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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十一)

(2006-06-24 14:22:04) 下一個

第十一章 湯曉康血濺青山

        公元一九五七年底,中國的反右鬥爭基本結束。但這場知識分子的浩劫才算拉開序幕。金七桂等五十七名文教戰線的右派打起了背包,步行四十公裏來到了仙人界林場。到的那天晚上就睡在場部辦公室,第二天第一件事是搭棚子,男的砍樹砍竹子,女的割茅草,還留了十個人平整地基。大家忙了半個月,蓋了一棟四大間茅草屋。一間是女性宿舍,一間是男性宿舍,一間是廚房和食堂,一間是學習室。宿舍無床,大家砍了些樹做了大木架,在大木架上鋪上山竹,在山竹上鋪上一層厚厚的茅草,茅草上鋪上麻袋,再鋪上自己的被子,總算是把睡的問題解決了。房子的北邊蓋了兩間小屋作廁所,在廁所的北邊開墾出了約三畝菜地,生活走上正規後就開始燒炭了。

        開工的第一天就出了大事故。縣中的右派,原體育老師湯曉康分到砍伐組,砍伐組十二個人,他算體力最棒的,掄斧頭義不容辭。一上山他就選了一顆大楓楊樹砍,他看了風向,吹的是東風,他就從東邊砍起來。一心隻顧砍樹,風停了都沒有感覺到,且冬天樹葉落光,有風也不一定會往西邊倒,快砍斷的時候樹往東邊倒下來,壓倒了湯曉康,慌亂中把斧頭彈到頭上,頭骨列開一個三寸長,一寸寬的大口,血和腦漿不停的往外流,胸腔被壓得變了形,前後寬,左右窄,口、鼻子、耳朵都在流血。殷紅的鮮血一流出來就凝固成老豆腐狀的血塊。待大家把樹抬開,他的心髒已停止了跳動。林場的醫生趕到時,大家已經把他抬到了學習室,讓他躺在鋪在地下的被子上。醫生給他檢查了脈搏和鼻息,證明他已死亡。大家七手八腳的給他擦洗了頭臉,把他的床單撕成條把頭上的傷口紮緊,戴上了帽子,給他換了衣褲。他的傷口和鼻、耳朵不再流血,也許是流盡了吧。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帶隊的黨衛國和五十幾個右派都無聲地圍在湯曉康的身邊,臉上都流滿了淚水。大家都無聲地靜默了幾分鍾,黨衛國走到湯曉康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把湯的上眼皮往下摸了幾下說:“湯老師,閉眼吧,眼不見,心不煩。”不知為什麽,湯老師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黨衛國問大家:“誰會木匠?”有五個人舉手,黨衛國說:“你們五個人用修房子剩下的木料給湯老師做一付棺材,要做大一點,兩個人跟我去總場拿木匠工具,三個人選木料,馬上行動。女同胞負責布置靈堂,大家的臥單都是白色的,拿來給湯老師用用。八個人挖墓穴,走的人入土為安。剩下的人在山上砍些鬆枝,紮些白花,也可到山上采一些野花。”說完他代著兩個拿木匠工具的人去了總場場部。天上開始下起雨夾雪,人亦悲,天也悲,人亦哭,天也哭。右派們采來了一束束雪白的刺糖花放在湯老師的身邊,還采來了一枝枝鮮紅鮮紅的救兵糧放在白花的中間。他的同事,縣中右派美術老師李雲廉給湯畫了一張遺像,縣中右派語文老師吳楚南給湯寫了一副挽聯:短跑長跑馬拉鬆,披紅戴花稱雄。蘭球排球乒乓球,數載奪冠建功。橫批是:雄風宛在。在懸掛挽聯的兩邊並排掛著六個用鬆枝和刺糖花編成的花圈,畫像前端放著靈牌,靈牌上寫著幾行直列的毛筆小楷:亡人湯公曉康,生於一九二八年十月三日,歿於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芙蓉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康縣勺哈鄉人。生前熱愛教育事業,在大壟縣中教書育人。靈前放著一碗米飯,一隻剛從山上打來煮熟了的斑鳩,還有一碟鹹菜,一碟辣椒豆瓣,食物的前麵放著一個盛沙紙盒做的香爐罐,裏麵插滿了一根根燃燒著的幹麻杆。不時的落下點點白灰,桌子下麵點著一盞七眼燈。七眼燈的油是大家吃的每月四兩的食油,用曉康的飯碗盛著,七根燈芯是金七桂帶上山來補衣服用的一束白線搓成。

        黃昏時這仙人界的樅山峻嶺都隱在雲裏霧裏,一座座山巔浮在灰暗的雲層之上,像是海市蜃樓,又像是蓬萊千島。一座座山巔鬆柏點點映在灰白的天幕上千姿百態,朔風陣陣,吹得雲霧忽東忽西。黃昏是鳥兒歸巢人歸家的時候,是合家忙著生火,忙著晚炊,圍著熊熊燃燒的火坑有滋有味,有說有笑品嚐晚餐,品嚐生活甘甜的時候;可是這一群右派在這個黃昏裏,誰也沒想到做飯,誰也沒有食欲,大家圍著被大樹壓死的同伴,都淚流滿麵的為死者做在做那。天斷黑時棺材做成了,湯曉康躺進了棺材,李老師以棺木的表麵為紙,以群山為材,把仙人界的山山水水盡畫在棺木的四壁上。此時外麵已是一遍漆黑,海市蜃樓,蓬萊千島都被這黑色的大獸吞沒了,連那哇哇叫的烏鴉都回巢睡覺去了,偶爾聽到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挖孔,挖孔,......這聲音叫得人心震顫,眉毛倒豎,夜靜極了。有人提意給湯曉唱唱鞔歌,寄托哀思,舒解悲傷,語文老師吳楚南卻說:“還是以無聲悼念他吧,無聲勝有聲啊。”

        正在大家靜得沉悶已極的時候,一聲聲淒厲的哭聲由遠而近,“我的兒啊!我的寶啊!.....”“我的爹呀!我的爹爹呀!......”是湯曉康的寡母和他的兒子來了。老人和小孩都弄得滿身是泥沒有一根幹紗。金七桂和李錦繡把這一老一小拖到女右派的房中,給他們端來了一盆熱水,洗淨換了衣服,讓她們坐在棺材旁的大火旁邊。七桂對老人說:“伯母,人死不能複生,您要節哀啊,小孫子還靠您呢。”老人哪勸得住,她抱起兒子兒呀!寶呀!放聲大哭,孩子也緊緊地拉住爸爸冰冷的手,爹呀!爹呀的大聲哭泣。湯曉康的鼻子和嘴巴裏又流出了暗紅的血;眼睛也微微地睜開了,露出了那擴散了的灰色瞳孔。老人邊哭邊給兒子擦淨鼻孔和嘴裏的血,用手不住地摸兒子的眼睛。嘴裏喃喃自語:兒子啊,媽知道你不放心湯傑,放心吧,媽會把他拉扯大的;楊茜今天沒來送你,她不能來呀,媽告訴你,她心裏有你,暝目吧。湯曉康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看到了他的慈母,看到了他的嬌兒,從慈母的口中知道自己心愛的人雖然被迫離了婚,不能來送他,但她心中有他。

        湯曉康的媽媽羅夢嫻與曉康的父親湯浩淼結婚不到一年就投奔賀龍拖隊伍走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湯曉康是在父親走後生的。一九四九年解放了聽當時一起跟賀龍走的人說湯浩淼投奔賀龍不久又投奔了國民黨,跑到台灣去了。可伶羅夢嫻母子倆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一家人團圓,可是盼來的是叛逃家屬的名分。可伶的曉康從生到死都沒有見一眼父親。羅夢嫻職業是小學教員,她克盡職守,教書育人,在當地口碑很好,母子相依為命。曉康從小在母親的熏淘下學習用功,酷愛體育運動,高中畢業考上了體育學院。畢業時本可以留在體院工作,但他不忍心離開為他含辛茹苦一生的母親,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家鄉縣立中學當體育老師,在學校裏與音樂老師楊茜相愛結為夫妻,育有一子一女。無情的右派鬥爭,折散了這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組織上要楊茜和湯曉康離婚。兒子湯傑判給曉康,由退了休的奶奶羅夢嫻帶著,女兒則由楊茜帶著。離婚是名譽上的,兒媳婦經常帶著女兒來看婆婆和兒子。婆婆常勸媳婦改嫁,媳婦總是很貼心地說:“媽,我相信這是暫時的,我們全家以後一定會團團圓圓的。我知道曉康,你更知道曉康,他除了在運動場上爭強好勝外,其他什麽野心也沒有。哪會反黨呀!”可是飛來的橫禍把楊茜的夢打得粉碎。她本來要上山送曉康最後一程的,是婆婆勸阻了她。

        黨衛國向羅老師征求曉康後事的意見:“你看曉康就葬在山上好不好?你要運下山也行,我想這地方山青水秀的,也不錯。”羅夢嫻拿不定主意,他說:“我再想想,行嗎?”“行,不過你在天亮前一定要告訴我,我好安排。”他找到了湯曉康生前的幾個同事。吳楚南說:“羅老師,我們這些入了另冊的右派,對曉康不會投以白眼。我想曉康會選擇這山青水秀的仙人界的,這兒有同類知己伴著他,他才不會孤獨。”李老師說:“吳老師說得對,這兒確實美,就讓曉康長眠在這兒吧。”金七桂說:“羅老師,我看吳老師和田老師都說得對,在這兒,大家都會把他當親兄弟看的。別運回去了,社會對我們太缺乏了解了。”“帶隊的好像是你們學校的書記,他的為人怎樣?”“不錯,還講良心。”待黨衛國再進來的時候,羅老師對他說:“黨指導員,我考慮好了,就把曉康葬在這兒吧,您費心了。”

        黨衛國在十二點鍾宣布:“老師們!我們遵從當地人的風俗,湯老師的葬禮在後天舉行。我現在宣布守喪名單,在宣布前我向大家提點希望,希望大家要吃點東西,要休息,我宣布名單後大家都去食堂吃麵條,吃了就睡覺。”他向大家宣布了守喪名單,除了當班守喪的人都慢慢的依依不舍地散去了。羅老師和湯傑坐在靈前,不時地點燃麻杆插到香爐罐裏,不時地把七眼燈的燈芯向前趕一下,燈芯燃結出七束燈花,夜風陣陣,吹得那七眼燈忽閃忽閃的,那燈花更亮了。羅老師將坐椅移到棺邊,把頭擱到棺沿上,凝視著兒子那蒼白的臉,她幻想著如果兒子能張開眼睛,看看她,能張開口叫媽媽,能動動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祖孫敵不住過度的悲痛和疲勞,枕著棺木睡去了。守靈的人為他倆端來了火盆,披上了被子。活著的人有夢,因為心還在,夢就在,也許她們母子父子會到夢中團圓。死了的人有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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