他們會不帶上奶奶一起去。
奶奶調侃似地說起了我的小膽兒,還說我老大不小的了還會鑽她懷裏叼奶頭,媽媽笑著說:“這丫頭,有奶便是娘,長大了絕對是塊兒忘本兒的料。”媽媽的這話讓我印象深刻,打那兒以後,我就不再含奶奶的奶頭了。因為我絕不是有奶便是娘的人,而且我絕不要讓他們認為我會忘了他們。
媽媽將我從奶奶身後拉了出來。我期望她能夠抱抱我,因我也好想抱抱她。我想再去摟著她的脖子,用我的小臉去感觸她的皮膚,看看還能不能勾起我剛出生後在她身上被她愛撫的記憶。因為我當時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有一分在母親懷裏的記憶。可是非常遺憾,媽媽沒有抱我。而那樣的記憶不僅在當時我沒有找到,在我的這一生中我都不曾有過曾被母親抱過的記憶。
媽媽見我臉上髒兮兮地,身上很久都沒洗過澡,就開我的玩笑:“梅子,瞧你那埋汰樣兒,要不是還有倆眼青兒,掉煤堆裏準找不著你。過會兒,嬸子燒點兒熱水,讓奶奶給洗洗,你這身的灰疙巴都能連片兒揭下來了。”
我們最終被人群簇擁著回到了家。當人群散去,媽媽遞給我一小包硬糖,裏麵是各種各樣顏色的、用好看的塑料紙包裹著的糖。我剝開了一顆,放嘴裏使盡咂著,用舌頭推著它在嘴裏轉來轉去的,卻怎麽也不舍得咬碎它。那大概是我記事以來頭一次吃到那麽令人難忘的食物吧,農村裏過年都是用集市上買來的糖瓜祭祖以及打發小孩兒的,那是一種大大硬硬、吃到嘴裏會粘牙的麥芽糖。
糖在嘴裏已經化了,我還在慢慢地咂著舌頭,不放過最後的那一點兒餘香。媽媽帶來的糖真是好吃,我舍不得把剩下的那些糖吃掉,就把它們悄悄地壓在了枕頭底下。以後每當饞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拿出來一顆舔一舔,包好後再送回枕頭底下。長大以後的很多年裏,我都保留著一個特別的習慣,就是好吃的東西一定要留在最後,有時吃飯都快吃飽了,好吃的東西還一口都沒有動。我至今也不明白那到底對還是不對,然而對當時的我而言,能把美好的東西多留一會就是一種很大的快樂了。
傍晚,大人們在庭院裏開始敘舊、聊家常,他們沒人想起我。二嬸兒燒著水給大人們一遍又一遍地續茶。然而媽媽曾吩咐的話,二嬸兒忘了,奶奶也忘了,我卻一個人還記得。我於是回屋在奶奶的包袱裏翻出塊兒布頭,又偷偷地溜了出來。
奶奶家的天井裏放著盆兒洗手水,我把那塊兒布弄濕,然後拚命地擦拭起來,我在臉、脖子、手上,在所有露在外麵的地方上使盡地擦,我要洗澡,我要幹幹淨淨地跟媽媽睡覺。自我記事起,我就幻想著跟媽媽睡一個被窩兒的樣子,我要貓在她的懷裏、聽她講城裏的故事。
媽媽正巧出來,她見我弄了個大花臉,就“撲哧”一聲笑了:“梅子,你幹嗎呢?”我說:“媽媽,俺洗澡,要跟娘睡。”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地,剛開始還是不太習慣,張嘴叫媽感到拗口,一是媽媽新鮮,二是這詞兒新鮮。
媽媽還是微笑著跟我說:“梅子,今晚你還是跟奶奶睡吧,我怕把虱子、跳蚤帶回北京不好辦,城裏人都愛幹淨,有虱子會招人家討厭的。”
我於是放下手中的毛巾,拉起媽媽的手央求她:“媽媽,可不可以帶俺一起回北京啊,俺想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媽媽說:“奶奶這兒不是挺好嗎?空氣好,糧食淨吃新鮮的,城裏有什麽好,到處都是人擠人的,梅子聽話,媽媽以後還來看你,還給你買糖吃。”到那時止,我所有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願望宣布全線落空。
然而爸爸媽媽在的那幾天仍然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拉著他們的手在村子裏到處走,遇到個熟人我就告訴他們,“這是俺的爸爸、媽媽”,我為有這樣子的爹娘感到幸福,我感到我就跟個公主似的讓人羨慕,這是因為我有個住在北京城裏的媽媽,村裏誰家小孩兒的媽媽也沒有我的媽媽漂亮。
媽媽的出現,帶給了我無限的榮耀和遐想,讓我感到我在那個小山村裏有了抬頭做人的資本,我不再是那個沒有媽媽疼愛、沒人管的野丫頭了。自此以後,跟人打架打不過時,我的口頭禪就是,“俺的媽媽住在北京,認識毛主席。”
聽說那次是爸爸媽媽出差,順便路過我們那裏看看我,因此來的很倉促,沒有幾天又趕緊走了。
走的時候,我跟奶奶送他們到村頭,我沒有哭,媽媽也沒有哭,隻有奶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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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山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