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第五篇|自畫像與耳朵:他試圖成為他人眼中的自己——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連載

(2025-11-10 10:40:50) 下一個


穿著破衣的男子,
銀色荊棘與血紅玫瑰,
躺在潔白無塵的雪地上,
被碾成沉默的碎片

《自畫像》1886-87
哈特福德,沃茲沃思雅典娜


第一章|鏡中的陌生人:他為何畫那麽多自畫像?


他畫著自己的臉,像是在一點點揭下鏡子的銀膜。他想知道自己是誰,又一次次被自己嚇到。

在那些畫布上,他不再是畫畫的人,而是一個被困在鏡子裏的幽靈。他低著頭,或筆直望著你。他眼裏沒有光,那不是因為他看不見世界,而是世界看不清他。他太想被看見了,以至於把自己掛在牆上,像一麵求助的旗幟。
那年他三十三歲,已經畫了超過三十幅自畫像。他不是在炫耀技藝,不是為人畫像索費。他是在做一場無聲的辨認遊戲:我是誰?我是否存在?如果你能看見我,我是不是就真實了?

《戴著灰色毛氈帽的自畫像》1887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Vincent》的旋律仿佛還在耳邊低唱: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他試圖說什麽?這些自畫像,也許就是他寫給這個世界的信,沒有郵票,也無人回信。

在聖雷米的病房裏,白牆是空的,窗外是風。他拿起畫筆,不是為了記錄,而是為了找回。他失去了太多:友誼、耳朵、語言、希望。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於是他畫
畫一個看上去還在堅持的自己。
畫一個有眼睛、有嘴巴、有存在痕跡的自己。
畫一個別人會看一眼的自己。

《草帽自畫像》1887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你能想象嗎?那種孤獨不是沒人愛你,而是你自己都快看不見你自己了。你走進鏡子,卻隻看到一團霧。於是你畫,用每一筆在霧中戳出一道縫隙。

可他畫著畫著,開始懷疑:這真的是我嗎?
那個看上去憂鬱的男人,是我,還是我希望你以為的我?
那個受傷的眼神,是我,還是我在用畫筆施展的請求?
請你看看我。
請你認出我。
請你別走開。

《獻給保羅高更的自畫像》1888
馬薩諸塞州劍橋福格藝術博物館

他的自畫像,是不斷失敗的嚐試。失敗地成為自己,失敗地成為別人理解的自己。他被鏡像卡住了。自我成了夾在真實與幻想之間的膠片,曝光過度。每一幅畫像,都是一次精神出走的記錄,是一張張未寄出的我是我的證詞。

如果你走進他的畫室,你會發現他其實沒有畫那麽多風景。
他一直在畫自己
那個正在燃燒、正在碎裂、正在被時間拋棄、卻又不肯放棄的自己。
一個,隻能用畫來抵抗消失的男人。

《自畫像》1887
阿姆斯特丹巴黎梵高博物館

第二章|割耳之後:傷口如何成為圖像


那是一個無人相信的夜晚。星辰冷淡,風聲沒有回應。他的腦子像被雷擊中一樣,爆炸了。之後發生了什麽?沒人知道確切的順序,連他自己,後來都說不清楚。他隻是醒來時,躺在血泊中,耳朵已經不在了。

他把它包起來,送去妓院給一個女人。那不是浪漫,那是絕望之舉。他想留下一點什麽,哪怕是一塊破碎的自己。
在割耳之後,他畫了自畫像,一幅又一幅,像是在療傷,又像是在複寫那場崩潰。他坐著,披著藍色外套,背景是蒼白的牆。他沒有掩飾傷口,而是讓它清晰地留在畫布上包紮、紗布、繃帶,像是一種標記。不是羞恥,而是紀念。

他把傷口畫出來,仿佛在說:我受過傷。我還活著。

《帶繃帶耳朵的自畫像》1889
私人收藏

在《割耳後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Bandaged Ear, 1889)中,他的眼神並不軟弱。它堅定,卻疲憊,像是剛從風暴中走出,卻知道風暴並未結束。他把自己擺在畫麵中心,背景裏甚至掛著一幅日本版畫那是他未完成的東方夢想,他曾希望在阿爾建立畫家的兄弟會,他希望與高更共享那間黃屋。他失敗了。

割耳,是那個烏托邦破滅的標記。
他割下的,不隻是耳朵,而是他對人與人之間和諧理想的最後信仰。

《祖阿夫》18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可是他沒有停止畫畫。他用畫筆縫合自己,就像縫合那道傷口。他在信中寫給提奧:我不再感到害怕,隻是有時候太孤獨了。

你看,他並不否認痛。他隻是選擇不讓痛掌控他。

在自畫像中,他成了自己的見證者。他不是瘋子,不是傳說中那個割耳送情的浪子。他是一個在精神風暴中咬牙堅持的畫家,一個不肯讓破碎定義自己的人。

《詩人:尤金博赫肖像》1888
巴黎奧賽博物館

那些畫像是他的鏡子,更是他的倔強。他不是為了重建完整,而是為了證明就算破碎,我依然畫你,我依然存在。

可他不想被美麗神化,他想要的是被理解、被相信。他希望有一天人們能看著他的畫,說出那句話:他不是瘋子,他是畫家。

那是他用傷口換來的聲音,用寂靜中的顏色喊出的信仰。

《郵遞員約瑟夫魯林的肖像》1888
波士頓美術博物館

第三章|鏡中他人:自畫像中的角色扮演


你能想象一個人,在孤獨中,反複描繪自己的麵孔嗎?不是出於自戀,而是為了確認自己還在為了不被消失的內心淹沒。對梵高而言,自畫像不是自戀的鏡子,而是與自己搏鬥的戰場。

他在畫室裏架起鏡子,把自己擺進畫布。可他從不描繪原樣,他扮演。他是牧師,是農夫,是受難者,是看不見的聽眾。他在畫布上變身,一次又一次。他似乎在說:你不認識我,我也不太認識自己。

《農民肖像》1888
加州帕薩迪納市諾頓西蒙博物館

在1887年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1887)中,他穿著綠色的外套,背景刷上旋動的藍與綠。眼神銳利,像要從畫裏穿透觀眾。但他並不凶猛隻是太專注,太渴望理解。

他的線條並不圓潤,顏色像是被刀子切出來的。他的臉不再自然,而是一種精神風貌的地圖充滿緊張的紋理,像地震後的山脈。那不是真實的麵孔,卻是他此刻的內在。

《聖保羅醫院一名病人的肖像》1889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而在《有畫架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at the Easel, 1888)中,他不再直視我們。他坐在畫前,側臉入畫,仿佛對話的對象不是觀眾,而是那尚未完成的作品。他把自己嵌入了畫家的角色中不再是梵高這個人,而是在畫畫的人。

他從不滿足於一個身份。他在鏡子前試圖成為別人或說,是通過這些他人樣貌,重新認識自己。

《戴著草帽的自畫像》1887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在《帶草帽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Straw Hat, 1887)中,他像個正在戶外勞作的農夫,眼睛布滿幹燥的陽光。他試圖讓自己成為普通人、勞動者、不是那個瘋子畫家。

這並非偽裝,而是一種探索。他在這些角色裏穿梭、試探:
我是誰?
如果我不是瘋子,我還能是誰?
你們看見我了嗎?

《頭發發皺的女孩(泥鬆)》1888
瑞士La Chaux-de-Fonds美術博物館

這些畫像從不輕盈,甚至讓人不安。他的臉永遠帶著一點傷痕感,像是剛從風裏走來,帶著一身還沒散盡的雷電。

他在鏡中看見的,從不是穩定的自我,而是一種掙紮。他不斷在人設與現實之間打轉。畫布成了舞台,他既是主角,也是旁觀者,是化裝師,是編劇。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 frameless heads on nameless walls...
《Vincent》的這句歌詞仿佛正為他而寫。這些無框的畫像,沒有背景的牆壁,就像他的生活本身:沒有固定的框架,沒有確切的位置。他是流動的,是試探的,是在畫中尋找居所的靈魂。

《米利埃特中尉的肖像》1888
荷蘭奧特洛Krller-Mller博物館,

他通過畫自己,向世界喊話:看著我我不是你說的那個瘋子,我是你從沒認真看過的那個人。

他的畫像,是一場無聲的演出,也是一種圖像的祈禱。不是為了裝飾,而是為了生存。

《坐在草地上的女人》1887
私人收藏

第四章|我畫的是他人眼中的我:觀看與被觀看的悲劇


在藝術史上,很少有誰像梵高這樣,如此迫切地渴望被理解,卻又始終站在誤解的暴風眼中。他一生都在麵對觀看這件事:別人如何看他,他如何看自己,他又如何通過繪畫回應世界的凝視。

但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溝通實驗。他畫的,不是自己眼中的自己,而是別人眼中那個被扭曲的、病態的、無法歸類的形象。他試圖重構它,修正它,甚至駁斥它,但越畫,裂縫越大。

他們不理解你,《Vincent》這樣唱著。這不僅是控訴,也是事實。你可以說他是先知,但更多時候,他隻是個站在城門外,被當成瘋子的異鄉人。他畫自畫像,也是在畫他被世界觀看的方式。

《帶繃帶耳朵的自畫像,畫架和日本版畫》1889
倫敦Courtauld Institute畫廊

在1889年的《割耳後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Bandaged Ear, 1889)中,他披著綠色大衣,坐在背景斑駁的牆前,右耳纏著繃帶,表情近乎冷漠。牆上掛著的日版浮世繪,幾乎在悄聲對比他的孤立。

這不是一幅自我認同的圖像,而是一幅關於身份崩潰的陳述。他割下耳朵之後,在鏡子裏對自己說:你還認識我嗎?這幅畫傳達的,是自我對社會觀看的回應:你們說我是瘋子,好,我給你們看瘋子的臉,但這張臉比你們的清醒還真實。

《吉諾夫人的肖像》1890
聖保羅現代藝術博物館

他在這個時刻,將我如何被看見的問題推到了極致:
不是我是誰,而是你們看見了誰?
不是我是否真實,而是你們是否有能力看見真實。

他並沒有美化割耳事件。他沒有在自畫像中塗上戲劇性的哀愁,也沒有讓自己看起來英勇或崩潰。他隻是如實地畫下那張布滿血色寧靜的臉。這是控訴嗎?或許更像一種絕望的冷靜。

這冷靜,是一種極度清醒後的空白。在別人凝視他的地方,他用畫筆反過來凝視那凝視。那是一種視覺的反抗,一種讓觀看者啞口無言的力量。

《吸煙者》1887
費城巴恩斯基金會

我們在這些畫像中看到的,是一種被觀看的痛苦。不是因為他不被理解,而是他太想被理解,反而被觀看本身刺穿。他將自己暴露在畫布上,不是為了表現,而是為了質問:

你真的在看我嗎?你看到的,是我,還是你想象中的我?

這是一場觀看的悲劇。觀眾以為自己看懂了畫麵,卻從未理解畫麵背後的靈魂。他畫自己,不是為了自我表達,而是因為別無選擇:如果不畫,他就徹底被誤讀、被消化、被遺棄。

《La Berceuse(奧古斯丁魯蘭)》1889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他的畫布因此成為一塊防禦之地,也是墓誌銘。他將自己的一生寫在其中,但用的是色彩,而非言語。每一根筆觸都是自我辯護的沉默,卻比喊叫更響亮。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終於,隻有在他死後,這句歌詞才變得成立。而在活著的時候,他始終在畫一個他人眼中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透過這些麵具,看見真正的麵孔。

但那一天,來得太晚了。

《Armand Roulin的肖像》1888
埃森民俗博物館

尾聲|在他之後的畫像:一個人的劇場


有些畫像是為未來人畫的,像時間的瓶中信,在海浪之間漂浮多年,等待一個不認識你的人,在他自己也感到孤獨的時候,把它撿起來,然後靜靜讀懂。

文森特梵高的畫像就是這樣。他留下了一連串穿透靈魂的自畫像,不是為了證明自我存在,而是為了把自己留在人類共同的觀看史中。他用那一雙燃燒的眼睛,在無數個畫布上重複凝視著未來。

他不隻是一個人,他是一種視覺的狀態,一種存在的方式,一段痛苦的、永遠未被回應的問句:我真的在你眼中被看見了嗎?

《萊斯阿雷內》1888
聖彼得堡埃爾米塔日博物館

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真正回應這句話。他死後,我們才開始理解那沉默中的情感爆炸。那些畫像,一個接一個,像舞台上不斷換裝卻永遠隻有一個演員的獨角戲一場隻為被理解而演出的劇目,一場從未被鼓掌的演出。

你會記得那張畫著繃帶的臉、那戴著毛呢帽的沉默、那雙藏不住哀傷的眼睛。你也許說不上為什麽,但你感到他的凝視穿透了你,像是你曾經在哪個不被人懂的夜晚,也有過同樣的表情。

《Camille Roulin的肖像》18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Vincent》的旋律再次回響: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或許他並不美麗至少不是世俗意義的。但他確實屬於另一個世界,一個將破碎當作完整,將沉默視作呐喊,將觀看化為信仰的世界。

《魯林媽媽和她的寶寶》1888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他在畫像裏說不出話,但我們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他的每一幅畫都不是我是誰的宣言,而是請你看看我,看真正的我的祈禱。

尾聲不該有答案,隻該有安靜。在這場關於觀看、被觀看、自我認同與誤讀的悲劇落幕後,我們能做的,是重新回到畫前,重新凝視這一個人曾用盡全力畫出的自己。

《阿爾勒的舞廳》1888
巴黎奧賽博物館

那不是肖像,那是靈魂臨終前的燈火,是在風中晃動的劇場布幕,是在你凝視時忽然顫動的一顆心。

他已經走了,但他畫中的自己,仍在等待。

《戴著灰色氈帽的自畫像》1887-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