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71)
一、右派王春山
下鄉插隊不久,大隊書記怕我們新來的知青因為分不清敵我,特意安派了一次階級鬥爭分析會,其實就是給我們介紹一下村裏的"階級敵人"。
因為正是農忙季節,會開的簡短。書記要求大家安靜下來之後,宣布大會開始,然後就向台下喊道:“押上來!”,隻見隊裏兩個背著槍的民兵押著一溜四個人來到前台。這幾個人上台後都低頭站著,很老實的樣子。書記又喊了一聲:“抬起頭來!”,隻見那四個人刷的一下把頭都抬了起來。接著書記開始介紹這幾個地富反壞右。第一個介紹的是老地主,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目光呆滯,幹瘦幹瘦的。然後是反革命加富農,原來這富農在滿洲國的時候曾在鐵嶺當過警察暑長,所以一人身兼兩職----富農加曆史反革命。還有一個壞分子,破壞過生產資料。最後介紹的是“右派”王春山。
這是個瘦瘦高高的人,看不出年齡,嘴邊長著稀稀拉拉的胡子,在昏暗的光下,麵孔看起來黑乎乎的,有點模糊,唯有那鼻梁上架著的黃邊近視鏡,讓他顯得與眾不同。書記介紹他的罪行的時候隻是簡短幾句,地主子女,右派分子。再仔細打量這幾個階級敵人,發現就這王春山表情特殊。其他幾個人的頭雖然抬著,但眼睛都低垂著,唯有他眼睛是向上看的,這讓他抬著頭看起來有點不服氣,似乎還有點昂然的味道。結果他這樣的神態被認為是態度不老實,招到一些知青的訓斥和推搡。
後來我知道,每當開這樣會的時候,總是有要求進步的男知青找那些“態度不老實“的黑五類揮上幾巴掌,一是想表現自己階級立場堅定,其次也是想過過打人的癮。王春山這次成了幾個男知青的目標,我猜原因和他的目光有關。可挨了幾巴掌的王春山似乎仍然沒有老實,眼鏡片後麵還是射出一股傲然的目光。這時隊長走到他跟前喊道:“低下頭。”沒想到,這個挺牛的右派聽了隊長的話後卻乖乖地低下了頭。多年之後,當我把很多事串起來思考時才恍然大悟,明白當時隊長暗中保護他的良苦用心。王春山雖然倔,但他心裏有數,知道誰是善良的,誰對他是善意的。
因為王春山和我一個生產小隊,下地幹活經常在一起,這讓我有機會更多的觀察他、了解他,也滿足了我的好奇心。王春山也和其他的四類分子不一樣,他並不覺得自己是階級敵人,也不習慣那種逆來順受的屈辱。有時他還發牢騷,比如我們割地的時候嫌他走的慢,有的知青就嗬斥他:你個老右派,幹活盡偷懶。他聽後則並不服氣,嘴裏嘟囔著:我沒偷懶,我就這個能力,我本來也不是幹這個的。有時個別知青會給他一巴掌,說他猖狂。他也不服,有時念毛主席語錄:要文鬥,不要武鬥。有時又說:你們以後會後悔的,你們還太年輕啊。弄的我們哭笑不得,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他這個樣子了。
後來我發現當地的貧下中農們似乎並沒有繃緊階級鬥爭那根弦,他們對王春山都很客氣,並不象我們知青對他總是嗬斥來嗬斥去的。深秋的一天,我跟隊裏的一個貧農出身的老鄉幹完農活往回走,回來的路上我們一邊走一邊順手拾些柴火,我以為他是給自己家打的柴火,沒料想路過王春山家院子時,他竟拐進去把柴火放下了。出來後和我說;“老王身體不好,弄不動這些柴火。”看我訝異不解的樣子,老鄉說了句:“咳,你們這些孩子不曉得啊。”然後就給我講起王春山的事。
王春山的老家原來就在這個村,他是家裏的老小,上麵的幾個哥哥和姐姐很早就出去了,也一直沒有回來過。老王家是村裏的大戶,有很多地,全都租給當地農民,他爹身體不好,老伴早早就沒了,解放前就跟兒子去了城裏,鄉下的地基本不管了,租種他家地的人隻要能給當時在哈爾賓上學的王春山湊夠學費,剩下的老地主也不要了,因此他家的佃戶都很感激他。而王春山的爹解放後不久就病死他鄉了。至於王春山怎麽當的右派,老鄉不清楚,隻知道他一直在北京工作,老婆是醫生,還有兩個女兒。
本來我對右派就好奇,原因是家裏有一大摞50年代的《新觀察》雜誌,在那上麵我看到很多關於反右的文章,對那時侯的事很感興趣。這次老鄉的述說就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我暗暗打算,一定要找機會了解了解這個王春山。
機會說來就來。冬天的一天晚上,公社裏突然來了通知,讓民兵晚上去查黑五類的房,說是上麵布置的統一行動。外麵北風呼號的,大家都懶得起床,我想這是個機會,可以到王春山家看看,於是就找民兵隊長高雲龍申請參加巡查。半夜12點的時候,高隊長領著我們幾個知青,背著沒有子彈的步槍,頂著呼號的北風,開始挨家挨戶去查黑五類的房。
到王春山家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我們大呼小叫的敲著房門,裏麵黑咕隆咚的,老半天才聽見一陣咳嗽聲,當門吱呀一聲打開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站在我麵前的分明是一個鬼啊!他手拿著一盞忽閃忽閃的小油燈,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沒有驚恐、沒有疑惑、也沒有不滿,隻有麻木和呆滯。由於燈光在下麵的原因,他的沒有多少肉的臉簡直就象一個骷髏,幹瘦的身體被撲進門的冷風吹的瑟瑟發抖,我能想象的鬼的樣子也不過如此。這個畫麵後來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直到今天,我一想起王春山,腦海中就閃出這個畫麵。王春山知道我們的來意後,側過身子,示意我們進去搜查。可是我剛邁進門就被一股難聞的怪味給熏了回來,退到門口後,我和隊長說:這麽小的屋有什麽好搜查的。隊長心知肚明,問了王春山幾句後,就交代他,如果有人來,必須向隊裏報告。王春山諾諾地答應著。回去的路上,我問高雲龍,他這小屋是隊裏給建的嗎?怎麽這麽小,這麽髒啊。高雲龍告訴我,這個王春山雖然生在我們這個村,可從來沒幹過農活,他剛來的時候是寄住在親戚家,後來他的親戚讓出一塊房場,幫他蓋了這間小房。要不是那些人幫他,他早死了。我說:他這人怎麽那麽倔呢。高雲龍說:人家是讀書人,肚裏有水,要不是犯了錯誤,人家也是北京的大官。敢情老鄉們都是這麽看待王春山的,難怪他雖然帶著右派的帽子,可仍然得到隊裏的照顧。
春天插秧的時候,我又有了一個機會和王春山單獨在一起。因為我感冒剛好,隊長安排我和王春山一塊去看水,這是個比較輕的活,一般都是安排給身體不好的人幹的。作為右派的王春山得到這個活,隊上有幾個知青曾質問過隊長,為什麽如此照顧右派分子,可隊長一句話就給頂回去了:”就他那個體格,你們誰願意跟他一組插秧?。
看水就是看看是否有的溝渠漏水,有漏水的就趕緊鏟兩鍬土補上,活不多,也不重。這樣我就有了時間和王聊天。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多,所以直來直去,上來就問他:“哎,老王,你為啥事當上右派的?”他一楞,沒有馬上回答,翻翻眼睛看看我,估計是尋思我為什麽問他這個。大概因為我從來沒打過他吧,他對我還算有點好感,很快就消除了戒備。
他歎了口氣說:“我哪知道啊,還不是因為出身不好,打鳴大放的時候我並沒有說過反黨的話,我在機要部門工作,這點覺悟能沒有嗎?”
“不能啥事沒有就說你是右派吧?”我又問。
他放下鐵鍬,坐在土坎上幽幽地說:“我就是說北京的十大建築是十大難看,是頭戴烏紗帽,身穿幹部服。這也不是我發明的,我隻是同意這個觀點。”說這話的時候他有點急赤白臉的,看起來象個受委屈的孩子,根本不象個飽受磨難的中年人。
我說:“你是不是當時死不認錯啊?”看他在批鬥會上的態度,我能想象他肯定不是那種見機行事,肯認罪服軟的人。
果不其然,他馬上答道:“我有什麽錯?你去過北京沒?你看過北京那十大建築沒?”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繼續嘮叨開了:“我隻對北京的建築評論評論,就給我扣上右派帽子,我當然不服氣。我又沒反對毛主席,沒反對共產黨。”這下我明白了他為何被打成右派的了,除了那些言論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的固執的性格。黑格爾的名言“性格即命運”在他身上又一次得到證明。他這人其實就是愛發牢騷,而且還有些固執,估計在單位裏也總是願意和人爭來爭去的。
我一邊幹活一邊聽他說著他的事,聽他那口氣就知道他是那種口無遮攔,沒什麽城府的人。我估計右派大都是這樣的人。他說他曾是哈爾濱某大學俄文係的高材生,解放前就是進步青年,學校沒畢業就參加了革命,解放後調北京國家五機部做俄語翻譯。反右的時候,他才20幾歲,雖然他被定為右派,但並沒有被開除公職,仍然留在部裏做翻譯工作。那時中蘇關係還沒有完全惡化,很多蘇聯專家還沒有回國,黨和國家還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因為工作,他並沒有感覺有什麽太大的不同,以為自己就是犯了個小小的錯誤,更沒想到後來竟然被劃到階級敵人的隊伍中去了。一直到文革後期,他才被單位發回原籍勞動改造,成為正式的階級敵人。他告訴我,他有兩個女兒,都在北京郊區插隊,老婆也沒和他離婚,有時還給他寄些吃的東西來。說這話時,他語速放慢,沒有了原先的淩厲。
後來,我聽說他的女兒每年都來看他幾次,給他帶些罐頭、餅幹、掛麵什麽的,那些東西在那個年月都是稀罕物。78年我考上大學離開了農村,就再也沒有見到王春山。後來聽青年點的同學說,79年王春山的右派帽子被摘了,他的兩個女兒一起去鄉下接的他。走之前,在我們公社的汽車站前,渾身上下裏外一新的王春山把所有他在農村用過的東西全扔了,並向所有送他和圍觀的人大喊道:我王春山終於活著離開這裏了,今後我再也不回來了,讓過去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