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民國前十年(《袁氏當國》之前部分)
告別帝製五千年 3
◆ 前言 3
◆ 電腦時代新史學的試探 6
◆ 三大階段,兩次轉型 9
◆ 百代猶行秦法政 14
◆ 戰前千年不變,戰後十年一變 19
細說辛亥革命 20
◆ 辛亥革命的定義與爭議 21
◆ 得風氣之先的華僑青年 25
◆ 孫文脫穎而出 29
◆ 「三民主義」的根源 32
◆ 石不轉而江自流的中國知識階層 33
同盟會這個革命大拚盤 37
◆ 「同盟會」這個革命大拚盤 38
◆ 「老孫」「小黃」合作的開始 43
◆ 大清帝國「牆倒眾人推」 46
◆ 驅逐滿人、建立民國、以美國為模範 49
◆ 佛郎、馬克雪片飛來 50
韃虜易驅 民國難建 52
◆ 一個「開始的結束」 53
◆ 三權已足 五權不夠 57
◆ 「武昌起義」的經緯 59
◆ 韃虜易驅 民國難建 61
◆ 再看無勞增值、漲價歸公 64
◆ 從「企台」到「總統」 69
◆ 挖掘了民族良心的「黃花岡」 70
◆ 孫文的革命外交舉隅 74
◆ 科州盧家的故事 76
告別帝製五千年
◆ 前言
這部拙作是作者在退休以後才執筆編寫的。作為一個以歷史為專業的教師,我個人自二十四歲開始在大學教授歷史以來,至此已四十餘年。在此將近半個世紀的教學生涯中,十、九是在美國紐約的兩所大學裡度過去了。在哥大研究院專授兩門課,整整地教了七年。一門可說是包羅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的【漢學概述】;另一門則是包含中國近現代史的【史料學】。上課時往往是推著整書車「史料」進課室的。在紐約市立大學則前後教了近四十年。前二十年在市大各分校兼課;後二十年則在市大本部的市立學院作專任。其中十二年則兼亞洲學係的係主任,並負責設計和教授各種課目。在紐約市政府和聯邦政府所主辦的中學教師訓練班中,也曾擔綱教授多種課目。總之,四十年中在紐約市大所設計和教授的課目幾近二十種之多。作為一個「課目設計」(course proposal)的負責人,你縱不親自上課,但對教學內容也必須有其徹底的掌握。加以紐約市大的學生和家長們都來自世界各地,種族、宗教和政治背景皆萬般複雜。作為一個歷史課目的教師,尤其是設計人,各方麵可能發生的問題,都得麵麵顧到。日久在不知不覺中,竟會變成個無所不知,也沒一項知得太多的大雜家。荒時廢業,莫此為甚。
但是筆者在這身不由己的教學環境中,卻勉力地做了一項堅持:在十多種無法擺脫的課目之中,我始終堅持中國近現代史一課必須親授;四十年未嘗或缺也。由於學生背景複雜,程度參差,因此對教學史料之篩選,也不得不隨時注意,每一學年的教材都按時下出版情況加以修正。因此四十年來,愚而不學,未能著作等身,卻講義連屋。回憶昔年在哥大,因職司圖書管理,對國史資料曾作有係統之累集與編纂。工作雖為人作嫁,然身當其任,熟能生巧,乖材辟典,每可一索即得。友生時有諮詢,其數年不解之難題,往往可一語解紛。嗣在市大因該校無中文圖書設備,餘嘗簽請紐約市府與市大當軸,擬由市立圖書館與市大圖書館合設一中文圖書館,一以方便市大教學,兼為華裔社區服務。蓋市府有此經費,有此立法,而社區與學界亦皆有此需要也。為此筆者曾與市府官員及市大當軸會議無數次,終以華裔社區支援太少,政府體認不足而流產,至堪歎息。承乏一主要學府,以漢學為重心之亞洲學係而無漢學收藏為基礎,則雖為巧婦亦難以為炊。所幸筆者服務哥大有年,兩校近在咫尺,在研究資料上,尚可互通有無。至於日常有關漢學文史之教研,則筆者恒以一己之個人收藏為係中師生之輔助。有關資料,片紙未敢廢也。積少成多,數十年來,茅盧竟成堆疊。
然處此高科技時代,汗牛充棟之史料收藏,究非一介寒儒所能勝任。敝帚自珍,終是滄海一粟。所幸久居紐約,集天下之至善與至惡於一城,若有所需,仍可一索即得也。年前自紐約市大退休之後,為人作嫁之身,初獲自由,文化出版界友好不棄而有索稿者,亦可勉力應命。昔時課室講稿及平時塗鴉舊作,自校中呋氐貛歟?遠訝鐏y山,偶自整理,抽編應命,初不意有同好之讀者賢達與朋輩師友,竟頗有極嚴肅之鼓勵。承師友厚愛之餘,筆者亦不敢自棄。究竟寄身象牙塔內數十年,縱係至愚,能無一得?因每於霜晨月夕,於數十箱舊稿中,略檢其尚可用者,編綴成篇,多半寄呈劉紹唐先生於「傳記文學」中酌量選用。隨意塗鴉付郵,數年來,竟至百餘萬言。日積月累,浸成巨帙,亦殊出所料也。筆者於六○年代之初嘗與美國出版商麥克米?#123;公司訂約撰寫,總攬二十世紀中國之「民國全史」。英文稿成千餘頁(部分章節曾由李又寧教授主編之Chinese Studies in History季刊披露之,見一九八八年諸期)。嗣復承美國社會科學研究會(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慷慨資助擔綱主編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Republican China(「詳註民國史資料彙編」),積稿亦數十箱,雖明知經費有限,非一人之力可竟全功,然愚公移山,古有明訓,知其不可而為之,未嘗氣餒過。唯自哥大轉業之後,所承擔之新職,管理重於研究,一轉百轉,致前功盡棄,實非所願也。時格勢禁,乞食異邦,無如之何,思之可悲。如今退休之後,雖已漸感老邁,然琴劍猶存,棄之可惜,摩挲舊簡,終覺難安,老驥伏櫪,仍思賈起餘勇,終始其事而以本篇為前導。天假以年,不敢自棄也。
◆ 電腦時代新史學的試探
在本篇中,筆者必須向賢明讀者特別交代的是,劉紹唐先生所編的「傳記文學」,並不是「學報」型的雜誌。筆者亦無心多寫學報文章。所謂學報文章是文體不嫌枯澀,而言必有據,本師胡適之先生所謂「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能說十分話」是也。如山師訓,吾何敢違。祇是覺得學術文章,不一定必須行文枯澀。言而有據,也不一定要句句加註,以自炫博學。美國文史學界因受自然科學治學方法之影響,社會科學之著述亦多詰屈聱牙,每難卒讀。治史者固不必如是也。筆者在作博士生時代,對此美國時尚即深具反感,然人微言輕,在洋科場中,作老童生又何敢造反?誰知如真造反有理,實不愁造反無人也。在此行首舉義旗者,不意竟為筆者在哥大所最崇拜的業師之一傑克斯巴鬆(Dean Jacques Barzun)也。巴氏曾在哥大任教務長及文學院長多年,後以校聘講座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退休。在筆者受業期間,巴氏即不時於授課中嚴厲批評時士所炫耀,以註腳(footnote)做學問之美國式繁瑣史學為不當(巴氏為法裔),六○年代時更著而為文於哥大校刊中痛論之。無奈積弊已深,縱碩學高名如巴鬆者亦不能移風易俗也。筆者嗣讀此邦師生之漢學論文,其中每有湵』鬧囍?饔須y言者,然所列註疏?#123;證洋洋大觀焉。時為之擲卷歎息,歎洋科舉中之流弊不下於中國之八股也,夫復何言?!不意近年來電腦之發展已至不可想像之程度,如今臺北中央研究院已將「二十五史」與「十三經」等輸入網路;大陸上甚至已將「四庫全書」全部電腦化。筆者本人曾承臺北南港中研院電子專家之輔導,試檢「二十五史」及「十三經」之諸典籍,按鈕索驥,所需史料簡直多至無可招架之程度。近月由華裔譚崇仁博士等專家為美國IBM所設計之「深?#123;」電腦,與世界棋王科斯巴魯夫對弈,科氏敗下陣來,曾引起世界震驚。其實此事並無可驚之處。蓋「深?#123;」計算棋式之「秒速」為二億步,所藏棋譜在萬種以上,而且日新月異,永遠不斷地在改進之中,一人腦中智慧之累積,究有其極限。古人雲:「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棋王敗北,何足異哉?
再者,照目前電腦科學發展之情勢度之,則下一世紀電腦之秒速將有十億字之檢索能力,直可把目前藏書鐵架長逾六十英裏之美國國會圖書館,全部收藏集於一機之內,置諸衣袋之中而有餘,真是成何體統?!讀者賢達批覽拙篇,或將疑我為撰寫科幻小說。朋友,非也,非也!此一幻想之成為事實,祇是十年、二十年後之事耳。電腦革命如今已排山倒海,吾人身在此山中,不自覺之罷了。
現在言歸正傳。若談電腦革命對史學之影響,實在令人不忍卒言。筆者昔年每勸胡適之先生不應再搞他的「水經註」。原意是胡師今世之大思想家也,惡可因噎廢食,沉迷於考據訓詁之小道哉?然久有考據之「癖」的胡老師聽不進去也。孰知進入今日的電腦時代,考據訓詁真已成為工匠小技哉?適之先生二十年之功,今後如以電腦檢索之,數星期之事耳。浪費了胡適二十年的光陰,我們的民族智慧如何浪費得起?……事實上,縱在今代電腦出現之前,美國史學界對此以注腳相尚,氾濫成災的繁瑣史學之抗拒已甚囂塵上,論者以容忍一注可長至三百頁之當今美國的八股史學實為荒謬。今後在電腦徽種?攏?薔透?蛔閼撘印Hツ昵铩訃~約時報」對此一學術革命,曾有頗為詳盡之報導。(見William H. Honan, Footnotes Offering Fewer Insights : Schoalrs Desert an Old Tradition in a Search for Wider Appeal, The New York Times. EDUCATION. August 14,1996.p.B9.)有感若此,以故筆者試撰此篇時,既為顧慮一般讀者對章句之不耐;同時為試探電腦時代新史學應有之取向,乃不作教科書式之撰寫。一般史實之早成定案者,都以我國傳統史學中之「紀事本末體」及「大事年日誌」之方式於末卷中條列之。如此,則讀者可一目了然,毋須作者囉嗦也。而史實中之可議、可驚、可歎之處則於正文詳敘之,並試行減少學報氣味,庶幾一般讀者能讀而終卷也。名家之見足傳千古者,則博攬而廣收之;或有不足者,則以愚者之一得而填補之。雖僅一得之愚,亦聊備一家之言,以待知音者之更多補充與佐證。至於一般注腳,除具有關鍵性者注明之外,一索可得者則省卻之。蓋專家檢索,初非難事,遣興讀者亦知作者之不妄言也。聊以拙篇為新方向之實踐,縱不能至,然心嚮往之。至懇讀者隨時匡正之也。
◆ 三大階段,兩次轉型
抑有進者,筆者讀史、教史、著史數十年,勞者自歌,亦每以千慮一得,自作主張,對四千年國史之詮釋,一以貫之。斯即數十年來初未離口之拙論,所謂「三大階段」與「兩次轉型」也。愚意自夏禹家天下以後有紀錄可征之國史,凡四千餘年(B. C. 2200-2000年)。四千年中,如按我民族所特有之社會型態發展之程式(typological approach to societal development)而分析之,則四千年來我民族之社會政治型態之發展,蓋可綜合之為三大階段,亦即封建、帝製與民治是也。從封建轉帝製,發生於商鞅與秦皇漢武之間,歷時約三百年。從帝製轉民治則發生於鴉片戰爭之後,吾儕及身而見之中國近現代史之階段也。筆者鄙見認為此一轉型至少亦非二百年以上難見膚功也。換言之,我民族於近代中國所受之苦難,至少需至下一世紀之中期,方可略見鬆動。此不學所謂兩大轉型也。
今日尚主宰大陸史學界之馬克斯主義歷史學派,根據馬克斯主義之教條,則分國史為五段,亦即原始公社、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與社會主義社會(包括所謂「最後階段」之共產主義社會)是也。今因大陸上兩製之推行及蘇聯之解體,社會主義已成過街老鼠,鮮有衷心信服者矣。然不疑之處原亦有其可疑餘地也。縱觀近百餘年來之名家史學,馬派之社會發展階段論之科學性,原無可厚非也。祇是日爾曼學人太武斷,每好以偏概全;而我國「五四」以後之啟蒙文人,崇洋過當,在學術轉型期中食洋不化,致將錯就錯。
蓋人類社會之發展雖有其通性,然各大民族之社會發展亦各有其特性,二者交互影響乃形成各民族史之不同型態與不同階段也。在歐亞大陸上,我華夏民族社會發展之經驗足於白種民族﹝包含閃米特族(Semitic Peoples)?#123;相頡頏。馬派史學所總結者,實為白種民族之現象,持之以解釋我民族之發展,鑿枘就大不相投矣。榫頭卯眼大小不同而硬接之,就死人億萬了。思之可悲C慌?ド緇嵋裁蛔時局饕邐夜?糯?杏信??slaves),而無奴隸製(slavery),筆者在不同的拙著內曾力證之,國際漢學界亦有公論。〔見「新版大英百科全書」(The new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in 30 volumes)1997年版,第16冊,頁858〕既無奴隸社會階段,則我國史上之封建製,實自原始公社(Primitive Commune)直接演變而來。其實馬派史學所謂之原始公社者,即初民之部落生活(tribal life)也。蓋初民生活原與猴馬牛羊等群居動物(尤其是猿猴一類)之社會行為,頗有相似之處。群居動物,居不離群。初民生活亦必以部落為單位,而部落生活必有其自然形成之酋長,有其長幼強弱之分歧,亦有其部落間之交往,及彼此間之競爭與鬥爭。甚至守土之習慣與夫疆界之劃分,亦為與生俱生者。近年生物學家曾發現非洲之黑猩猩(chimpanzee),各群之間亦每為爭奪疆土而發生群鬥,其情況竟如初民之間的部落戰爭。若輩雖無武器可用,然既抓且咬,爪牙並用,為族群之保疆衛土,亦每至死傷枕藉,有時甚至闔族同殉,其慘烈亦不下於我國共相殘之內戰也。猿猴尚且如此,而況於人乎?以故初民社會之屬土習慣,及長幼強弱階層之自然形成,實即封建之雛形也。隨之,眾部落之間,強淩弱、眾暴寡、大吃孝尊禦卑……,千年演變與進化之結果,乃形成西周時代之高級封建王朝矣。曩昔餘讀美洲紅人史,每驚其與我國三代史之酷似也。近讀十七世紀前後在美國維吉尼亞洲建國之印地安「帝國」史,尤信封建製出於部落生活之非虛。蓋此邦盛時所擁疆土約為臺灣之一倍,其君主保哈坦(Powhatan)屬下有大小諸侯三十家。每家各有其大小不同之疆土;每家亦各擁有勇士自二十人至三百人不等也。他們君主與諸侯之間的權利義務亦均約定俗成,頗有可觀。保哈坦有女甚美,後來下嫁與英人,頗有賢名。閑讀此書,幾疑其為「左傳」之英譯也。(見Helen C. Rountree, The Powhatan Indians of Virginia: Their Traditional Culture.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89. pp.114─125.)關於封建社會之特徵,我們可以說有兩點最為重要。其一則為土地屬於天子或諸侯,大貴族可以把土地「封」與小貴族,但不得買賣,百姓黎民更不得私有。其二則是居統治階層的貴族實行世襲製,黎民百姓除卻裙帶關係或結幫造反之外,絕不能進入統治階層。這一東方式的封建製度發展至西元前八世紀的西周之末,可說已登峰造極。唯物極必反,迨平王東遷(西元前七七一年)之後,它就開始滑坡以至崩潰了。能把這一從滑坡、崩潰到改製的經過,說得最簡單明瞭的古代記述,實莫過於「漢書•地理誌」裡的一段記載。且抄錄如下:周爵五等,而土三等:公、侯百裏;伯七十裡;子、男五十裡。不滿為附庸,蓋千八百國。而太昊、黃帝之後,唐、虞侯伯猶存,帝王圖籍相踵而可知。周室既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轉相吞滅,數百年間,列國耗荊至春秋時,尚有數十國,五伯迭興,總其盟會。陵夷至於戰國,天下分而為七,合從連衡,經數十年。秦遂並兼四海,以周製微弱,終為諸侯所喪,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為郡縣,蕩滅前聖之苗裔,靡有孓遺者矣。(見中華書局版「漢書•地理誌」,第六冊,頁一五四二。)「漢書」中這節記載,歷史家要在雞蛋裡找骨頭,那也是找不盡的。可是作者敍述的封建崩潰的程式,那大體是言之成理的。可是郡縣製之出現卻非一朝一夕之功,它是經過數百年慢慢轉變出來的。大體說來封建崩潰之開始是,諸侯用各種方法兼併來的土地,不再「封」與他人,而是暫時「懸而不決」或「懸而不封」。這就是「縣」的起源了。在古文裡,「縣」、「懸」本是一字。讀音亦相同。不像後世讀成縣去(聲),懸平(聲)也。縣而不封,縣而不決,本是個臨時的辦法。後來永遠「縣(懸)而不封」,縣就變成個政治製度了。
把郡縣或州縣的「縣」解釋成「懸」字,段玉裁(1735-1815)在他的名著「說文解字注」中也說是「縣者縣(懸)也」;不過他接著說是「縣(懸)於郡也」,那就說錯了。(見該書萬有文庫版,第3冊,34頁)筆者青年期在重慶國立中央大學歷史係就讀時,隨顧頡剛師治商周史便曾指出段氏之誤釋,認為是「縣者懸也。懸而未決或懸而未封」,而非「縣於郡者也」。撰成「我國郡縣起源考」之期終作業,嗣並收為「畢業論文」之前篇,頗承業師過獎。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益覺青年期判斷之非謬。蓋封建王朝末期對封地「懸而不封」,古日本及若幹印歐民族國家亦有之,祇是其結果不若中國竟發展成獨特的郡縣文官製(civil service)之重要而已。
郡縣製之興起與發展實為我國社會政治(sociopolitical)第一次大轉型之關鍵所在。一轉百轉,迨始皇統一中國,「廢封建,立郡縣」,由封建製轉入郡縣製,全國人民生活方式(life ways)便無一不轉。「廢井田,開阡陌」亦是必然之事。所謂「廢井田,開阡陌」者,即是開放國有或公有土地任人民私自耕種,以增加生產也。筆者撰拙篇於抗戰中期,初不知歷史會重演,其後竟有廢人民公社,搞包產到戶等之現代化的「廢井田,開阡陌」也。以故筆者不揣湵。?鄬⑽迨?N年前之青年期舊作收入本編,以就教於方家也。
回憶五○年代中期,筆者在哥倫比亞大學半工半讀之時,曾在該校之「中國歷史研究部」作編譯。斯時學部主持人魏復古(KarlA. Wittfogel,1896-1988)教授之巨著「東方專製論」(Oriental Despotism :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otal Power),正在殺青階段(此書於一九五七年由耶魯大學出版,近年曾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成漢文出版),魏氏囑餘校訂全稿並?#123;注拙見。不才曾歎其功力驚人,而其結論則因果倒置。蓋魏氏修正馬克斯末竟之學說,所謂「亞洲式生產方式」(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並創立其一己之理論,認為「亞洲式社會」實為一種「水利社會」(hydraulic society)。國家為提高農業生產而興建規模宏大之水利工程,乃導致亞洲國家(特別是中國)逐漸建立起極權專製之國家機器來。其語甚辯,而鄙意則適得其反。蓋我國國家機器之完成,實在始皇帝「廢封建,立郡縣」,建立「職業官僚體製」(professional bureaucracy)之後也。我國政治製度之發展,實是郡縣製的國家機器建立於先,而大規模之工程(如都江堰、長城及吆擁鵲齲﹦t建設於後也。建立都江堰這樣大規模水利工程的李冰,便是秦王國的「蜀郡太守」(今日大陸上叫做「四川省委書記」)。李冰若不是利用他省委書記的權力,他的都江堰工程(約同於今日李鵬主持的三?#123;水壩工程),是無法施工的。以故筆者數十年來所篤信之我國「國家強於社會」之傳統(始自郡縣文官製之出現),為我國政治製度之最大的特點之拙見,與魏氏之說,表麵上似頗為接近,而本質上固有其本末先後之異也。
◆ 百代猶行秦法政
這一記從秦國開始的我國史上的第一次社會政治大轉型(sociopolitical transformation),發自商鞅(西元前三九○─前三三八年),極盛於始皇(統一中國於西元前二二一年),而完成於漢武(B. C. 140-B. C. 87年在位)。漢初諸呂亂後,非劉不王,曾一度郡國並存,搞一國兩製。迨吳楚等七國亂後(西元前一五四年),封建之「國」名存實亡,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之政製轉型始正式落幕,至今未變。其他相關的轉變,如重農輕商的經濟製度、獨崇儒術的職業官僚製、士農工商的階級劃分、婚喪禮俗的日常生活等等,一轉百轉走向定型。尤其是中央集權的三級文官製,自秦漢以後,晉、隋、唐、宋、元、明、清,甚至民國時期之北京政府及國民政府,均不斷加強之。迨人民政府成立之後,毛氏當國對此一中央集權的三級文官製之傳統,可說更是情有獨鐘。在他與郭沫若往來的詩詞中,便頗能聞其心聲。今且抄他一首七律全文如下:
「封建論」
——呈郭老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
神龍雖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猶行秦法政,「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此詩作於何年,論者不一。但在「九一三事變」之後,毛為四人幫批林批孔助陣時,重提此詩,可知其念念不忘也。總之毛氏對馬列主義之瞭解,自始至終未脫離標語階段,而對傳統帝製之認識,則深入骨髓。毛之不幸是他把兩個極端的理論都誤用了。在重溫傳統帝王政治學時,他體會不了我國傳統裡「有教無類」、「改土歸流」等等歷史經驗的重要性,強不知以為知,自以為是的亂引馬列教條,創造新製度。上節曾說過周初有一千八百國,包含著無數的大小民族(時至今日全國仍有五十七族之多)。所以我國歷史的經驗是,族群不是由少變多,而是滾雪球式的從多變少,形成一種多文化的大民族(racial regrouping under cultural pluralism)。這在現代美國的經驗裡,便叫做「民族大鎔爐」(racial melting pot)。加以在今日交通發達,社會流動性(social mobility)極高的時代,一國之內的少數民族怎能永遠聚居於一地呢?……就以我華裔移民美國來說吧,近年來我華裔人數很快便會超過外蒙和西藏的總人口(據專家估計:下世紀,旅美華僑可能上一千萬,蒙藏合計可能不到此數。華僑移民配額,大陸、臺灣、香港之外,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泰國配額裡皆有華裔,有人估計,下世紀中葉,華人可能近千萬雲),今日在美國的所謂中國城(Chinatown,舊名唐人街),在紐約便有三座之多。我們的政治的出路實在祇有落地生根和就地參政之一途。今日我們已出了一個州長,誰能說我們下一世紀不能出個總統呢?我華裔如舍此康莊大道而不由,要來搞個「中國城獨立」或「中國城自治」,豈非二十一世紀一大笑話哉?大美帝國海闊天空,要我們擠在Chinatown內搞「獨立」,不特我華裔有為子孫所不願為;青年期曾在Chinatown做打工仔的老朽如愚亦不幹也。其理甚明嘛!華裔之外,如人逾千萬之非裔」人逾六百萬之猶裔,人逾兩百萬之波裔,他們不搞獨立,正有同病之憐也。所以美國能從十三州發展至五十州者,實我中華千年以來所搞的「改土歸流」之美洲翻版也。朋友,現在臺灣和菲律賓還有很多人,想參加美國的改土歸流,做美國的五十一州呢!改土歸流有何不好?
民國初年的孫中山畢竟是個有世界眼光的政治家。他做臨時大總統時,就反對所謂五族共和這套謬論。他主張採取美國式的民族大熔爐的哲學,而擴建一個包羅所有民族和多種文化的中華民族(見「三民主義」文言文原稿,收在臺灣版「國父全集」,頁180-181)。其實在大清帝國時代,朝廷改滿洲和新疆為省;民國時代改內蒙為省,當政者所採取的也正是這個大熔爐的哲學。不幸到人民政府時代,毛公因受蘇聯製度之影響就一反其道了。他把倒退誤為進步,廢流反土,把原已建省的新疆、內蒙、廣西又全部化為少數民族的自治區,而又隻許少數民族在中央集權下,享受點象徵性的自治,這樣就間接鼓勵了少數民族中的分裂主義者和國際間的反華分子,或明或暗地搞其分裂活動了。這種偽君子不如真小人的製度,後來也就貽患無窮。今日新疆的亂源即在此。
〔附注〕在早版「毛選」中,毛澤東曾主張少數民族有權獨立,後版中他們就祇能「自治」了。毛自己的思想反反覆覆,便十足表示他對此問題沒有原則性的掌握,隨意搞其黑貓白貓,而墮入中國歷史上原先並沒有的大漢族主義的框框,實在是很冤枉,也是很可笑的。
在類似的情況下,毛澤東對現代的民治主義和社會主義,也認識不夠。因此在現代西方文明挑戰(challenge)之下,「百代猶行」的「秦法政」已不能再延續,但他老人家卻偏要沾沾自喜的延續下去,其不出紕漏也,豈可得乎?朋友,我們的毛主席在中國近代轉型史(我國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轉型)中,原祇是個轉型中期的民族領袖。他個人的個性、見識、修養、訓練和時代,都祇能鑄造他做個轉型高潮中的秦始皇,而不能做個完成轉型的漢武帝。這就叫做形勢比人強。毛澤東自視為天生聖哲,其實他和讀者賢達以及在下的我一樣,也祇是個渺小的脊椎動物,並不能扭轉他們唯物主義者曲不離口的所謂「客觀實在」啊!他是時勢所造的英雄;但是他這個蓋世英雄卻未能創造時勢。夫複何言?
我們及身而見的第二次大轉型,與第一次大轉型頗有不同之處。第一次轉型時,由於我們內部的社會發展至某一階段,促使我們社會政治結構非轉型不可,那是主動的。第二次轉型就不然了,它幾乎是完全出於西人東來之後,對我們著著相逼的挑戰──尤其是軍事挑戰。這一挑戰揭開了近代中國國恥國難和社會政治大轉型的序幕,於是有那個可恥的鴉片戰爭(1839-1842)和隨它接踵而來的「中英南京條約」(1842年8月29日簽訂)……。鴉片戰爭之可恥是雙方都有份的。勝者的可恥,是他武裝販毒,竟不以為恥;敗者的可恥,是他顢頇腐化,政府無能,人民愚昧,偌大的帝國竟被數千個英國水兵打得一敗塗地。
◆ 戰前千年不變,戰後十年一變
鴉片戰爭在我國歷史上的重要性,長話短說,便是它推動了上述從帝製階段向民治階段的轉型。在這兩大階段之間,它是個分水嶺。戰前我國的社會政治製度(毛澤東所說的秦法政)是千年未變的;戰後的中國那就十年一變了,甚至變得麵目全非。這一轉變過程雖萬般複雜,但是事後回頭看去,卻又階段分明。在各階段中,身當其沖的革命家、變法家、觀察家乃至一般智者與黎民百姓,均不知其所以然也。其原因便是「身在此山中」,無法識其端倪也。但也有少數智者(像洪秀全、康有為、毛澤東等人)往往自以為是,一朝在其位,得其勢,難免就強人從己而貽誤蒼生了。
早朝的歷史家,雖也不時回頭看去,試作過歷史分析。無奈這次轉型,如果最後能轉出個長治久安的定型來,根據中西歷史中的前例,它至少需時兩百年才可能有個初步的結果。因此在轉型的初期和中期,如一八九八年的「戊戌變法」時期,和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邉印箷r期,分析家對中國前途的變數,實無法掌握。蓋前途歧路太多,歧路亡羊,安知羊之所之也?可是日月推移,歧路漸少,羊在何路不難追蹤,中國前途的遠景何似也就隱約可見了。俗語說:「女大十八變。」小女孩才變了三、五變,您怎能看出她的變形呢?可是等到她姑娘已變了十五變之後,將來她會成為怎樣的一位夫人,我們也就不難預見了。這祇是個時間的問題;非後之來者勝於前賢也。
根據筆者大膽的觀察,我國史上第二次社會政治大轉型,實在是從割讓香港之後才被迫開始的。如今香港收回了,一百五十年的苦難歲月也悄悄地溜過去了。從林則徐到今天,我民族至少也傳了五代了。古語說:「五世其昌。」當年的道光皇帝也曾經說過:「久屈必有大伸,理固然也。」(見「夷務始末」道光給林則徐上諭)今日香港回歸,國難結束,可能也是我國史上第二次社會政治大轉型完成的開始。筆者不揣湵。?仡櫱罷埃?A期我民族再有四十年,應可完成國史上第二次社會政治大轉型之偉大的歷史任務。國有定型,民有共識,以我國我民、我才我智之最大潛力,走入人類歷史上民治主義的新時代,開我民族史今後五百年之新摺>藕現T侯,一匡天下,舍我其誰?筆者畢生治史,歷經國難國恥,艱苦備嘗,守到天明覺夜長,終能初睹曙光,亦為之興奮不已。謹以這部小書,野人獻曝,追隨讀者之後,略表個人對香港回歸之慶賀,至懇方家賢達,不吝教之。
細說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的爆發,至今已整整八十周年了。為這八秩大慶,海?#123;兩岸乃至日本和美國的中華史學界,都在紛紛集會研討,並撰文以為紀念。在我們執筆之前,首先想自問一下,「辛亥革命」這四個字是誰發明的呢?或是誰首先使用的呢?筆者不學,自覺此答案已不可考;至少是爭議很大,姑置不論。且說「辛亥」。辛亥是我國歷史上傳統的「幹支紀年」裡,六十年一迴圈之中的一個年頭。我國歷史自黃帝以降,已有七十八個「辛亥年」。我們這個「辛亥革命」是發生在第七十七個「辛亥年」。這個辛亥,在清朝歷史上是宣統三年;在西方耶穌紀元上,則是1911年,所以西方史學家,都把「辛亥革命」翻譯成「一九一一年之革命」。因而我們今日來撰文討論這個「一九一一年之革命」,首先麵對的,便是「定義」的問題了。
◆ 辛亥革命的定義與爭議
我們如望文生義,則「辛亥革命」祇是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到1912年元旦孫文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之間兩個半月的事。這個狹義的用法曾為甚多中西專著所採?#123;,然為本篇所不齲蓋。「革命」究與突發的「政變」不同,它是長期醞釀的結果。隻見其果,不明其因,是會引起誤解的。至於廣義的用法,似乎就應該包括辛亥革命的背景,和它立竿見影的後果了。──換言之,我們研討「辛亥革命」事實上是包括清末民初,中國革命邉擁娜?窟^程。但是這一段最早期的革命邉櫻?質悄囊荒昶鴆降哪兀窟@就有點爭議了。
一般的說法,總認為近代中國最早組織的革命團體,便是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爆發以後,孫中山先生於是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檀香山所成立的「興中會」了。一八九四年(清光緒二十年)因此也就是中國近代革命邉擁鈉瘺c。國民黨官書如是說;大陸上的李新教授在其「中華民國史」上,亦作如是說。
這一點實頗有可議,因為在興中會成立之前,還有楊衢雲烈士和他底一夥同誌們在香港所組織的「輔仁文社」。文社成立於一八九○年(清光緒十六年;另一說為一八九二年),比興中會要早四年多。它最早的創立者楊衢雲、謝纘泰、劉燕賓、何星儔等十餘人,其年齡、學歷、社會背景,和他們「推翻滿清」、「創立合眾政府」、選舉「伯理璽天德」(President)等主張,與孫逸仙(中山別號)他們在檀香山的小革命集團,幾乎一模一樣。所以當中山於一八九五年一月返抵香港時,經共同友人如尢列等的撮合──尢列為文社社員,亦中山好友──這兩個小革命團體,也就一拍即合,搞其聯合組織了。
在這個雙方聯合的新組織裡,他們決定用「興中會」為會名。因為「振興中華」這個響璫璫的名字,較之那酸溜溜的「輔仁文社」四個字,要冠冕堂皇多了。——後來孔祥熙等一群山西青年,也在太原組織了一個「興中會」。這個遠在華北的興中會,與孫、楊的興中會毫無關係。據孔祥熙說,他們那時聽說海外有個「興中會」。他們喜歡振興中華這個響璫璫的名字,乃把他們自己的小團體取個名字,也叫「興中會」。(這是筆者早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對孔祥熙回憶錄時,聽到錄音帶內孔氏親口說的。當時亦有人把孔祥熙的小組織,當成孫中山興中會的「太原分會」,實是誤聽錄音的結果。)楊衢雲、孫中山等在香港所組織的興中會,事實上除掉名字之外,一切皆是「輔仁文社」的延續;會員們也大致都是楊衢雲的班底。因為楊的團體已成立四年有奇;而孫的團體還未滿二月。楊是香港的地頭蛇;孫則是新從夏威夷回來的。雙方強弱之勢是可以想像的。據說他們合併之後,選舉新會長(他們叫「總辦」或「伯理璽天德」)時,曾發生孫、楊之爭。據後來國民黨的官書所載,在同年十月他們預備搞廣州暴動時,孫曾當〔過〕「伯理璽天德」或「總辦」。後來「楊既獲大權,遂藉端要?#123;,而請〔孫〕先生以「伯理璽天德」相讓。鄭士良、陳少白等聞而大憤,極力反對,士良且欲除之。先生以大事未成,首戒內訌,力表謙讓,即以此席讓衢雲……」雲雲(見「國父年譜」頁68-69)。
這段官書頗難說服任何公正的讀者和歷史家。如所敘屬實,那可能不是楊的「藉端要?#123;」,而是孫的黨羽為擁孫而暗中想搞殺楊的「苦撻打」(coup d’etat;政變),為孫所阻。官書甚至說楊衢雲排滿抗外的思想,以及他組織「輔仁文社」的叛逆行為,都是受中山「感召」的結果(見前書頁50)。這些似乎部是想像之辭。有人或許要說「輔仁文社」的宗旨是「以友輔仁」;它是個社交團體,而非革命團體。其實辛亥首義時,最活躍的一個組織則是「文學社」。文學社卻是個革命團體,而非社交團體。所以名字與實質並不是完全一致的,尤其在地下革命的時期。我們不能望文生義,或以辭害義。
須知楊衢雲開始其革命行動時,孫中山還是個用功的醫科學生。一八九四年中山還親赴天津「上書李鴻章」呢。他「上書」不幸被拒。如果李鴻章英雄識英雄而重用了「孫文」,中山不也就是清政府的「能臣」了嗎?哪還搞什麼「革命」(他們那時叫「造反」)呢?所以在這一階段裡,楊衢雲是否受「先生感召之深」,吾未敢必。而孫在「上書」被拒而走上排滿革命之途,所受楊衢雲的影留,倒是很明顯的。
再者,「興中會」最初在檀香山組織時,其形式和性質也祇是個「銀會」。會員每人出「底銀」5元,「股銀」每股10元,購買愈多愈好。目的是「舉辦公家事業」,事業成功,每股「收回本利百元」。該會宗旨,除報國之外,「兼為股友生財捷徑……比之〔向清朝政府〕捐頂子買翎枝,有去無還,洵隔天壤。且十可報百,萬可圖億,利莫大焉,機不可失也。」(見馮自由著「興中會組織史」及「香港興中會章程」第八條)所以在檀香山的「興中會」裡孫逸仙是在暗中籌款造反,而絕大多數「銀會」會員,則是在買「樂透獎」。而這個興中銀會的會長也不是孫逸仙而是股商劉祥。但是孫卻是這銀會首會的得利人——他籌到港幣一萬三千元(1,3000),外加個「興中會」的組織名義。有了這些本錢之後,中山便匆匆趕回香港向楊衢雲洽商(事實上是bargain)兩會合並的事務了。合併之後,會長一職順理成章自然應該是楊衢雲。是年十月,他們竟然發動了「義兵三千人、洋槍六百杆」外加火輪船二隻的廣州起義。試問中山皮包裡的一萬三千港幣(1,3000$),能買幾枝「洋槍」呢?這些起義的本錢,顯然都是楊衢雲搞起來的。中山半途加入罷了。可惜楊氏早死——一九○一年一月十日被清吏刺殺於香港,他底事蹟功勳就被埋沒了。所以一部「中國近代革命史」,是應該從楊衢雲開始寫的。
筆者寫這段小辯正,絕無意貶抑中山先生在近代中國的歷史地位。相反的,我們是更上層樓地尊崇他為我們的民族領袖;民族領袖應有其不偏不倚的民族領袖的地位。因此我們不願採用「黨史家」為「黨魁」作傳時,視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的譜牒方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