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寄養在鄉下的城裏丫頭
在我十個月大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到了山東的農村老家。後來我媽曾對我講過,那是由於她出身不好,文革中自顧不暇,因而,不得已將我寄養在奶奶家。
在我的極限記憶裏,兩歲多的我還在“吃奶”,不是媽媽的而是奶奶的。那會兒家家都窮得恨不得把鍋吊起來當鑼使,我那麽大的孩子除了用尿和著泥巴玩兒,哪兒有什麽玩具啊。一哭鬧起來,奶奶的奶頭就堵了過來。她那幹癟無汁、看上去髒兮兮的奶頭給了我無限的慰籍。我把奶奶想像成媽媽。遠離媽媽的日子,我跟奶奶最親近,每晚跟她睡一個被窩兒裏,我要拉著她的奶頭,聽她講皮狐子精的故事才可以睡著。
“皮狐子貓,皮狐子精,吃俺娘,咬俺兄,… … ”奶奶沒有文化,能講出的故事不超過5個。那些愚昧荒唐的故事一方麵構成了我幼兒時的童話世界,而另一方麵,其荒誕的內容也將我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兒變得神經兮兮起來。我那個年紀正是剛剛開始認識世界的時候,在那些故事的影響下,我的腦子裏逐漸充滿了各種奇異的念頭,並變得敏感而膽小。看到湖,我會害怕裏麵住著的水怪跳出來把我拖走;一片樹葉兒從樹上飄下來,我會相像成那是皮狐子精化裝成的,它是來咬我的,或者是要抓我去狐狸洞的。
村東頭有棵怪異的百年老榆樹,那樹有回遭雷劈給裂開了,形成了一個不小的洞。年代久遠了,那洞落上了土,又長滿了各樣青苔、野草、野藤什麽的。每當我淘氣時,奶奶就拿它嚇唬我,說要把我扔到那個樹洞裏去,那個洞連著大海,我會被衝到大海裏去。我不知道大海什麽樣兒,我也不知道大海在哪裏,但我知道那裏麵有很多專吃小孩兒的怪物,不聽話的孩子都會被大海給收了去。
奶奶還會用一些聽起來很恐怖的話恫嚇我不要亂吃東西,她警告我說,夜晚的時候,不能貼著用紙封起來的窗戶去看外麵的蜥蜴,因為蜥蜴會把尿噴到我的眼睛裏,而那樣的話,我的眼睛就會變瞎的。
記得奶奶每次給我挖耳朵的時候,她都會囑咐我,不要把耳垢放進嘴裏,因為耳朵裏的那些髒東西會讓人變成啞吧的。那些形象化了的概念在我的頭腦中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於現在的我都搞不清奶奶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事實。
我就這麽在奶奶給我編造的世界裏漸漸長大,那樣的世界成了我童年時代生活樂趣的來源,同時也讓我對真實的世界產生了很大的誤解。奶奶所用的愚昧的、落後的教育方式,使我對世界的許多本該健康的認知發生了扭曲、變形。而修補、校正在我眼中被歪曲了的世界又讓我用了很長的時間。
六十年代的山東農村,生活條件是相當艱苦的。待我長出滿口的牙了,我就不得不跟成年人吃一樣的食物了。在我們那裏的農村,主食是玉米和被稱作地瓜的紅薯,人們用玉米麵兒做成粥、窩頭和煎餅。生地瓜可以切片兒曬成幹兒,吃的時候隻要加水煮爛就好。這樣,儲存得當的地瓜幹兒可以一直吃到來年下地瓜的時候。另外,煮熟了的地瓜,切片兒放到屋頂上曬好後,再用個密封的壇子裝好,過一段時間,地瓜表麵上會結一層薄薄的、象霜一樣的東西,那可是無比的美味兒,甜甜軟軟的,農村的孩子拿它當點心吃,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地瓜棗。
城裏人常吃的大米、白麵,在我們那裏隻能在逢年過節時才會見得到。到了那個時候,奶奶會給我炒個雞蛋,再用白麵做的餅把雞蛋給裹起來。我眼巴巴地瞅著整個過程,不會離開鍋台半步。當奶奶把包著炒雞蛋的餅遞到我的手裏時,我會當寶貝一樣地將它捧在手裏,把它迫不及待地送入嘴中,再滿滿地咬上一大口。我會細細地品,慢慢地把它嚼碎咽下肚,那香香的滋味兒到現在我都能清楚地回憶起來。
年節的日子畢竟是少數,平日裏就隻能靠煎餅、窩頭、餅子和地瓜幹兒這些粗糧度日了。煎餅很筋道,大人們就那麽吃,我牙力不夠,隻好泡水吃。我老家農村裏人多地少,山上差不多是光禿禿的,剛剛長成的樹苗,也都被人砍回家當柴禾燒了。窮鄉僻壤的,煤是買不到的,因為那主要是供給城裏人的。再說了,即使敞開供應,我奶奶家也買不起。家裏為了節省燃料,一周一般隻開一次大灶,用個鏊子磨上一小缸的煎餅全家人上頓吃、下頓吃的。
奶奶家院兒裏有一口巨大的鹹菜缸,各樣鹹菜都塞在裏麵,有時,鹹菜缸進了雨水,或是天熱等原因,缸裏的鹹水泛著白色的、粉紅色的泡沫狀的腐敗物,軟塌塌的鹹菜上長著些白毛,都這樣了也舍不得把鹹菜扔掉,洗洗照樣吃,那可是全家的下飯菜哦。堂屋門口還有一個壇子,裏麵醃著用黃豆做的醬。因為衛生條件差,到了夏天,搞不好醬裏麵就會長好多的蛆,而奶奶家的人每回從壇子裏把醬取到盤子裏時,都要將盤子裏的蛆小心挑走,有時挑不幹淨,蛆就會被帶到飯桌上,我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沒人覺得惡心。
那時候,逢年過節能吃上頓帶點兒肉味的餃子,對我來說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兒了,手裏端著碗餃子,心裏就巴望著下頓啥時能再吃上碗餃子。我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家裏的祖房實際上是由奶奶跟二叔一起住的。二叔在農村結婚早,家裏大小已有三個兒女,能分到我碗裏的其實也就幾個破皮兒露餡兒了的餃子,二嬸還老說我吃不了那麽多,別糟蹋糧食。奶奶總是把她碗裏的餃子讓給我,她說她不喜歡吃油水大的東西,我那麽大點兒的孩子,居然能把她的那幾個餃子也給吃掉,奶奶在一旁笑嘻嘻地說著“莫慌,莫慌”,可我三口兩口就給吃下了肚。
我依稀記得,有回二嬸兒為吃餃子的事兒撅著個嘴說:“娘,你要是不喜吃的話,那不是還有三個孫兒麽,不能總偏著城裏來的吧。”二嬸兒用鍋鏟子敲打著鍋沿兒,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著,我嚇得含著一嘴的餃子不敢咽,奶奶還是眯眯笑著說:“隻管吃你的,二嬸子包的餃子香吧。”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蒸饅頭的,生饅頭做好了小孩子是不允許看的,據說是小孩兒看了,麵就發不開了,如此迷信,可見饅頭在村民心中是多麽地神聖以及稀罕。
過年饅頭的外層是用白麵裹著的,裏麵一般是地瓜麵兒或什麽雜和麵兒的,饅頭上還要插上幾顆棗兒。村裏家境好一點兒的人家,會把饅頭做成個棗山,我奶奶家的過年饅頭隻在外麵放一顆棗,這些饅頭要先放到供台上去供奉祖先,完後才可以拿給小孩子們吃。家裏四個小孩兒,數我最小,那些紅紅、甜甜的棗兒饞得我要死,我趁著二嬸兒沒注意,踩著個凳子去夠那些饅頭,一不小心把盛饅頭的盤子給打翻了,我已經給嚇得不會哭了,尿水順著褲子淌到了地上。
奶奶聽見了動靜,她趕緊過來把地上的饅頭給拾起來,二嬸兒也來了,她呼喊著就踏了進來。我不記得後來二嬸兒跟奶奶是怎麽吵起來的,她們說了什麽我也不記得了,那會兒,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蜷縮在牆角,看著她們吵罵,我看見奶奶的手在抖個不停,二嬸兒把一個饅頭踩在腳下,使盡兒地往土地上擠。山東農村的屋子裏都是硬土地的,冬天的時候,小孩子們屙的屎尿、大人們吐的痰、彈的煙灰都是往地上去的,用個笤帚掃掃撮出了門兒就完事兒。
二嬸兒走了,奶奶把那個饅頭從地裏摳出來,她用衣袖把饅頭上的土撣幹淨,又用嘴吹了吹後,把饅頭遞給我。
那個饅頭真是香甜啊,過去幾十年了我依然記得那個滋味兒。那顆棗子的核被嵌進了饅頭裏,棗肉已經跟饅頭混一起了,我貪婪地吃著,奶奶還是笑眯眯地說著“莫慌、莫慌”。
那年的春節,我三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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