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好人》是今年至今為止我看過的最精彩的華語影片。用“精彩”一詞其實並不精確,應該用“偉大”,但“偉大”在當今的語境中是一個既需要仰視又被濫用的字眼。在我心目中,“精彩”是訴諸感官,而“偉大”則是打動靈魂。《三峽好人》深深打動了我,不是因為炫目的技巧或引人入勝的情節,而是它那真誠質樸的人文情懷。
對於一百萬三峽移民,賈樟柯是一名局外人,他處理這個題材失去了《小武》、《站台》的貼近感,但增添了一份初來乍到者的敏銳和新鮮。他對三峽庫區及其人民流離的細節捕捉,有著既見樹又見林的客觀和同情。
影片的兩位主角跟導演一樣,由山西來到重慶三峽庫區,他們代表了觀眾的視角,為我們展現出一幅幅壯觀自然風光下的巨變圖。這裏沒有敲鑼打鼓的歡送場麵,沒有虛假的口號和豪情,有的隻是真真切切的百姓生活。一百萬人在十三億當中或許不算是個大數字,然而他們所付出的代價絕非局外人所能感同身受。
影片的兩條主線雖然重要,但更多起著類似《偷自行車的人》裏那種牽線的作用,牽扯出一個個跟主線情節未必相關的小場景,而這些場景卻是影片的精華,也是最揪心之處。鏡頭所到之處,我們看到的是三峽移民的抗爭、無奈、選擇、犧牲。在這裏,巨變濃縮為“拆”、“拆”、“拆”,數千年的生活方式銷毀於一旦,人際關係經受著不可控製的扭曲,他們如同那個怪異的半成形建築被外星人拔地而起,軀體被鏟除轉移,而心卻永遠留在了那淹沒在水底的家園;他們像高樓間走鋼絲的人,在貌似廣闊卻實則狹小的空間裏小心翼翼地求生。
這些是你在電視新聞中看不到的場景,是變遷浪尖的眾生相。賈樟柯以其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給了這一百萬沒有話語權的人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不是豪言壯語,也不是哭天搶地,沒有一絲虛假和煽情,這是一個竭力自我壓製的嗚咽聲,隻能用心靈才能聽到。光憑這一點,賈樟柯已經做了一件功德無量、名垂千古的事,金獅的份量相對於題材本身的份量,可謂小巫見大巫了。
在藝術上,《三峽好人》堪稱賈樟柯最“外向”的作品,他不再拘泥於自己的美學追求,而更注重劇情的設置、人物的塑造、莊諧的搭配等。韓三明和趙濤兩條主線分別將鏡頭對準兩個不同的社會群體,一個在追求生存,另一個追求幸福。拆樓民工的戲份最為感人,人物像賈樟柯之前作品那樣處於最自然的原生態,但大量近景的使用,給人予繪畫雕塑(如《父親》)的內心戲劇性:一張張黝黑的臉、一個個光著膀子的身軀,蘊含著一個個感動中國的故事,這些故事需要觀眾來填白。
《三峽好人》中出現了一些新元素,給人驚喜,同時也使觀眾從壓抑中獲得調劑。飛碟的情節引人發笑又深思:究竟是移民像飛碟那樣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還是飛碟如同一種無形的力量將移民神速搬家?那個喜歡模仿周潤發的小夥子,是一個非常出彩的喜劇形象,他的樂觀(也許是盲目的)給陰沉的世界帶來了一抹陽光。他的故事稍有情節劇(melodrama)的味道,但跟沉默寡言的三明形成絕佳的搭配。他的出場和離去給了影片必要的外在戲劇力量。另一個年齡更小的男孩,從另一個角度為影片帶來了“光明”,他沒有自己的聲音,他的表述全部通過他愛唱的流行歌曲,如同三峽移民無法講述自己的故事,由一個“山西好人”來代為轉述一樣。
說起流行歌曲,那是賈樟柯作品的標誌之一。跟《站台》等相比,《三峽好人》中的歌曲在數量上有所節製,在曲目挑選上更耐人尋味。最感人的是三明和小馬哥之間互傳手機彩鈴,一首是《好人一生平安》,另一首是《上海灘》,黃霑的詞簡直像是為該片度身定做似的。
過去20多年的巨變,為越來越多的國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生活,但也有不少人為此付出了代價。這也許是發展路上不可避免的代價,但至少我們在享受全新生活時,不要忘了那些默默無聞的人,那些行走在路上的民工,那些到處“討生活”的外地人,那些跟中產生活極不相稱的服裝和嗜好(包括老四樣煙酒茶糖)……
“浪奔浪流,萬裏滔滔江水永不休。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裏分不清歡笑悲憂。成功失敗,浪裏看不出有沒有。”
浪裏看不出,但《三峽好人》為我們看了;分不清歡笑悲憂,《三峽好人》為我們努力呈現了;滔滔江水,浪花轉瞬即逝,《三峽好人》為我們記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