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未離開過我
自從你離開這個世界
總與你在夢中相遇
你在那裏繼續突然中斷的生活
還是那副慈祥的麵容
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場景
有時微笑 有時嚴肅
但你為什麽不再言語?
好像什麽東西堵住了你的喉嚨
你應該還有很多話對我說
因為你在我麵前習慣沉默
人們都說我太像你
但我又怎麽可能是你的重複?
我看見的是你的後半部分
前半部分丟失在兵荒馬亂和破爛的年代
不知道那年月是否有花開
時間是塊不結實的木板
久了就有裂痕
有一天你的步態暗示我
你的油燈開始暗淡
你開始更多地期望我回來
在那座閣樓裏
你長久地注視我
察看我臉部的每一個細節
仔細聆聽我的話語
從中分辨我遠方的足音
你似乎突然話多起來
談起每一樣舊家具的來曆
和未完成的草藥試驗樣品
這房子是你蓋的
你帶我從一樓爬到樓頂
俯瞰大地 仰望藍天
你手指橫臥的青山
它是不老的
又指彎曲的河流
它長流不息
在門口你拉住我的手
多住一天
再多住一天
月台上的列車發出撕心的長鳴
透過朦朧的淚光
我看見你顫抖的手伸向我
那是給我端過藥的手
給我遞過雨傘的手
在房間向我翻書的手
月光下從後院帶回一把草藥的手
你的手摸向我發燒的額頭
我在病床上說著胡話
狂風在窗外咆哮
媽媽在床旁哭泣
昏睡7天7夜
與死神搏鬥的仿佛不是我 而是你
你的堅毅感動土地爺
他給你指路
讓你從深山裏找到仙藥
我活過來了
我長大了
我和孩子們一起在地裏挖紅薯
在田野裏采草籽花
在冬天的牆角擁擠玩遊戲
在校園裏唱歌
我是在繼續你的軌跡
還是開始另一條道路?
我不像你
在一個陰暗的世界麵前小心翼翼
時刻防避背後的刀子
我的運氣比你好
僅僅因為我來到世界比你晚
掀開黑夜的晨光
滋養一棵樹的野心
波動的河水蕩漾它的倒影
我的野心躍過那排高高的青山
我獨自站在山頂碉堡的廢墟上
放眼群山海浪
一輪朝陽冉冉升起
映紅山脊
一隻鳥展開翅膀
向北飛翔
我在另一個城市讀你的來信
字裏行間總是那些叮呤
你很想了解我的一切
世界裝在一輛火車上
向我飛來得太快
我來不及描述
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變
而你的腦海裝著我昨天的麵容
用昨天的口氣對我說話
什麽時候我們開始交換角色?
你成了我關心的對象
像我關心的天氣
溫度一變我就害怕你咳嗽
家門的楓樹在晚秋老了容顏
你拖著蹣跚的步子在街上行走
望著熟悉的街景
川流不息的人流
依依不舍
他們像流向遠方的河流
就要把你拋下
像拋下一棵岸邊就要栽倒的樹
你突然回頭
聽到遙遠的回聲
原始的夜流入峽穀
沒有一個針孔的寧靜
鬆明燈在茅草房晃動
迎接你的是一個黑暗的世界
一塊陳舊的補丁布包裹你
包裹一個傳承血液的生命
一條狗在村頭將沉睡的山穀叫醒
你在簡陋的私塾念三字經
冬天的寒風
穿過斷牆
從破爛的紙糊的窗戶嗚嗚地吹進來
爺爺帶著你在江邊采草藥
在高高的山頭上
向你指點各守其位的神靈_____
奇形怪狀的山峰 山脈 巨石
在光影中變幻
守衛著祖墳
你從那條彎彎的山路走出來
在山口聽到平原的槍聲
一個混亂的世界
饑餓的人群四處逃荒
撕碎著山河的綠色衣裳
一位老太婆跌倒在泥路上
扶她一把 扶她一把
為什麽人們都自顧自往前奔跑
沒有方向地奔跑
慌亂的腳步像死亡的恐懼驅趕的馬蹄
你身上沒有銅板
隻有祖傳的醫術可以幫她
於是你奔走四方
在一條山路上
加入到抗擊日軍的國民黨隊伍
你穿上軍裝當上了醫官
背著急救包
你在炮聲隆隆的前線匍匐前進
搶救頻臨死亡的傷員
世界荒唐得讓人糊塗
有些仗打得讓人清醒
有些仗隻是讓人作無頭冤鬼
兄弟相戈
讓家庭將財產敗光
你在一次潰退中當了逃兵
和平的曙光像金子一樣灑在大地上
千瘡百孔的母親也顯得妖嬈
故鄉的燈火
零星得讓人心寒
卻讓一個歸來的遊子感到溫暖
燒焦的土地
像一張破草席
將失散的兒子接納
鄉民推著雞公車成群結隊
荒蕪的街道又成了流動的河流
你和三個土醫生組成衛生院
坡地上三間土房開始接納病人
你上山 下地
在田埂上采集菊花
在懸崖峭壁上采摘三葉青
百味草藥
在峽穀的濃霧中吸取自然的精氣
把草藥在春天的陽光中曬幹 切碎
熬成膏藥 做成湯劑
你的身影和病人在一起
和散發著新鮮氣息的草藥在一起
你在農民潰爛的傷口和碘酒中呼吸
你身背紅藥箱
行走在驕陽曝曬的田埂上
你披星戴月
急促的腳步踩在一個生死點上
驚動沉睡的村莊
你出現在老婆婆的床頭
在幽暗的煤油燈下
你撩開麻帳
俯下身去
一張衰老的容顏
她是養育你的母親
黑夜重新降臨
寬敞的會議室
燈火暴露一張張帶罪的麵容
掛在胸前的紅像章
並沒有成為你命運的護身符
一段當兵的曆史
卻成了你身上卸不掉的十字架
你隻有低下頭顱
承受惡毒的語言的箭矢
一本紅寶書
在頭上閃射至高無上的金光
你在半夜摸黑回家
偷偷翻出壓在箱底的軍裝照片
躲開牆頭的神靈
在一個角落點燃一根火柴
將它付之一炬
透過黑暗中的火光
傳來隆隆炮聲
夜海中的平原嗬
誰能知道那盞漂浮的孤燈的命運
深山裏的村莊嗬
誰能聽見那位老母親在紡著古老的紗車
千年的崖壁
依然滴著清澈的泉水
那是大地永不停息的琴聲
一把利刀在溝壑切斷曆史的臍帶
讓我回到最初的山穀
那條小路
那座石橋
那條清澈的河流
那漫山遍野的杜鵑花
那棵張開翅膀的大樟樹
屋前的池塘
院中的磨石
屋後的水井
井裏有我童年的麵孔
和一隻井壁上爬上來的小螃蟹
空蕩的廳堂
橫梁的裂縫裏藏有一個孩子的笑聲
他站在山坡上
對著峽穀呼喊
你在幻想中倒下去 倒下去……
長長的送葬的隊伍
在大地上行進
向一座山行進
隊列中有你的病人
有黑夜用刀子逼你的人
有60年將唯一的雞蛋偷偷塞給你的人
是誰剛剛向你道過珍重
在黃昏的河邊與你擁抱 告別
山上有泥土 種子 石頭 樹木 綠蔭 泉水
有開不完的花 結不完的果 有千姿百態
有宇宙的一切元素
那就是你出發的地方
那就是你回歸的地方
人們為你壘起一個宮殿
你就是山中之王
你有什麽遺憾嗎?
痛苦多於歡樂
但因為你的手
無數生命得以減輕痛苦
你熄滅
但傳下了火種
今夜在我的夢裏
我又遇見你
請不要用憂鬱的眼神望著我
我像你一樣 人生有起伏
但我緊緊握著你傳給我的火把
不會讓它輕易熄滅
並且將它傳給下一代
你在屋後的山坡上躺著
二棵鬆樹搭成門
一隻手曾在土堆上
插上一個鬆枝編成的花環
今天我隻能隔海相望
我從來不相信你離開了世界
你就在大海中的另一塊陸地上
在那裏靜靜地睡著
隻是暫時沒有醒來
陸地的船舶
載著你在大海中
漂浮 漂浮……
飄向永恒的彼岸
4月7-10初稿,11-15修改,2009
去年失去了母親,鎮痛尤新。。。
共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