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叔方達泉,比我爸爸小兩歲。他人長得五大三粗的,麵膛黑紅,鼻大口方,臥蠶眉,招風耳,頗有點兒山東大漢的威風。二叔為人爽快、耿直,對奶奶極盡孝道,但卻言語粗糙,舉止粗俗。他喊起話來隔著二裏地都聽得見,在家裏罵起老婆孩兒來能震得房梁都跟著顫悠。隻可惜,二叔一輩子都在修理地球,從未離開過那個小山村。他雖有點兒木匠手藝,但在那個時代,出去單幹那是走資本主義路線,他就隻好偷偷摸摸地幫鄉裏鄉親的打個櫥子、櫃子什麽的,賺點兒零用錢補貼家用。
二嬸兒的娘家就在鄰村,她沒出閣時就是個有名的“辣子”,人長得雖然小巧玲瓏的,但性子卻火爆潑辣。聽我奶奶說,當年二嬸兒在田間幹活時,經常遇到同樣在相鄰地裏幹活的二叔,她見我二叔儀表堂堂的,頗有好感,便找借口跟我二叔在地頭上拉呱聊天兒,一來二去地,他們二人就這麽熟悉了。
那時的農村太窮,姑娘們都巴望著能跳出農門,管他瘸子、瞎子的,隻要能給辦個城裏戶口的就嫁。所以啊,窮山村裏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有些娶不上媳婦的老光棍們,就隻好拿著妹妹跟人家換媳婦,兩家參與的叫換親,三家以上的叫轉親。這種把“姑娘留住”的習俗不知害慘了多少小家庭,有的夫妻勢同水火,過不下去想要離婚卻阻力重重;而有的恩愛夫妻卻被逼著離婚,因為嫂子走了,妹妹就得回來為哥哥再換個媳婦,最可憐的就是那些無辜的孩子了。
我二嬸兒上麵也有一哥哥,因為人長得矮小,形象又猥瑣,再加上家裏既不富裕也無勢力,自然是不受姑娘青睞的了。二嬸兒的父母也準備拿她去換親,但我二嬸兒堅決不從,據說她當初尋死覓活地折騰,後來她哥哥先不忍了,說是堅決不拿妹妹換親,還威脅說是再提此事就離家,這事才算作罷。
二嬸兒對我二叔十分傾慕,是她托人說的媒,我奶奶見有姑娘不嫌棄她家窮,自然是樂得個滿心歡喜。二嬸兒就這麽嫁了過來,當時她才19歲。
二叔、二嬸兒是自由戀愛,感情還算不錯,二嬸兒雖說在家裏霸道些,但對我奶奶大體上還算過得去,至少沒讓她老人家住在豬圈裏,鍋裏有口吃的二嬸兒就沒讓我奶奶餓著過。我在農村的那些年,二嬸兒雖沒打過我,但冷言冷語地也不少,煎餅上多摸了點兒大醬也會遭到她的奚落,好在有奶奶護著,二嬸兒不敢拿我太出格。
我記得家裏養著幾隻母雞,下了蛋,攢多了,二嬸兒就拿到集市上去換點兒錢好買油鹽啥的。雞屁股裏摳出來的那點兒錢能有多少啊,可那是全家唯一的現金庫,二嬸兒盯得緊,奶奶偶爾藏起個來給我煮著吃,要使給二嬸兒發現了,她免不了又指桑罵槐地嘮叨一頓,說我奶奶偏心眼兒,連帶著替我二叔抱屈。
我爸當年是在縣城上的中學,當時爺爺還活著,勉強有能力供著一個兒子上學。到了二叔該上中學時,家裏實在出不起錢供倆學生了,再加上二叔不愛讀書,一心想學木匠手藝,爺爺也就從了他。後來我爸考上了大學,終於離開了農村,而二叔還在土裏刨食兒吃,弄得老婆孩子全家跟著吃苦受窮。二嬸兒一發起牢騷來,就扯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到了這時,我奶奶就無話可說,隻會唉聲歎氣。
二叔雖然人粗魯,滿口的髒話,對孩子們離了“逼養的”,“狗操的”不會說話,但他從不罵我這些難聽的話,他對奶奶極孝敬,有次為了二嬸兒跟奶奶吵架的事兒,他抄起個挑水的杠子來要打二嬸兒,追得二嬸兒嚎叫著滿院子躲,最後躲到了奶奶屋子裏。奶奶雖說不識字,但為人卻很懂道理,她喝住二叔,指著他的鼻子罵,“嫌你老娘死得慢怎麽著,快給俺滾出去,在外麵是個軟蛋子孬種,回了家跟老婆逞嘛能耐。”
我想,二嬸兒對奶奶還是心存感激的,雖然她們還是時有摩擦,但比起村裏遭兒媳虐待的那些“老不死”們,我奶奶的境遇還算馬馬虎虎,這也是由於我奶奶性格溫和、不多言多語的緣故吧。
二叔早婚早育,我的大堂哥比我大六歲,他跟我比較親近,常帶著我們幾個到處作(讀三聲,淘氣的意思),每回被告到家裏,二嬸兒就揍他、罵他,殺雞給我們這幫猴兒們看,我立在一旁,隻有害怕的份兒,大堂哥的嚎哭聲,讓我膽戰心驚。
堂姐大我四歲,二堂哥大我兩歲。印象中,我的麵襖、棉褲、褂子、褲子都是從堂姐甚至堂哥們那裏繼承來的。單衣、單褲也就罷了,冬天的襖褲可就太老舊了,都不知道是哪年絮的花了,裏麵的棉花是那種硬梆梆、死死的,襖麵子上到處都灑著稀粥、菜湯什麽的,一股子哈味兒。日子久了,棉襖領子結了硬疙巴,穿在身上刺得脖子直癢。那樣的棉褲棉襖硬到很難打彎兒,把它們往桌兒上一戳都能立起來,再加上衣服都很大,我蹲下或跑動都很費勁。冬天的時候,我穿的衣服就棉、單兩樣兒,外麵是用粗布做的棉襖、棉褲,裏麵貼身兒的就剩下背心兒跟褲衩了。因此,冬天的風通過袖口、褲口以及底部往裏灌,我感覺到的是一種刺骨的寒。
魯西南的冬天蠻冷的,屋裏跟屋外差不多冷,即使在最冷的時候,屋子裏也不生爐子,因為沒有煤,也買不起炭。窗子都是紙糊的,風吹過會“沙拉沙拉”地作響,窗子的邊角封得不嚴實,寒風總是會漏進來的。我跟奶奶睡的屋裏唯一的取暖設備就是外邊堂屋的灶了。堂屋裏有兩個灶,一個建在奶奶屋的這一側,另一個建在二叔屋子的那邊。每個灶的內壁都有一個洞穿過牆壁通向裏屋的火炕。這樣,堂屋在做飯時灶裏燒的柴火產生的熱量便能得到充分的利用,供屋裏人取暖。那時的柴火一般都是地裏收割時留下的玉米稈兒或麥稈兒,產生的熱量並不大,做一頓飯的熱量也就能把裏屋火炕靠近牆壁的一小片兒烤熱。再加上家裏是兩個灶輪著用,我們的屋裏也就冷一天、溫一天的。
而每當輪到我們的火炕被烤熱的那天,奶奶都會讓我睡在那一小片有餘熱的地方。隻有一種情況例外,那便是我夜裏尿炕的時候。不論我們屋的火炕溫否,隻要我尿炕了,奶奶都會把我抱到她睡過的地方,自己再去找個地方睡下。
蓋的被子都是那種用粗布縫製的,很硬、很重也不保溫,蓋在身上還會刮皮膚,而且,冬天的被子蓋身上總感覺潮潮的,搭在身上很陰冷,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用體溫把它捂熱。要是不讓奶奶摟著,我夜裏就很難以入睡,二嬸兒給的被子根本就不夠厚,她還總說我個屎大的孩子火力大,不怕冷。
我在農村那些年,雖說吃得孬了點兒,生活條件差了點兒,倒也沒餓著肚子、光著屁股。然而,雖說同樣是吃苦受窮,可比起村裏的那些孩子們,我的境況事實上還要更差。這一方麵因為我在農村得過兩場幾乎要了我的命的重病,而其中就有被人稱為癆病的肺結核。癆病的可怕不僅因為它給病人帶來的巨大痛苦,更因為它的治療期長。例如,我就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才痊愈,這其間的痛苦,又怎是隻言片語能說得清的。另外一方麵,農村的孩子至少還能在自己家裏跟父母在一起,還能享受到父母之恩、手足之情。而我呢,除了奶奶的關懷,幾乎就沒有了感情上的依靠。那時,我經常想起我的媽媽,夜裏不知夢到過她多少回。在我的夢中,北京的父母就象生活在天堂裏一樣,每頓飯都能吃上大米白麵,屋裏有陽光照著,到處都亮堂堂的。家裏冬暖夏涼的,三伏天根本不必受蚊叮蟲咬之苦,數九天裏也不用擔心露到外麵的手會被寒風吹裂、凍僵。
我羨慕他們,但從沒有產生過要去找他們,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並享受跟他們一樣的生活的念頭,因為我知道那是一種奢望。我擔心我會拖他們的後腿,成為他們的累贅,因此我安於眼下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
對遙遠的父母的思念是我在農村的精神支柱,那種悠悠切切的感覺讓我體會到了快樂,因為我清楚他們才是我的家人,而家裏能有人不象我那樣過著苦難的日子,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情,我甚至感到了慶幸,既為他們,也為我自己。雖然年幼的我從沒有能夠、也不知道怎樣向我的父母表達,讓父母知道我對他們的感情和心意,但我對他們的這些牽掛確實很早就有了,我會因他們開心而開心,更會因他們難過而難過。
許多年過後,當我回首那段歲月時,我認為我對媽媽的思念,其實是在渴望一種來自母體的溫情,一種幼兒出於本能對母愛的乞求,而不是純粹感情意義上對我自己媽媽的那種想念。當那樣的一種溫情無法得到的時候,我便轉而去憧憬本該給我溫情的人的美好生活,並從中去尋找感情上的滿足。
而我的奶奶是我童年時期愛的唯一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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