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 文彤英血濺菜地
女犯人的監房緊靠西邊,第一棟隔電網不遠。第一棟和第二棟之間則是一個大天井,第二棟監房則利用地勢修了兩層。二層和第一棟一樣高,門都對著天井,都是監房。第二層則是門對東,西牆則兼天井東邊的護坡,有點倒傾斜。第二層是豆腐房、病號室、燒水房、澡堂、工具修理室、製圖室、被服保管室。這一層房子由於是就地取材,最先修好,最先使用。做豆腐、燒水、修理工具的就先搬到新房子裏了。製磚機一天三班倒,每天至少能出三萬塊磚胚子,大大加快了出磚的速度,打土方的人,搞運輸的人,修房子的人日夜奮戰,在春節前半個月大家搬進了新監房。就在搬進新監房的當天,大家麵對土壓死兩個年輕同伴的方向,向為建設新監房的犧牲者默哀三分鍾。大家懷念著她倆。
新的監房真的比較現代化,有兩米半寬的走廊,每個監房約住十五個犯人,大約五十平方米,監房的東西兩麵是三米見方的落地窗,落地窗有三層窗子,外麵是可開式木框玻璃窗,中間是固定式鐵窗,裏麵是可開式紗窗。門也是三層門,即木門、鐵門、紗門。床是東西兩麵大通鋪,箱子和一些不用的東西都可以放到行李架上,行李架做得有木門,放進去後關上顯得很整齊。每一間監房的走廊上有一個臉盆架,這臉盆架靠牆的一邊有豎架,豎架的頂部釘了一排竹釘,大家把牙膏牙刷掛成了一條線,走廊的磚柱上拉得有尼龍繩子,大家把洗臉手巾曬成了一條線。七十年代,這的確是算現代化的了,但那種代價真是刻骨銘心啊!
搬進新監房後根據上級的精神,政治犯和刑事犯要分開編組,原來監獄利用刑事犯管政治犯的傳統一下子作廢了。金七桂編在政治犯二組,和她比較熟的有柳冰蘭和餘三妹,她們的勞動除金七桂和餘三妹到工具室修工具外,其它的人在外麵給捶石組搞運輸,把大石頭從山上挑下來,把她們捶的石頭挑到需要碎石的地方去。由五十年代入監的金碧輝當小組長,金七桂當記錄員。
搬進新監房沒幾天就開展了聲勢浩大的一打兩挖教育運動,所謂一打兩挖就是打擊反改造言行,挖重新犯罪,挖餘罪,首先是聽了半天報告,作報告的是監獄長,他列舉了重新犯罪的幾十條表現,也列舉了餘罪的很多表現,要求在討論的時候對照自己,檢查自己在改造中做得怎麽樣,要求人人過關,重點批判,嚴懲死硬分子。聽完報告後討論了半天和一個晚上,以後除星期六外每天都討論,首先是認罪服法的教育,每個人都要在討論時把自己的犯罪重講一遍,重罵一遍,有的還罵自己的父母親、爺爺奶奶,甚至祖宗八代。金七桂所在的小組歸山杜鵑管,她當記錄員,別人發言她要記錄,所以避免了好多發言的尷尬,有時工具修理室有事,晚上她又去加班去了。加班做事雖辛苦,但可以不聽那些把耳朵磨得長繭的聲音,她是很樂意去加班的。
七桂所在的組當小組長的金碧輝是湘西邊城人,當年湘西救國軍的秘書長,當時她在民二師讀書,被捕時才十七歲,湘西救國軍有八個人被判死刑,她被判無期徒刑。入監已經十多年了,還是無期沒有改判成有期,過度地對自由生活向往,扭曲了她的靈魂,她很愛打小報告,犯人的一舉一動她都要添油加醋地去到幹部那裏匯報,小到某某給某某夾了一箸菜,某某給某某送了半個饅頭,她都要寫一張匯報給隊長送去。總是幻想著某一天讓她走出牢門,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過正常人的生活。獄吏用其所長,一直都讓她當組長,獄吏認為難以掌握的組,肯定要她去當組長。她讀書讀到中師隻差一學期就畢業了。文化大革命前除了瞿瑛是大學生外,就數她的文化高。瞿瑛在獄吏的心目中老朽老頑固一個,金碧輝最靠攏政府,所以最得政府利用。晚上學習時她常常對金七桂說:“你發言,我給你做記錄。”金七桂總是說:“等等吧。”過了一段時間,她向山隊長匯報說金七桂不發言。山隊長對她說:“我知道了。”隔了一段時間,金七桂還是沒發言,她又去山隊長麵前匯報,山說:“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金碧輝開始覺得金七桂一言不發肯定是不認罪的,但匯了兩次報都似乎沒被隊長重視,隊長不是像往常一樣對她大加讚賞,態度似乎有點冷。她是老犯人,教育運動中是最好立功贖罪的,金七桂如果真的不認罪,她不發言就等於沒有在犯人中散布什麽,如果她一直不發言,我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她的身上,又能立什麽功呢?有了,小組裏不是還有文彤英嗎?她是不認罪的典型,一學習就嘰哩咕嚕地發牢騷,說林彪不如劉少奇。每月還要去隊長辦公室交黨費,說是交給劉少奇的共產黨。她是死保劉少奇來的,現在還死忠劉少奇,這才是監獄長說的死硬分子。她連夜寫了一篇很有分量的匯報,果然得到了回應,大理石找她談話了。在她的心目中指導員是不隨便找人談話的,既然找她談話了,她一定鴻運高照了,回歸社會已經指日可待了。她認真地想著指導員談話的內容,深刻領會著其中深刻的含義,她真的能全盤接受指導員的整個思想,死保中國最大走資派,就是要推翻共產黨的領導,就是要紅色的社會主義江山改變顏色,就是要人民吃二遍苦,受二次罪,那怎麽行呢?對這樣的人必須要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她永世不能翻身。她遵照大理石的指示,按大理石所需的提綱又寫了一份文彤英的材料,文彤英就被揪出來批鬥了。在批鬥的第一天晚上金碧輝慷慨激昂地上台發言:“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文彤英這個死保中國最大走資派劉少奇的最死硬的保皇派,她妄圖推翻無產階級專政,妄圖把社會主義江山改變顏色,妄圖資本主義卷土重來,妄圖人民吃二遍苦,受二遍罪,這是我們絕對不答應的。我們要擦亮眼睛,把文彤英揪出來批倒批臭。”文彤英從她站的位置一躍到了金碧輝的麵前,用力的把金碧輝打了兩個耳光,指著金碧輝說:“閉上你的臭嘴,你們反動救國軍才是真正要推翻無產階級,才是要社會主義改變顏色呢。你哪有資格站在我麵前妄談這些。”主持會議的大理石馬上要新來的隊長拿來了手銬腳鐐,把文彤英腳鐐手銬的關進了小監子。爾後她說:“無產階級專政支持積極改造的犯人,打擊一切反改造行為。我們會給積極改造的犯人撐腰,一打兩挖的所謂一打就是要打擊反改造氣焰。要求所有的犯人都要從文彤英的身上汲取教訓,引以為戒,不要重蹈覆轍。”金碧輝被文彤英打掉了一顆牙,牙齒白花花地滾到地下,還流了滿嘴的血,大理石要她的三人製陪她到監獄醫院看看,當場給醫院寫了一張紙條。金碧輝如英雄一般的自豪,雖傷猶榮。
文彤英,山東人,解放初期隨軍南下,她到過延安,上過抗大,是有文化有資曆有地位的女領導幹部,被捕前是一位縣委付書記。她的罪行是死保劉少奇,不管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她怎是向人民群眾鼓動宣傳劉少奇比林彪要強百倍千倍萬倍,林彪從表到裏都是奸臣相,奸臣心。總的說來她是屬於劉少奇路線上的人,但她在路線鬥爭中屬於小之又小的無名小卒,就像一條魚頭被砍了,肚子被剖了,連內髒都被拿出來了,而尾巴還在擺動一樣,那種擺動又有什麽用呢?她根本不知道劉少奇已經死了,彭德懷已經死了,那條路線上的好多大樹都排山倒海地倒了。她是一個正直的共產黨員,不講一句假話,就是因為她正直,才招來了牢獄之災。在批鬥會上她看不慣扭曲了靈魂的金碧輝在那兒大放厥詞,她一個反動救國軍的秘書長是共產黨的階下囚,哪有權利哪有資格罵她共產黨的縣委付書記呢?她火冒三丈,不顧一切地打了姓金的,招來了刑具加身,關進了牢內牢。她還在天真地想,總有一天要敲鑼打鼓地接她出去,坐牢會成為她的政治資本,她不但會再當縣委付書記,還要當縣委書記、省委書記,甚至於中央高級幹部。天氣雖然很冷,鐐銬更是透骨的寒,但她卻在甜蜜的憧憬中睡著了。
她進入夢鄉後回到了那黃河入海口的故鄉,那昔日灰白的鹽堿地上開滿了各種鮮花,她看到爸爸媽媽向她招手,媽媽裹過腳,一雙小腳,怎麽跑得那樣快呢?還有好多鄉裏鄉親都熱情地向她招手。自南下後她就沒有回過故鄉,回故鄉的感覺真好啊。她向大家打招呼,說話很得體:“鄉親們,你們的女兒回來了,這次組織上調我回家鄉任職,我一定全心全意地為大家服務,把我們家鄉建設得更加美好。鄉親們把她抬起來向天上拋去,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驚醒了,原來是在做夢。在夢中她動作太大,手腕和腳踝都在鐐銬上碰破了皮。她自己問自己,從南下後就沒有回去過,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她南下以前爸爸媽媽都不在人世了,這麽多年已經很少夢見她們了,是不是他們的英靈在提醒她,這場事結束後就回家鄉工作去。回家鄉工作不是沒有想過。她與現在的丈夫都在老家丟下了一個家,年輕時心血來潮,鬼迷心竅,丟下丈夫,丟下兒女,作孽啊!路走錯了可以走回來,這種事做了就一輩子悔不回來了。剛才做夢是不是也說明自己潛意識裏還在想家鄉,還在想丟下的那個家呢?或許是對那個家內疚嗎?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又慢慢地睡去了。這次她在夢鄉裏回到了她前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她的前夫做了很多她愛吃的菜,她與孩子們都吃得很飽。前夫並沒有責怪她丟下他和孩子,好像丟下他和孩子的那回事根本沒有發生,對她還是那樣的體貼和熱情,還是像以前一樣的親熱她。在夢中她懷疑到芙蓉省來是一場夢,夢中才是現實。她緊緊地依偎在丈夫的懷裏。這一次是起床的軍號把她喚醒了,她想起夢境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三年前,她與前夫所生的一雙兒女來找她,說爸爸已經去世了,她對兒女很愧疚,給他們找了比較好的工作。她從兒女那裏知道,他們的爸爸很恨她,一輩子不想見到她,也不準他們來找她,是爸爸死了她們才來找她的。她現在回想過去所做的一切,在心裏已經承認,丟下前夫和一雙兒女是做得太過分,但南下時政策是允許的,是不是那個政策有點太過分了?不,黨的政策是不能懷疑的。是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也有好多南下的男幹部帶個小腳老婆走路跟在後麵一拐一拐的,也有南下女幹部當官,帶個包羊肚子毛巾的大老粗丈夫當炊事員的。她在心裏想著一個晚上做了兩次夢,兩次夢都是在老家,所見到的人都是死去的人,難道自己快要死了,她又打了一個寒顫,從未想到的事像閃電一樣的來到了腦際。她還不能死啊,她雖然和現在的丈夫沒有孩子,但她與前夫所生的一雙兒女還沒成家呢。她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送飯送水的來了,她把她的大搪瓷缸子用帶銬的雙手捧到鐵門的小窗口前接了滿滿一缸子開水,放到那兩個平方米小監牢的一角,又捧著飯碗接了飯菜,把開水倒一點在手巾上洗了臉坐在床鋪上如同嚼蠟地吃著飯,喝著水。
就這樣的過了一周後把她從小監牢裏叫到辦公室裏,幾個管教股的人對她宣布了死刑判決,說是終審判決,念完判決書後要她簽字。她說:“我保共和國主席何罪之有?”她拒絕在送達回帖上簽字。管教股的人問她有什麽要求,她說想見丈夫和兒女。管教股的人說路途太遠,已經來不及了。從她丈夫和兒女工作的地方到這兒頂多三天,那就說明她的生命已經不能再活三天了,生命她是早就置之度外了,但她是多麽地想再看看她的一雙兒女。因為她虧欠他們的太多。
兩天後召開了整個監獄的寬嚴大會,有三名犯人得到了提前釋放,這三個人中有女犯曾聰瑩。她是公公對她無理,情急之下用鋤頭把公公挖死了。當時就隻判她七年有期徒刑,本該送米江茶場,經她丈夫一再要求,便於探監,就近送到三監獄。到監獄後丈夫經常來看她,一年後她被減刑二年,本還有二年多沒坐滿,但很多人都很同情她,敬佩她,加之這個人不愛多事,真正做到了少說話多做事,她得到減刑提前釋放那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她的行李一大早就清理好了,一從台上下來就挑著行李往監獄大門口走,她的丈夫在那兒等著她。接著宣布死緩改無期的,死緩改有期的。有十多個犯人得到了改判,還有人得到了減刑,減得最多的減了五年,共有四十二個人得到了減刑,有二百多人記了大功,有四百多人記了小功。念這些判決書和記功名單都花了一個多小時。寬大的宣判完畢後換了一個幹部走到台前大聲地說:“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文彤英揪上台來!”兩個女警察把文彤英推上了台,到了前台被女警察踢得跪下了,她掙紮著站起來喊了一聲劉主席萬歲,馬上被女警察把嘴巴貼上了大塊的膠布,又被踢得跪到台上了。判決書很快就念完了,宣判的人大聲地吼著:“把文彤英綁縛刑場執行槍決。”第二個被判死刑的是男犯劉雨林,他是為屋地基殺害了生產隊長,因原來就有過節,原判他死緩,入監半年,多次揚言回去後還要殺某某。死緩兩年不到就改判成立即執行。因犯罪地方的受害者家屬強烈地要求要在當地執行,所以在監獄隻宣判,押回當地執行。當把劉雨林的宣判書念完的時候,坐在這荒地裏的犯人都聽到了沉悶的槍聲,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向傳來槍聲的地方看去,文彤英就被槍殺在北邊女犯農業組的菜地裏。她們看到執行的警察往回走了才把注意力集中起來,聽台上的幹部念判決書。除兩個判死刑的,還有十多個人加刑,一百多個人記大過,二百多人記小過。念加刑判決書和念記過名單又是一個多小時,念完後請監獄長訓話。監獄長說:“時間已經很長了,天氣很冷,我不想多講,寬嚴的對象就是你們大家的教科書,要求你們認真地讀這些活書,誰讀懂了誰就會在改造中得到進步,誰就會贏得新的人生。希望你們向曾聰榮、鄒一鵬等人學習,她們回到人民懷抱裏去了。也希望你們早日回到人民懷抱。你們應該把文彤英、劉雨林引以為戒,不要重蹈他們的覆轍。這樣的寬嚴大會我們是要經常開的,在一打兩挖教育運動中至少還要開兩次。希望下一次得到寬大的人更多,減刑弧度更大,我的話完了。”主持會議的人部置了下一步的學習和有關事項就宣布散會了。
給文彤英做匣子的是金七桂和餘三妹,金七桂要餘三妹抓緊時間吃午飯,兩人吃完午飯就開始做了。山杜鵑說不要刨了,就鋸齊釘好就行了,槍斃的不要和自然死亡的相比,其實都沒有什麽關係。金七桂和餘三妹很快就把匣子釘好了。山杜鵑說:“還愣著幹什麽,埋文彤英去呀。”金七桂和餘三妹抬著匣子來到了菜地,正在準備把文彤英往木匣子裏裝的時候來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山杜鵑對金七桂說:“這是文彤英的兒子和女兒。”又對她們兩人說:“你們需要怎麽做,要她倆協助你們做。”兩個年輕人無聲地流著眼淚,女兒把媽媽的腦髓從地下捧起來送進媽媽裂開的腦顱裏。兩兄妹問山杜鵑:“隊長,這兒離火葬場有多遠?”“不到十公裏。”‘火葬一個人要多少錢?”“大約是一百二十元吧。”“監獄能給我們派輛車送送我媽媽嗎?”“我去找吧。”金七桂問他們:“你們打算帶骨灰嗎?”“我們是嶽陽人,離這兒一千五百多公裏,運屍是請不到車子的,出多少錢都請不到,特別是媽媽又是這樣死的,就更加請不到車子。現在私人沒有車子,公家的車子還要講個政治,所以請車子就難上加難了。但我媽媽走南闖北,死了我們還是要把她接回去啊!其實劉少奇也好,林彪也好,他當他的官,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媽媽就是鬼迷心竅,偏要死保劉少奇,保得自己連身家性命都沒有了。政治的事說不準,她是老革命。”說著山杜鵑帶一輛貨車來了。金七桂和於三妹幫著把裝著文彤英的木匣子抬上了車鬥,兒女也上了車鬥守在木匣子兩旁,她們揮手向金七桂和餘三妹告別。
金七桂和餘三妹回到監房的時候,山杜鵑要她們二人把文彤英的東西清一請,拿到辦公室來讓幹部檢查檢查,準備到那兒,等她的孩子來取。山杜鵑要金七桂和餘三妹先到小監子裏把文彤英用過的東西拿出來。金七桂原來認為是金碧輝害死了文彤英,實際上並不是那麽一回事。這次金碧輝連記功都沒有撈到。她們是借金碧輝掀開文彤英走向死亡的序幕。金碧輝如果不檢舉她,他們也會找其它借口把她揪出來殺掉的。她在暇想,文彤英看過判決書到被執行死刑的這一段時間裏,她麵對這狹小的四壁想了些什麽呢?一個縣委付書記隻為說了中央的人誰比誰好,就要殺害她,她心裏一定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