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深處的身體
朱必聖
從我們開始使用文字表達思想以來,不可回避的疑問是我們要說什麽。我以為說什麽永遠要比怎麽說更為重要,也更為核心。如果我們還不清楚說什麽,我們無論怎麽說都是錯誤的。這就像我們走路一樣,如果我們不知道方向在哪裏,我們怎麽可能到達伊甸園呢?怎麽可能回歸精神家園呢?說什麽,永遠是文學的源頭,所有文字的水流都是從這個源頭流出來的。
我覺得中國文學最大的迷惘不是別的,而是在於“說什麽”這個問題。不要以為我們寫了,我們一定就是說了。如果我們僅僅隻是寫了我們的空虛、迷惘、幻象,那也隻能是完成了說的動作,並不等於就是說了,這其間有著本質的差別。前些年有這麽一個詞是用來說明這種隻有說的動作,而沒有所說的內容的文學現象叫“聒噪”。
日常生活中,我們說話,常常隻為了敘述清楚某件事,為了讓人知道昨天、今天發生了什麽事。可這並非文學的目的,文學敘述的目標永遠都不會隻是那些發生過了的事件,那些事件隻是文學敘述中的一個要素而已,文學的目標是敘述的意義,也就是敘述的方向。作家向人們輔陳的事件隻是一條道路,這條道路是有目的、有方向的,如果這條道路失去了方向和目的,那它就不是一條道路,而是一座迷宮。道路與迷宮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我想大家都十分清楚,道路隻是人的精神路過的一種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要完成感受和思想,最終達成精神上的醒悟;而迷宮就永遠沒有目標,永遠隻是過程,人們就隻是一直沉淪在過程中,一直沉淪在感受、體驗、迷幻、幻覺、幻想、變亂和思維中,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精神的歸宿。總之,它是人類的生命不知歸根於何處,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不知為何的一種迷亂體驗的表現。永遠找不到出路的精神,形成了文學永遠隻是製造一個又一個迷宮的內在原因。這個問題,中國的當代作家和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們都沒有很好地探討過。
文學所遇到的難題,一定是精神的難題,而不是技術的難題。不是像前幾年大家以為的那樣是表達的問題,作家們以為要改變自己的表達形式,要實驗出新的表現方法,來尋找文學的出路。其實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迷惘,實質上他們是在要迷宮中找出路。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迷宮就是迷宮,如果迷宮還有出路的話,那它就不是迷宮了;這就好像他們是要在黑暗中尋找光明一樣,黑暗就是黑暗,光明絕不可能包含在黑暗之中,看過《聖經》的人都知道,在開始的時候,神就把光與暗分開了。光就是光,暗就是暗,這兩者是不可能共生的,不可能共存的。如果有人還以為可以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在罪惡中尋找美德,在地獄裏尋找天堂,在迷宮中尋找出路的話,那不僅他們的思想是變亂了的,而且他們的語言也是變亂了的。還是《聖經》中創世的時候,裏麵就有變亂人類語言的故事,那就是人類以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在地上建一座奇高無比的通天塔,這樣住在地上的人也就可以通過這個通天塔登天了。其實不然,他們不僅沒有建成通天塔,而且天下人的語言被變亂了,他們突然之間,誰也不明白誰說的話,互相不懂對方的語言,不懂對方說什麽,所說的話的意義。這就是混亂的本質。
混亂其實就是弄錯了方向,沒有了目標。其實從人類建通天塔開始,就一直沒有擺脫過這種混亂,無論日常生活、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世界的未來等等,我們對所有問題都存在一種建通天塔那樣的混亂。文學也是這樣,人們以為靠自己的幻想,靠自己在黑暗中的體驗,甚至想依靠某種特殊的表達方式來尋找意義和價值,來尋找生命的目標。以為文學的出路在於文學自身,文學隻要製造特殊的體驗,就可以尋得特殊的道路。
中國文學可以說是一直沉淪在特殊的感受和體驗中,《紅樓夢》是一種特殊體驗,朦朧詩也是一種特殊體驗,先鋒小說更是強調特殊體驗。這些體驗總結一句其實都是在自己的身體裏麵行走,不斷在挖掘自己身體的各種感官的體驗能力,以便把身體的幻覺推向極端。他們以為隻要站在身體的體驗的極端上,仿佛就已經站在了高天的雲端上。
中國的作家創造了太多這樣的身體神話,他們把身體當成了通天塔,以為虛無就是神聖,幻象就是天堂。這個傳統可以追溯到老子、莊子、孔子等古代思想家的思想,他們全都以為身體是可以超越的,隻要能夠像鳥一樣加上翅膀,人類身體也是可以飛翔的,可以上天的。他們以為至善、至美是可以在身體上建設的,美德是從我們身上失去的東西,現在隻要把它們全找回來就可以了。他們的思想從根本上是建立在人類自身能力和思想上,而不是建立在啟示上。所以他們會推延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限這樣的邏輯,他們始終以為無限的基礎是一,一是一個初始點,這個初始點是一切存在的基礎和根本。如果反過來,問問他們這個初始點“一”是什麽呢?它是否包含了人類生命的自由、平等、愛、永恒這樣的本質和意義呢?其實他們沒有人會提這樣的問題,更沒有人會解答這樣的問題。因為這個“一”隻是他們創設的前提,是虛假的,也是虛無的前提,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可言。這樣,在一個虛無前提之下的所有思想,難道會有目標和方向嗎?虛無隻有迷宮才有,虛無已經就是黑暗之物了,不管這虛無的“一”生出什麽來,其實本質上它們都是虛無。虛無跟無限一樣都沒有界線,中國作家錯把虛無當成無限了,因此他們也錯把身體當成了天梯。
在這其中,中國當代作家缺少對中國傳統文化和思想的批判,他們頂多隻是繞開了中國傳統文化和思想,而實質上沒有離開這種虛無文化的迷宮,他們隻是在這樣的迷宮中重新建設了新的文學迷宮而已,雖然迷宮的樣子不同,而迷宮的性質卻是相同的,都是黑暗,都是混亂。試看,從中國的現代文學到當代文學,甚至還可以包括中國從《詩經》以來的文學史,有多少作品找到了迷宮的出路口了呢?隻是有人看出自己所處的是一座迷宮,這已經是一個重大的醒悟了。這個問題上,魯迅看得最清楚,他說大家都被關在萬難破毀的鐵屋裏,他說世界裏,大家都是過客,不知前途的過客。因此,他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具鮮明的苦難感和絕望意識的作家。
身處迷宮而不知是迷宮的作家占絕大多數,他們還以迷宮為天宮,以虛無為永恒。這部分作家至少已經喪失了正常的精神知覺,在精神領域裏,他們失去了正常的判斷。精神迷亂了,所有的邏輯、思想、觀念、感覺、體驗等等也都混亂了。他們不能正常感知黑暗與光明、真理與謬誤、美德與邪惡。由此他們獲得了別樣的眼光,別樣的精神態度,別樣的感受能力。他們身上什麽都是特別的,既有一種識透虛假政治理想的欺騙性的覺悟,又一種內心失去某種權威依靠的空虛,他們仿佛擁有思想的自由,卻沒有思想的方向。這些東西使他們中的一部分作家走向了語言變亂的道路,他們成為新表現方式的實驗者,實質上他們是新體驗和新感覺中的迷失者。他們不能正確判斷是非,判斷價值觀,不能正確理解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他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在敘述,可是不知道自己真正在敘述什麽;他們在述說,但不知道述說的內容。他們變成為精神的無能者,對一切精神性的東西變得麻木。所以他們由此開始,再也不相信精神,他們相信自己身體的感覺,身體代替麻木了的精神,成為自己的偶像,成為神話。先鋒小說中,有許多作品都在敘述身體的故事,不斷表達人物的身體感覺,他們越是具體、客觀地敘述這樣的體驗,越是表現精神麻木的絕望和痛苦。隻是因為他們在精神上是無能的,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絕望和痛苦,所以他們無法恰當地表述自己的精神狀態,他們惟一隻能運用自己的感覺,不斷地表現生命所體驗的荒誕感、虛無感。由此可見,中國的先鋒文學的實質,還是一種精神疾病的症候,這是一個精神疾病的群體。
我這樣認為,並不是有意要抵毀中國當代一些作家,因為我認為無論時代如何特殊,沒有人能夠以精神迷亂的作品當作這個時期裏的文學成就。沒有精神,根本就沒有文學。即使作品繁多,而且它們個個都非常特別,非常引人注意,但那也不是文學的繁榮。這絕非這個時代的幸運,而是它的最深的不幸。
2002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