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範冰冰

來自《名利場》Vanity Fair網站上文章的翻譯，鏈接在此。城裏已經有人翻譯了，這裏上個我的版本。該文原題是“The Big Error Was That She Was Caught”: The Untold Story Behind the Mysterious Disappearance of Fan Bingbing, the World’s Biggest Movie Star，題目直譯就是：《“大錯誤是她被抓住了”：世界最大電影明星範冰冰神秘失蹤背後未說的故事》，好別扭。作者是May Jeong，似乎是韓國名字。發表在2019年4月號的雜誌上。本來想把原文中的圖都配上，但是另一篇已經上了，這先就上原文裏的第一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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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冰冰在2018年5月的戛納電影節開幕式上，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攝影師是Stefania D'alessandro，來自Getty Image

 

去年，範冰冰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發生的才真正讓中國電影業不寒而栗。

這些天，範冰冰主要是宅在家裏，在微信上發帖，練習英語，接待客人、作慈善事業“洗刷她的罪”，另外，據一位熟悉她的製作人說，就是保持樂觀。但是，在4月的那一係列事件使她突然有3個月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之前，她一直在中國最有名的女演員，也就是說，世界上最有名的女演員的頭銜下忙碌著。

範冰冰是中國收入最高的女明星，淨值估價是一億美元。她在中國的推特--微博上有6千2百90萬粉絲逼近共產黨員人數。在她的粉絲中，她那張經典瓜子臉在中國廣泛地被認為有一種柏拉圖式的理想美，也引來模仿者無數的整容手術。她經常被形容為“白富美”，指皮膚白皙，有錢又漂亮。專攻中國的市場研究者伊利亞.瓦利說：“中國美女的規則很嚴格，她符合這些規則。”範冰冰為阿迪達斯、LV和酩悅酒代言，推銷從口紅到鑽石的各種產品。有人說，你無法跟她一起來張好的自拍，因為她會吸走所有的眼球。好萊塢也注意到了她的名聲：今年，在Iron Man和X-Men係列產品之後，她被安排參演一部國際間諜驚悚片，與Jessica Chastain、Marion Cotillard、Penelope Cruz和Lupita Nyong'o等共同出演。

她的麻煩始於去年，在5月28號，範冰冰帶著自己的團隊（包括一名作過整容很象她的朋友）坐飛機去洛杉磯。在微博上，一名著名電視主持人崔永元發了兩個版本的範冰冰在即將上映的《手機2》中的合同，其中一份列出她的工資是7百80萬美元，另一份是1百50萬。其含義很明確：範冰冰向中國稅務當局報了數額較小的那份合同以逃稅。兩份合同部分有改變，但還是可以分辨出範冰冰的名字。

起初沒人想太多。首先，大家都知道崔永元--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名字--跟《手機2》--2003年中國最高票房電影《手機》（範冰冰出演一名跟小崔出奇相象的角色的女人）的續集--的製作人有仇。另外，範冰冰這批明星總是小道八卦追逐的對象，假如你相信香港的小報，範冰冰的弟弟範丞丞是她的私生子--他們差19歲。據說範冰冰作過上唇手術，削過下巴，臀部抽脂。她跟這位有錢人約會，不對，她跟另一位也有錢的人約會。實際上，跟她在一起一晚上的固定價格是2百萬人民幣，30萬美元。一本據稱列出了所有頭牌明星的價格的小冊子就是這麽說的。

所以，有充分理由相信，關於《手機2》的是非最後也會不請自走，就像任何其它明星八卦一樣。但是12小時後，當範冰冰在洛杉磯機場落地時，全世界似乎都開始跟她做對了。

範冰冰生於毛澤東去世之後，她成長的時代，正是毛澤東的繼任者鄧小平所引入的資本主義的隨心所欲占上風。37歲的她屬於被允許擁有私有財產，所謂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第一代人。但是，很多中國人收入少於每年1萬美元，所以粉絲們知道範冰冰隻幹了4天就拿到那麽多錢都被驚到了。《非常完美》（Sophie's Revenge）的製片人桂侑銘（Ming Beaver Kwei）說：“大多數人感到震驚，大家知道她有錢，但是他們不知道那麽多錢。”更糟的是，範冰冰想逃避她作為一名公民的職責，她企圖把以值得懷疑的方式掙來的錢占為己有。

範冰冰的製作公司立即發表聲明，否認指責並告訴崔永元他們聘請了一家北京的律師事務所。崔永元向範冰冰作了道歉，並撤回了指控。但是，至此，這已經變成了一個全國性的醜聞。一個星期後，6月4日，稅務總局委派範冰冰的公司的注冊地江蘇的地方稅務局進行調查。與範冰冰相關聯的公司的股票跌了10%，中國股市的日上限。3天後，中國審查部門在互聯網上禁止任何關於稅務、電影和範冰冰的故事。

整個電影業也被審查。6月27日，5個政府部門，包括電影和稅務機構，發布了一條聯合指示，將電影裏的演員的最高收入定在影片製作預算的40%。同時，演員個人不能賺取一部影片演員總收入的70%。該通知批評業界通過盲目追星而扭曲了社會價值觀，也助長了金錢崇拜的不斷增長。

開始，範冰冰盡力維持她的日常活動。她參加了席琳迪翁的一個音樂會，去西藏作慈善，參觀了上海的兒童醫院。然後，7月的第一個星期，她取消了與一家製作公司的會麵，通知對方說她被軟禁了。

醜聞期間某天晚上，範冰冰跟她最好的閨蜜，導演李玉出去吃飯。李玉回憶說，在開車回家路上，範冰冰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李玉很吃驚：在她們合作的4部電影和12年的朋友中，範冰冰以前從來沒這麽作過，範冰冰什麽也沒說，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未來等待她的是什麽。

兩天後，範冰冰這個中國最著名的女人，這個以出現在公眾視線裏為自己職業的人，卻從公眾視線裏消失的無影無蹤。

範冰冰的魅力難以表達，因為好萊塢沒有哪一個明星跟她相似，她結合了妮可基曼的迷人之處，朱莉婭羅伯茨的陽光，簡妮芬勞倫斯（Jennifer Lawrence）的勇敢，和桑德拉布洛克（Sandra Bullock）的票房號召力於一體。在北京，她是真正的鄰家女孩：我遇到的幾乎所有人都聲稱是她的鄰居。一名律師告訴我，範家在星河小區（一處有大門，被鐵絲網保護的住宅區）的房子就在他家隔壁。一名演員說，他經常看到她的黑色SUV帕在他的樓前。

範冰冰在港口城市煙台（Yantai，中文資料說她出生於青島，可能回來去了煙台）長大，她祖父是海軍航空兵的將軍，她的祖母給她起了“冰”字，紀念家裏跟大海的聯係。範冰冰是看著作流行歌手的父親在地區級的比賽中長大的。她母親是舞蹈家和演員。兩人都是黨員，都在本地的港務局裏的文藝部門當幹部。當她的中學老師建議她學音樂時，他們給她買了架鋼琴和笛子。家裏沒錢，小範冰冰知道這點，當她14歲時出過一次車禍，她的第一反應是保護笛子（直到今天她還保存著這把笛子）。

後來的3個月，範冰冰在醫院裏恢複，她在那看了部台灣劇情片，《武則天》。範冰冰當時就萌發了當演員的想法（20年後，她製作並出演了一部關於武則天的電視連續劇）。她到上海上了一所表演學校（應該是謝晉恒通明星學校），是班上40人中最小的。她們的小宿舍房間裏住了8個學生，她的每月生活費是$60。沒錢的時候，她一天吃一個肉包子或者一碗牛肉麵。

通過學校裏的一次表演，範冰冰認識了一位製片人，他讓她在一部18世紀古裝劇裏演一個丫環.《還珠格格》在1998年4月上映，那時範冰冰16歲。這部連續劇大熱播，也紅了範冰冰。

因為範冰冰在20年一直是中國人的偶像，年輕粉絲們覺得他們是跟她一起長大，對中國80後90後就像是Emma Watson對美國的千禧代（millennials）一樣。一位學中文的學生告訴我，她就是通過看《還珠格格》中的範冰冰學的普通話（是老外嗎？），另一位給我看她在淘寶上買的印有鶴圖案的衣服，這是模仿範冰冰在戞納電影節上穿的服式。

在我跟與範冰冰共過事的人--英語老師、對話教練（dialogue coaches）、設計師、律師、電影界大佬、製片人、導演和演員同行們的談話中，幾乎所有人都告訴我，她很善良，讓人無法恨她。製片過幾部範冰冰電影的製片人方勵說：“她對手下人非常關心，真的對他們很好。沒有多少女演員能象範冰冰這樣的。她的意誌很堅強，在巨大壓力下還能微笑。”

Daniel Junier Furth給中國演員教英語，他稱範冰冰“人超好，極好相處。”Furth說：即使她周圍總是有一很多人比他更重要的人，範冰冰“決不會讓他覺得被冷落或撂在一邊，這在一個極端等級化的社群中非常罕見。”有一次，她給他打電話，說她有國家劇院演出的前排座位票，他想來嗎？結束後，她讓自己的司機開車送Furth回家。他回憶道：“這不是表演。”這就是範冰冰作過的好事之一。

據我了解，範冰冰還是一名非常努力工作的人。她開辦自己的表演學校，製片公司，和美容產品，每晚隻睡4小時。製片人桂侑銘回憶起在拍《還珠格格》時，範冰冰有一組攀岩的鏡頭，她到達拍攝現場的時候已經發高燒。桂侑銘準備重新安排時間，範冰冰說不，接著拍，她攀岩沒問題，隻是他們得拍完在配音，因為她病得沒法說話了。桂侑銘告訴我：“我們幹了個通宵。”

2015年，一名記者問範冰冰，她是否也會追隨時下的慣例嫁入豪門，她的回答現在成了經常被重複的名言：“我不會嫁入豪門，我就是豪門。”（一個年輕的粉絲回憶：“大家都說，碧池，哇塞。”）她的豪放為她贏得“範爺”的稱號。製片人方勵說：“她有一種內在的男子漢氣概，但是外在還是一個美女。”

範冰冰作為中國最善良最努力工作的女演員的形象更讓她的突然消失令中國電影界吃驚和恐懼。她被卷入醜聞後一個月，上市的電影公司的股票平均跌了18%。

去夏，範冰冰不再在公共場合出現，也不再更新她的社交媒體之後，全世界都在猜測她在哪裏。8月28日，範冰冰的未婚夫在一個推介視頻中露麵，沒有戴定婚戒指，網上就出現了各種說法。5天後，未經證實的推特聲稱，範冰冰在請教了成龍以後，出現在洛杉磯，要求庇護，成龍當天立即辟謠。範冰冰的生日，9月16日，沒有任何動靜。萬寶龍（Montblanc）取消了她的形象大使，蕭邦表和澳大利亞維他命公司Swisse緊隨其後。

然後，10月3號，範冰冰又象她突然消失一樣突然重新出現。根據《南華早報》，她這段時間在江蘇某度假勝地被所謂的“監視居住”。這個製度是2012年在習主席任上建立的，使得公安部門能夠按照法律以危害國家安全或者腐敗的名義在不經透露的地點拘留一個人長達6個月，不得通知律師或家人。接近範冰冰的人士告訴我，她是被便衣警察帶走的。拘留期間，她不得公開發聲，也不能使用手機，也沒有給她提供紙筆，哪怕是洗浴也沒有任何私人空間。

範冰冰被釋放後在自媒體上發表了一份卑謙的道歉，聲稱自己承受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說她對沒有能夠“為社會和業界樹立一個好榜樣”而感到“羞愧和負罪感”。她繼續說：“今天我對我犯下的錯誤感到極度恐懼和擔憂！我對不起祖國、社會的支持和信任，也對不起熱愛我的粉絲！我在此再次誠懇道歉！我請求所有人的原諒！”她以1950年代中國流行的一首歌結束：“沒有黨和國家，沒有人民的愛，就沒有範冰冰。”（英文如下： “Without the party and the state, without the love of the people, there would have been no Fan Bingbing!”，查範冰冰道歉信原文，相應的段落應該是：“沒有黨和國家的好政策，沒有人民群眾的愛護，就沒有範冰冰。”是不是那首“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就在那天，稅務部門報告：範冰冰僅僅申報了她和布魯斯威利斯合演的《大轟炸》的4.4百萬美元收入的三分之一。這部電影的上映被取消，該片投資人之一收到一張逮捕令。範冰冰的長期經紀人、前夜總會經理穆曉光被發現銷毀公司帳本也被拘留。範冰冰被命令交付1億3千1百萬美元的稅款和罰款，包括來自她私人基金的7千萬美元。（範冰冰告訴我，她實際上自己僅通過借款和出售房產支付了2百萬美元。）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直到2009年，在中國，第一次違反稅法的就可以被判罪，到2011年為止，經濟犯罪例如逃稅可以判死刑。

對中國最出名的明星用重典，這給中國電影業發出一個明確信號：過去的好日子快要到頭了。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49年建立時，演員們被重新命名為電影工作者，據中國電影研究者Sabrina Qiong Yu說，這是為了斬斷與資本主義的聯係，把他們改造成社會主義公民。幾十年裏，電影工作者的工資與工廠工人相當，大多數電影都從好萊塢進口（這要打個大問號）。到2000年，中國的電影工業一年生產的電影不超過100部，其中隻有20幾部在中國的8千多影院裏上映。其它的都被收在衡溫的國家檔案館裏。

然後，到了2010年以後，政府決定，電影可以賺大錢。國有銀行開始資助合並和收購，中國的製片公司上演一場瘋狂大買進。他們拿下了美國劇院連鎖店AMC，又試圖買下製作金球獎的Dick Clark製片公司，跟索尼電影公司、環球公司、福克斯和獅門公司（Liongate）簽下巨額金融協議。這些協議總額達100億美元，國有銀行占很大比例。今天，中國電影業年產超800部電影，中國很快就要超過美國成為世界最大電影市場。在過去4年裏，中國每天新建25塊電影屏幕。

因為影藝行業在中國還比較新--私營公司被允許製作電影僅有20年的曆史--，能夠投資保證票房成功的明星還不多。結果，範冰冰這樣的一流演員就能要天價：相當普遍的是一部電影預算的90%用於支付銀幕上的明星。一名要求匿名的中國電影高層說：“我們正處在好萊塢的黃金時代，關鍵就是明星。”

去年，在範冰冰推辭了在華納兄弟製作的科幻驚悚片The Meg中飾演一名華裔海洋攝影師的角色之後，華納兄弟在考慮了唐薇和景甜後，決定用李冰冰。上述那名電影高層也參與了該片，他說：“可選的名單很短”。範冰冰似乎已經準備好成為那個不可能的人物：可以安撫大陸、台灣和香港三地的粉絲和好萊塢製片公司，以及這些公司突然想引入亞洲麵孔的願望的明星。

在北京的一家DVD商店裏依賴明星的文化得到充分展現，我在那買了範冰冰電影的盜版。這些碟片不是按片名或者片類而是按明星來排列。尼古拉斯凱奇、湯姆漢克斯、湯姆哈迪和傑森斯坦登都是各自占一整排，妮可基曼被很多中國人看成是一種無暇之美，她也占了一整排，其他人--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密切爾威廉姆斯（Michelle Williams），甚至梅麗爾斯特裏普都被打發到雜七雜八的白人女演員的那一排裏。

在中國電影業被允許自由發展的日子裏，明星通常簽虛假合同，為他們巨額收入設法逃稅，這就是為什麽範冰冰的突然隕落讓電影界不寒而栗。製片人桂侑銘說：“業界感到吃驚，範冰冰隻是按標準行事而已。”鞏俐的經紀人David Unger說得更直截了當：“問題是她被逮了個正著。”

範冰冰的消失和隨之而來的整頓，背後還有更重要的因素：多年的雙位數增長之後，中國經濟開始放緩，政府宣布去年的經濟產出的增長是6.5%--10多年來最低，觀察家們相信，增長率是2%。貿易戰中消費者支出放緩，外國投資下降，政府尋求將經濟力量收歸國家控製。中國很多人預測，不要很長時間，逃稅醜聞就會波及其它行業。Zhengfu 影業公司的執行長張強（Alex Zhang）說，在範冰冰身上發生的，不過是“第一刀”而已。不久，有關部門就會在“商界一刀切到底”。

2018年3月，習主席建立了國家監督委員會，賦予這個委員會對於調查腐敗和逃稅的最高權力。現在可以合法地劫拿（kidnapped）、審訊嫌疑犯，並拘留長達6個月時間。同一個月，習主席還授權中宣部（Central Publicity Department）整頓電影工業（據業界內部人士，僅有的另一次電影界被置於宣傳部治下還是在文化大革命），多年前已經通過審查的電影現在也被禁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當代中國文化教授Michael Berry說：“那個你可以蒙混過關的跨界空間不存在了。”

在習主席的整頓之下，成千上萬的人消失於警察帝國的雪盆大口中。一名知名TV新聞主持人在上節目前幾個小時被帶走，一位批評政府的退休教授在美國之音的現場采訪中被拖走，一名億萬富翁在香港四季酒店的私人套間裏被劫持，其他知名人士的消失包括9月份國際刑警主席孟宏偉，11月裏攝影記者盧光，12月裏兩名加拿大人失蹤，還有楊恒均在1月失蹤。倫敦大學東方和非洲研究學院的中國研究所的負責人曾銳生（Steve Tsang）說：“這些行動發出的信息是，不管你多大、多高，多有名，多漂亮，多什麽，沒有人是碰不得的。”

總體來說，習近平的作為，代表了一種戲劇性的從他執政之前使得電影業繁榮的經濟改革和相對自由的倒退。大赦國際的東亞主任Nicholas Bequelin說：“鄧小平用讓大家致富的許諾來凝聚大眾，而習時代則是用恐懼來維持，對體係的恐懼，因為今天你高高在上，明天你就可能消失了。”

當我在聖誕節前到北京的時候，電影界的每個人都似乎處於驚慌之中。稅務部門發布了一個通知，要求所有電影公司做自我批評，並改正自己的錯誤，在12月31日前補交隱瞞不報的稅款。補交者將不會被乏款。但是，新年開始，將會實行頻繁的隨機抽查，將嚴重處理被發現有問題的。

有關部門還宣布，允許明星少繳稅的特別稅區也不再合法。中國成語說天高皇帝遠，很多電影公司在這些遠離主要沿海城市的特區裏注冊，這些特區裏的稅率低至0.15%。現在，一夜之間，在電影公司工作的人要交高達45%的稅，而且這些不僅是交2018年的，還要回溯到前兩個財政年度，直到2016年1月。

不斷加劇的恐懼在微信上幾乎是觸手可及，大家紛紛交流臨時編造的代替官方規則的計算應該交的稅的公式。很多人要交讓範冰冰的稅單都相形見絀的天價稅額。反對稅務局“一刀切”稅法的公開信在被刪除之前廣為流傳。

由於範冰冰在業內的能量，對她財務狀況的調查牽涉到很多跟她合作過項目的公司。幾十家公司被叫停。製片人桂侑銘說：“你能想到的所有人現在都在對付稅的問題”。很多人要麽已經被約請去稅務局喝茶，或者在等著輪到他們的時候。其他人忙著跟會計商量，或者貓在辦公室裏翻看過去的預算表。Victoria Mao開了一家製片公司，她告訴我，幾天前她收到稅務局的電話讓她自我審計，現在所有她的項目都暫停了，她說：“我們沒有時間再往下幹了，因為我們要往回收了。”

大家比通常更加不願意在電話上談論。製片人Andre Morgan告訴我：“也就是說，在線上的不僅僅是我們倆人在聽”，他建議我們在他旅館見麵。在很大程度上是Morgan把成龍引入好萊塢的。他描述了自他1972年到中國以後，事情發生的變化，他說：“那個時候沒有那麽多規則。”現在，官僚體係漸漸追上了工商界。在他看來，不是人民害怕國家，是國家害怕人民。因此政府挑了諸如範冰冰之類的幾個人加以懲罰，以儆效尤。Morgan引用了一句中國成語：殺雞給猴看。（他又引用了一連串與動物有關的比喻，說道：雞回到籠子裏隻是個時間問題，政府在盡力抓老鼠。）

政府發布了新的稅務通知以後，電影編劇向有關部門抗議，有關部門隨之同意對原始電影劇本的收入征收16%的稅，這是知識產權的最高稅率。這讓導演們很憤怒，他們被征收45%的稅。他們質問：假如一部已經完成的電影不算知識產品，那麽什麽是？範冰冰的製片人方勵問道：“什麽是文化？什麽是知識產品？”方勵也欠了1.7百萬美元的稅。稅務機關似乎把電影工業扔進了一個生存危機的狀態。

我在北京的第一個星期六，我去一個演員家吃晚飯。北京人吃晚飯比較早，我是下午7點到的，保姆已經把豬肚、五香牛肉、豆腐、藕和鳳爪等菜擺好了。這些還僅是我了解的菜。

我們坐下開吃之前，那個剛剛兩天前搬進來的演員，邀請我們參觀一下他的幾百萬美元的房子。我們走過一個日本假山花園，穿過一個門廳就能看到城市的全景，看上去既惡托邦（dystopia）又有一種奇特的美，我前一夜因時差誰得混混沉沉，然後看了部有配音的類似新《銀翼殺手》的電影，此時我有一種被穿越到未來的感覺。不出所料，範冰冰住在旁邊，就隔3個房子。

這次晚餐聚會來的全是電影人，是一個社交上的近親團體，每個人要麽出自同一所電影學校，或者屬於同一家經紀代理。或者住在同一個小區。即使是那晚第一次見麵的人也發現他們有很多共同朋友，很快就建立了交情。

那晚開的第一瓶酒是梅洛，來自範冰冰在《還珠格格》中的合演明星趙薇在2011年以估價為6.4百萬美元購買的波爾多的一家釀酒坊。趙薇近來因為誤導投資者被禁入股票市場，現在她也忙著在12月31日期限前補交欠稅。我們又喝了更貴的酒，談話也轉到其他同事，這些人都在四下籌集錢款補交欠稅，有賣車的，有抵押房子的，也有借債的。一名導演說他欠了2萬9千美元，另一位演員接口說他欠了7萬3千美元。

你們憤怒嗎？那名演員的經紀是現場唯一沒有開懷暢飲的人，他解釋說：“如果憤怒我們就完了，你就不能再拍電影了，我們隻有一個政府。”他補充說，大家“不是抓狂，是不知所措”。幾十年來行業裏不成文的規則在變化，這是讓人害怕的。更糟的是，沒人知道新規則是什麽。同時，政府“從你的口袋裏掏錢”，但是你又能怎麽樣呢？

臨晨一點左右，我們的主人醉倒在一間客房裏以後，一名鄰居投訴我們用新安裝的音響發出的噪音。那名經紀告訴我，就是這名鄰居，昨天晚上也投訴了。聚會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濤濤的白酒加上濤濤的稅怨。

2015年，範冰冰告訴南華早報，她在演藝界沒有關係。她說：“在中國，要成功，光有才華和優點是不夠的，還需要有一點關係。但是，當我進入娛樂界的時候，我們家庭沒有關係。所以我知道我必須單獨承擔失敗的危險和後果。”

這是一個可以上好萊塢的灰姑娘故事。但是，實際上範冰冰的關係是最鐵的，她的家庭裏的共產黨的黨員身份。她的生涯裏，範冰冰與政府部門一直保持公開的良好關係。確實如此，她收到的最大的獎勵中的兩個--百花獎和金雞獎--代表著“政府的官方意見”--主持西寧FIRST青年國際電影節的製片人高一天如此說。張強說，範冰冰稅款之罪並不突出，但是她有錢能還。他補充道：最重要的是，政府“知道她是個聰明人，懂得配合。”

Michael Gralapp是一名娛樂界獵頭人，曾經給央視當過顧問，他說：“你要麽配合，否則就幹你，當然你配合。”

象很多電影明星那樣，範冰冰體現的偶像品質比她銀幕上的才華更出名。（一位公關人士說：“當她跟著一位優秀的導演，她就是一位優秀的演員”）2013年，她在中國上映的《鐵人3》裏演了一名小角色，沒有名字的護士，這個角色讓她贏得帶點歧視性的稱號“花瓶”。但是這部片在中國票房斬獲1億2千1百萬美元，好萊塢注意到了。2014年，範冰冰在X-Men：Days of Future Past一片裏出演一個大了一點的角色：穿越女英雄Blink。她還以《我不是潘金蓮》中的主角獲得一個中國奧斯卡獎--金馬獎提名。

她的名聲越傳越廣，但是範冰冰盡量不冒範共產黨。2017年，她出演《空天獵》，導演是李晨，她現在的未婚夫。跟《壯誌淩雲》（Top Gun）一樣，這部電影是毫不掩飾的軍事宣傳片。在一個鏡頭裏，範冰冰穿著飛行夾克，揮著大斧奔來搶救一名男青年和他的母親。就在大樓要從他們腳下消失的時候，範冰冰終於在最後一刻把他們救到一架直升飛機上。

總的來說，在西方成績較好的中國電影要麽是藝術片比如《大紅燈籠高高掛》，要麽是成龍李連傑類型的武打片。（李安的《藏龍臥虎》是美國曆史上票房最高的外語片，但他生於台灣）過去，範冰冰在選角色的時候從來不看有沒有可能被好萊塢注意到，而是看國內觀眾可能有什麽樣的反應。她的美也是對國內市場有吸引力。多少年來，道家認為外在美--“眉如黛山”到“足似玉竹”--總是與內在的美德連在一起的。學者們注意到，共產黨發展了這個曆久彌新的對美的定義，把對人民的奉獻也包括進來。範冰冰的愛國情懷和萬般儀態，都符合這些時代的正能量，她是現代中國一個完美的明星。

自她10份被釋放以後，範冰冰有意保持低調。（她和她的代理公司拒絕為這篇文章接受《名利場》的采訪）在公開道歉後她的社交媒體上發的第一個貼明顯是向中國政府表忠心。11月17日，當一名導演在金馬獎頒獎會上發表了親台灣言論，範冰冰分享了一個來自中國共青團的親中貼。她說：“中國一寸土地也不能丟。”

她的合作者們也緊隨其後，馮小剛（據報道，他被乏了2百88萬美元）在11月20日宣布，他的下一部電影將是關於建黨70周年（？）。有傳言說，代表範冰冰的新銳演藝經紀公司由於這次醜聞丟失了一半以上的收入，它的經紀人們在拚命拉新藝人。一名分析家預言中國電影行業的三分之一在未來將破產，剩下少於1千家製片公司。自文化大革命以來，藝術家們對國家還沒有如此的警惕，也沒有意識到讓國家放心的緊迫性。

但是資本主義一旦不加控製，就不會輕易放棄它的特權和利潤。中國電影行業仍然很龐大，美國一部主要電影公司出品的電影一般在少於2500家屏幕上放映。相對應的，一部中國廣泛發行的電影可以在超過2萬家屏幕上放映。更關鍵的是，據說在接下來的5年裏，中國需要約50萬部劇本來滿足現有的屏幕和時間上的放映需求。假如範冰冰的故事也是中國的現代電影的故事，那麽兩者都還遠遠沒有結束。

就範冰冰而言，似乎她在悄悄地計劃重新露麵。這次危機自始至終，她的製片公司一直沒有關門。製片人方勵說：“當然她失去了很多錢，但是她沒有徹底失望。”方勵和範冰冰最好的朋友和多次合作者李玉在為她們最喜歡的明星討論未來的影片。當我問李玉為什麽要冒險讓範冰冰出演，她告訴我，範冰冰經曆的痛苦，正是她可以汲取的源泉。她說：“沒有比她更好的演員了。”

Zhengfu電影公司，前國營的中影集團總裁張強是其創始人之一，正在商談購買間諜驚悚片《355》的版權，範冰冰在其中與Jessica Chastain聯袂主演。這名好萊塢影星親自與範冰冰談過這部電影，也想知道為什麽沒有女性邦德。Chastain想象道：如果能拍一部由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演員出演的超級間諜片，那是不是很爽？

環球影業公司保證為《355》版權出資2千萬美元，但是這部電影發行商在這次醜聞之後宣布退出。現在，Zhengfu公司在好萊塢風險基金的支持下，希望能讓這個項目複活。至少在中國，大錢還是要大明星來賺，同時，似乎大錢還是願意在範冰冰身上押寶

《355》的話題是當我在旅館大廳裏跟Zhengfu影業公司主席張強一起吃一次遲到的午餐時談起的。那天沒有太陽，空氣中彌漫著昭著的北京霧霾，你都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樓。80年前，在毛之前，我們坐的建築是個磚廠，現在它成了高檔酒店，其頂層套間常常被阿裏巴巴的馬雲包住。我在的那段時間，它在進行一次從頭到腳的裝修，其內部每天都在變化：我早晨靠著的一麵牆，晚上回來時就沒了。我暈，但是我周圍的每個人都覺得這種不斷的幹擾是進步必須的代價。

30歲的張強，正是這種獨特的樂觀主義的寫照。1月22日，國家稅務機關宣布，他們從影視明星那裏收回了驚人的17億美元欠稅，是去年全中國票房毛利的20%。但是，在張強看來，習主席並不想毀掉電影業，他在讓中國更強大，從長遠觀點看，一個強大的中國對中國電影人隻有好處。

跟大多數我與之交談過的電影人一樣，張強也提到了文化大革命和天安門事件，不是作為恐懼的根源，而是為了強調，他們不會被幾十億美元的欠稅款所嚇倒。他拿起叉子，在空中畫了一條想象中的軌跡，用以描述電影業對政府打壓的態度。他說：“如果你看到一座山，繞著走就是了。”

範冰冰似乎也有這種決心。中國電影業是在象她這樣的年輕企業家的冒險打拚下建立起來的，真正的冒險家都知道，哪裏都有得錢賺，哪怕有權力部門的管製。一位業內人士告訴我：“她首先是個商人，然後才是演員。”

不久前，範冰冰跟朋友李玉喝酒，李玉告訴我，她們談了範冰冰的遭遇。兩人發現，如果最好的藝術反映了當代的現實，那麽有誰比範冰冰更適合扮演這個角色呢？

範冰冰感歎命運弄人，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失蹤人士也有其陽光的一麵。她告訴朋友：“我那麽拚命地工作，卻因為這件事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