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精神自傳___蔡利華詩歌掠影

(2006-12-08 21:19:22) 下一個


現代漢語詩從徐誌摩時代對個人狹隘感情的零星抒情到以北島為代表的朦朧詩對文革時代的書寫,所呈現的或是散文式的個人化詩歌或是時代的片段或史詩,或是它們兼而有之。蔡利華的詩歌全部聯起來則呈現一個男人或莽漢在浪遊和穿越變化的時代,穿越古老而又彌新的世界的心靈曆程,因其豐富廣闊和一定的連續性以及日益趨向於完整而顯得象一部心靈史,或者說是一個人的精神自傳。他的詩歌幾乎都是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

我常常被無緣無故的撒進地裏
呼吸潮濕的氣味
聆聽水渠潺潺的歌聲
<豐收臆想>

他就是這樣在詩中隨意地敘述或回憶自己的生活,細微的日常經驗和對世界的心靈感受。

然後我發芽被抽水機吸進曆史
在山頭營造印象把額頭塗滿綠色
雙手捧起葉片虔誠地吸取陽光
由群眾羞澀我的富有
讓他們雀躍於橙黃的地邊
撫摸刺蝟般的豐收在曬坪上讓機器歡舞

這樣的土地培養我們茁壯成長
這樣的土地在我的大腦中肥沃富庶
連接天的盡頭
隨我踏雪而歸,又於早春之月
隨我浪跡天涯,香戀或癡迷
在我的芽片上耕耘秋日桔紅的思想
<豐收臆想> (1990)

這一段既是個人的又是時代的曆史敘述帶我們回到他經曆過的童年時代。

我們長成幾棵莊稼,在曠野裏填補悲哀
藍天下炎熱中的悵惘。我幾乎大聲哭泣
我幾乎汗水般流著眼淚,在一棵大樹下
草一般成長。
<豐收臆想>

我飄零了,移步進入季節的變換
或雪 或雨 或藍空湛湛,或驕陽似火
憑空的駕驅我,被群眾深深的淹沒
被土地深深的淹沒,說不出一句話,吐不出一口氣
在深巷的盡頭悼念秋天,一個初戀的好時光
一個被愛很好收割的人捆束成團
被地展開,被機器碾成粉末
被天空轉化為烏有,被哲學深刻研究

這樣的由土地走向我,成為時代的寫照
<豐收臆想>(1990)

他這樣向我們講敘他的青少年成長史,個人的心靈因生活被時代扭曲而承受的悲哀。曾有人說,如今生活的真相已很難在詩歌中找到,但蔡利華以精確的筆觸向我們呈現生活的真相。

燈影下
議論向桌麵投影,他們的臉
晃過建築物龐大的身軀,走進田野收緊話題
意外的過去走回來,
<洪水> (1992)

他常常象這樣從不同的場景下進入回憶,他一邊隨著時代往前走,一邊不斷地回頭,對逝去的個人生活和曆史的回憶成了他揮之不去的情結,也成了他詩歌的主旋律。這些回憶不斷地補充和連接,從而使他整個的詩歌構成一部日益完整的個人生活史和心靈史。但是這些關於個人生活和心靈的紀錄不是狹隘的,而是與時代和世界緊密相連,他透過個人書寫時代,紀錄時代對他個人生活的影響,在心靈留下的痕跡。這些詩充滿生活的細節,從而比朦朧詩更具體,更生動,也更具有可回顧性。

。。。。。。昨夜的星光下
人是很純的夜來香

或者咆哮的峽穀中
我神遊雙腿,在偉人的身旁留影
峽穀拒絕沉默,我受命立成鑽杆
偶爾我想起無法實施的愛,依戀月色
不能量距的空間在他們的漫談中
變得蒼老,燈光搖曳,水波起伏
指向在我的頭頂上光怪陸離

我開始從他們的話題中往外擠
那是很可能也是充滿探險精神的壯舉
隻是在我狹窄的鬥室裏,曆史嚴肅的坐在木凳上
我不免專心審視,頭腦裏升起月亮
稀有的采訪傾刻被窗外的暴雨淋濕
我緊貼木門眺望很深的雨夜
悵悵的眼神被他們裹著水簾的精神拉長

閃電消失,從空空的角落傳來古代的聲音
拒絕實際,腳印留在大堤的雨夜
燈光下,人影依舊來往,河裏奔走著雷聲
。。。。。。
<洪水> (1992)

這幾段關於文革曆史的描述非常精彩,“我緊貼木門眺望很深的雨夜” 生動地烘托了場景和時代氛圍,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迷人的細節,深刻地刻劃了“我” 在特定時代的心理和青少年形象:單純,被曆史的洪流席卷,思考,懷疑和迷茫。

依靠吹牛過的日子在土牆的懷中
依稀的呈現月色下街道的冷清
在吹不死的廢話中發表人們的終極謬論
不可知的事情在老水車的轉動中
把部落的愚昧拓荒成世界級神話
<今天的魔咒>(2006年)

這種曆史的反思詩人一直到今天都難以放棄。


你的鼻孔舉向天空
噴出一大堆不滿的
大海般翻騰的響鼻聲
<天才不可雕>(1988)

在經曆文革,一段美好的青少年歲月被曆史玩弄後,詩人不再相信偉大和崇高,於是走向它的反麵,以痞子和莽漢的姿態出現在生活中,這是一條平凡而真實的人生道路。<天才不可雕>以幽默,自嘲和反諷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平民化的莽漢形象。

這是什麽年份?
我驚心動魄的踩響一根腐枝
就陰差陽錯的發現
在過去的物種化石上以及
在我的不斷萎縮的質地裏
一股猩紅的臭味正洶湧澎湃
那河西大街也頂住陽光拚命地灌注
歹徒的善良和百姓們爭先恐後的畏懼

就是在這條漫長的大街上啊
我東張西望的影子變得強硬
從玻璃質的人性味中接觸高腳杯的杯口
冷冷用眼睛抽打莊嚴的麵孔
在此起彼伏的正經話中
我的身體不再聖潔如玉
<天才不可雕>(1988)

在<天才不可雕>中詩人對曆史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和對自我進行了嚴酷反省。這首詩很尖銳!看看下麵的句子:

我曾經眯縫著眼睛
很高尚地詛咒和
迫不急待地拉出一列又一列的文化垃圾
拋在大街
<天才不可雕>(1988)

當然我也無可救藥
由專業培訓的身懷絕技的
高等動物
總是幹著攀龍附鳳的勾當
<天才不可雕>(1988)


我消化不了這些灰塵,在通往前方的路上
行人匆匆,愚蠢的頭腦支配愚蠢的腳步
去得很遠
隻剩下一片冷色的風景
和被歲月醜化的我
<天才不可雕>(1988)


我們緊跟在權威的巨大陰影下
<天才不可雕>(1988)


我沉默著注視曆史中的天才掛著各式吊牌
從心靈的死角喧囂著擁出大門
<天才不可雕>(1988)

非英雄,反崇高,反文化,這一時期蔡利華在不少詩中通過大量生活細節表現了這一主題。尤其在<混蛋們,一路平安>(1994) 中表現得更為直接和強烈:


我心中沒有英雄,英雄常住狼牙山
<肢解>(1988)

而在今年的這個晚上
三角帆與黑白色的地麵,小孩與老頭,你與我
全聽風的號令,顫抖、打悸、心裏發麻、不著邊際
拿手電,開夜車,做化學實驗,挨戶收查奸人,讓飛蛾撲燈
<肢解>(1988))

因為我們是混蛋,是時代的大膿泡,我們壞透了頂
<混蛋們,一路平安>(1994)

他的詩沒有什麽警句,沒有重大事件,也沒有表現特別的心情,而是象小說一樣將詩擴展到了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全方位地刻劃心靈和時代。因為這樣,詩變得可能:不是點式的,而是大片大片地,連續地,完整地表現生活。

從對工業時代機器對人性的侵蝕(<重金屬的夢魘>(1995)),到通過生命和自然對時光的普遍追思(<時光研究>(1995)),詩人在詩裏留下了時代和思想的痕跡。

在今天的世上
人們疲倦的附在車輪上滾動
人格收縮,或者躲進曆史的樹蔭
(<時光研究>(1995))

山上的樹長起來了
我記不清是哪些年種下這棵樹
(<時光研究>(1995))

下麵這一句,表達了一種普遍的經驗,當我回憶最初的時光,幾乎要寫下同樣的詩句。

值得一提的是蔡利華在2004年和2005年在一些短章中所表現的詩風和精神的轉變,如<今夜,我最思念那一片月光>以及<月光和湖邊的變奏>。在這些有關愛情的詩裏不再是快節奏強悍的語言狂暴的精神奇特的詞語組合和漫無邊際的想象,而是一種寧靜。

“人生是一張單程車票”,你說話時
月亮已從樹叢裏飄出,星星在遠天閃爍
你撥響水麵,眼神凝重深沉
風滯留在樹枝上,山峰向月色退去
螢火蟲從你眼前飛過,刻劃低處的草地之夜
<月光和湖邊的變奏>(2004)


我迎接你的目光,如月色刺穿憂傷
我們漫步月色下的小徑,看銀杏樹瀑布般的繁枝
托起明淨的滄月,把湖麵變成今夜的輝煌
<月光和湖邊的變奏>(2004)


<月光和湖邊的變奏>非常優美,表現了詩人與莽漢截然不同的情感的另一麵。

在<回到古鎮>裏詩人以一種滄桑歸來的平靜尋找歲月最初的痕跡,以一種理智看待一草一木和生活的一切,在緊迫的時光中表現了一種精神的超越。

作為一種在時代的穿越中自我精神發展過程,他的每一個詩篇都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尤其是在<今天是明天佐料>(2004) 和<豐收臆想>(1990) 中詩人作了精彩而又濃重的描述,這二首詩在蔡利華詩中具有重要地位。最後,就讓我引用一段蔡利華的精彩的詩句作為這篇掠影式的文章的結束,這正是經曆文革的一代人深刻的精神寫照:

我在知識和燈影下愁白少年頭
我遇上發芽就立即結果
我在海上就被波濤縮寫
我看到滾滾麥浪就有被割的欲望
我涉入土地就癔病在身
<豐收臆想>(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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