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那年的夏末,天氣濕熱多雨,奶奶家堂前屋後的空地上隨處都是積了臭水的窪坑。就在那個蚊子大肆孳生並傳播疾病的季節,我得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場威脅到我的生命的大病——流行性大腦炎。
三伏天後的農村依然酷熱,樹上的知了一大早還是開始叫個不停。然而我並沒有能夠象往常一樣按時從炕上蹦下來,叫嚷著要奶奶給我梳頭洗臉。我還沒有睜開眼,便已感覺頭象炸了一樣的疼,體表有一團火在身上蔓延,我全身發麻,就連我在三伏天中起的一身痱子都感覺不到癢了。當我起身後不久,火燙火燙的身子便開始發抖,上下牙齒“咯噔、咯噔”地對咬。奶奶一看,便知道我病了。她說是感冒,起身去給我拿一種叫安乃近的藥。
我長大後,一直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安乃近到底是一種什麽藥。那時候的人一有病,而且不管什麽病,好像都去吃安乃近。而且隻要後來人沒死,病還好了,就認為那是安乃近的療效好,下回接著吃。它被很多家庭當作了一種萬能靈藥。
然而,安乃近沒有對我起作用,我頭依然痛得受不了,我緊抱著自己的腦袋、撕扯頭發。沒到中午,我又開始嘔吐,並且很快陷入了嗜睡繼而昏迷的狀態。
我後來處於昏睡狀態中,對隨後所發生的事情便沒有了記憶。然而我那凶險的病情卻給每個在場的人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後來痊愈後有很多天,奶奶,還有二叔和二嬸,都不停地跟我講當時的情形,每次他們講起來都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他們那樣子讓我也感到了害怕,甚至比當時生病時還要害怕。甚至於在我長大成人後,我還能時常聽到親戚們跟我念道那件事。因此我雖然被病痛折磨,後來又陷入了昏迷,對整個過程沒有經曆過的印象,但我對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有非常清楚的了解。
同時,我也知道了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幫忙把我從鬼門關上撈了回來。
聽奶奶講,我不但發著高燒,身上還出現了很多的血點。我不停地嘔吐,穢物是噴射出去的。後來,我的脖子跟四肢開始發緊發硬,並很快就不醒人事了。奶奶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她從沒有見過這麽厲害的感冒。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隻好很虔誠地在門口替我叫魂兒。她雙手端著我的衣服,哈著腰在天井裏轉著圈兒走著,一邊走還一邊嘟囔著,“梅子,回來吧,梅子,回來吧。”我能想象出奶奶當時有多害怕,因她每次談起這件事都會象祥林嫂的模樣,反複嘮叨著要不是她給我叫魂兒,我早就被閻王爺給收了去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嘴唇是顫抖的。
二嬸兒也跟我說,要不是二叔及時送我去醫院,我的小命可就真的沒了。當時,我人看上去就跟是沒救了一樣,身上軟棉棉的,怎麽喚也喚不醒,眼皮子也不會翻了。任是二嬸兒這樣一個硬心腸的人看著都怕了,好歹我那也是條命啊。
村裏衛生所的赤腳醫生來看過,他催促著趕緊把我送鎮醫院去,說這是大腦炎,村裏看不了,而且送晚了就沒命了。醫生還指著我身上的瘀血斑告訴二嬸兒,瘀點越大病情越嚴重,昏迷了若不及時救治,病人很可能會在一天內死亡。
奶奶從我剛起病時就吃不下飯了,她急得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開始時,她還不知道我得的是什麽病,以為隻是尋常的感冒發燒。後來見我都昏迷了,她立刻方寸大亂。再又聽赤腳醫生說是當時令人聞之色變的大腦炎,而且還有生命危險,便連路都不能走穩了。
二叔一聽也慌了,跳著腳要抱著我往醫院跑。可那怎麽行啊,鎮醫院離著有十多裏地,而且大半的路程是鄉路。借村裏人的驢車肯定是不行的,太慢了,恐怕還沒到醫院我的小命就丟了。隻有騎自行車了。二叔因為常出外幫人家幹木匠活,家裏有一輛很舊的自行車。當時家裏就隻有二叔一個男人,要送我去醫院,還得要個能坐在車後座上抱著我的人。我昏迷著,象是死了一樣,二嬸兒一小銼個兒,她哪兒能抱得動我。沒辦法,二叔隻有挨家挨戶地去求人,可人家一聽說是大腦炎,立馬就給回絕了,根本都沒有商量的餘地。大家都知道大腦炎的利害,沒有人敢接近我。
二叔急啊,他一家一家地去求,隻要家裏有男人的他都去求,隻要人家願去讓他跪下都行。可沒有一家有人願意去。就在二叔差不多找遍了所有人家的時候,我的事讓村裏的一個光棍漢知道了,那人叫福樁,論起輩分來他算是我的一個遠房本家叔叔,所以,我平時見了麵兒管他叫樁子叔。
樁子叔無家無業的,他生下來時是個遺腹子,兩歲那年母親改嫁到鄰村時,他的奶奶從婚禮上將他“偷”了回來。樁子叔長到七、八歲時,他的奶奶也不幸過世了。他就這麽自生自滅地活著,村裏人都很嫌棄他,好心的人會給他口吃的,不善的人門口見了就轟他走。
樁子叔除了一個小破土坯房外,跟個流浪漢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我二叔平時很少跟他交往,一是嫌他窮,二是見他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成天到晚吊兒郎當地無所事事,心裏厭煩便不願意理睬他,這節骨眼兒上二叔更沒有把他放在心裏。然而,樁子叔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便急急火火地趕了來,他一看我就大喊:“梅子,你這是怎麽了,你可得挺住阿!哎,趕緊去醫院哪,都傻在那幹嗎呢!沒人去,我去,這是條人命啊!”
於是,樁子叔把我抱在懷裏,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跟著二叔就出發了。可倒黴的事兒還沒完,那輛自行車承載著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重量,剛出村口就吃不消了,車的後被一小石子兒硌了一下,立刻就爆了胎。
可時間不等人,當時那兩個大人也真急眼了,管它車胎不車胎的了,隻要還能轉就使勁往前趕。於是,二叔便騎著輛癟了胎的自行車,帶著樁子叔懷裏抱著的我走了十幾裏的路才終於把我送到了鎮上的醫院。天可憐見,正好醫院裏有新到的治療大腦炎的特效針,打了之後我就漸漸地好了,但醫生也跟他們講,再晚一點可能就來不及了。因為這件事兒,二嬸兒後來總說我命大,以後準有福氣。
二叔是我的親叔叔,為我的病奔波那是他份內的事。而真正在關鍵時候拉了我一把,跟我的二叔一起把我從鬼門關裏搶回來的那個人,竟是一個全村人都嫌棄的光棍漢。 農村大多的人都有親人在身邊,他沒有。農村大多的成年人都有家業,他也沒有。農村大多有家的人都有孩子,他更沒有。然而,村裏沒有人比他更懂得一個小生命的價值,沒有人比他在一個垂死的小生命前產生更強烈的愛心,強烈到他可以冒著自己被傳染的危險,去拯救一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的人。這便是一個陌生人對一個可憐的小生命可能都會有的憐憫之情。而我想能將所有這些幸運聯係起來的,便是我未曾向村裏其他人那樣去鄙視樁子叔這樣卑微的人,相反,在我的眼裏,他跟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因此我可以說是他唯一的朋友,時常過去陪他說說話。
或者可以講,我的命得救於我對一個最為卑微的人的尊重。這讓我長大後,從未敢對任何一個不堪的人與其他人區別對待。並非是要圖他們再救我一次,而是我十分堅信再不堪的人心裏都可能有一片十分幹淨而溫馨的世界,而從這一點上他們不比任何所謂崇高的人遜色。
非常遺憾,樁子叔幫完了忙就回家了,沒有人跟他專門道過謝。小小的我也很不懂事,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感謝,隻是此後再見了他,心裏充滿一種親切和溫暖,而他看著我,也常常流露著知足而得意的笑容。然而這份謝意在我心裏藏了一輩子,還是從沒有告訴過他。當我回城上學後,很少再聽到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奶奶告訴我,他被人發現死在了自己的破土胚房裏。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隻看到從他的身體裏,爬出了很多的蛆。
在我病好以後,奶奶告訴我我得的是一種傳染病,這種病的傳染性很強,得了以後如果不及時送醫院就會很快死亡。她的話引起了我的擔憂,當時我便問奶奶:“我的爸爸媽媽會不會得這樣的病?”奶奶微笑著對我說:“不會的,北京人都很幹淨,他們不會得的。”但當時我一想到這樣的問題,奶奶那樣的回答便不能讓我滿意。因為她沒有說服我那樣的事情是絕對不會發生的,而我隻要想到了那樣的一種可能,便無法抑製地擔心起來。我於是纏著問奶奶:“那萬一得了呢?那萬一得了可怎麽辦?”“傻孩子,難得你的一份心。我就告訴你吧,他們就算萬一得了那樣的病,也不會有事的,北京大醫院那麽多,都是全國最好的。象你們家門口的那個,還是你們那個區最好的醫院,從你們家到那裏,連上趟茅房的工夫都用不了。咱們鎮上的醫院都能治好的病,在北京肯定不會有問題的。”奶奶的回答這才讓我徹底放了心。
在我生病的過程裏,我那幼小的心靈沒有想到過我的父親、母親。我想就算我再痛苦,也從沒有想過要他們來關心我、照顧我。我一直認為能跟他們在一起,是一種榮幸,是一種奢侈。他們在我的心裏高高在上,我隻知道盡我的一切努力去討好她們,又怎敢奢望麻煩他們去照顧我這樣一個生病的孩子呢?
象我這樣的內心世界在成人的眼裏會是一種懦弱。然而,對於一個隻有幾歲的孩子而言,依賴是他的天性,父母的關愛、照顧是他不可或缺的東西。而爭取被愛的手段除了討好父母外他也別無他法,因為他實在沒有為父母做任何有實際意義的事的能力。孩子們不知道什麽是抱怨、索取,更不懂得什麽是自尊,或沒有能力去維係自尊與骨氣。因此,關懷若來自仁愛的父母,對子女而言是一種愛,而若來自刻薄的父母,那就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施舍了。孩子們在這種關係中永遠都是被動地接受著施與者的愛或者施舍。而當孩子們缺少了自己最需要的來自父母的愛或那樣的施舍時,他們所能做的就隻有討好,或者企求了。
而對於那時生活在農村的我來說,連一種來自父母的哪怕是短暫而輕微的施舍都是太遙不可及的奢望,連討好與企求都沒有向他們表達的機會,平時隻能默默地等待,並在心裏期望著。
我想如果我的病症使我不能再在這個人世間存活,我也會對父母微笑著說永別的。而如果我因病痛連永別這兩個字都說不出,連微笑都做不到時,我想我寧願身前身後一片空白,就這樣帶著一張白紙離開我無限憧憬過的親人,甚至不去奢望他們能記得我。
天堂裏,樁子叔一定不再卑賤,也不會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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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裏,樁子叔一定不再卑賤,也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