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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兩個“右派”(二)

(2007-11-27 13:15:50) 下一個

二、“右派”朱永一
   
88年初冬,我去大連參加EPT考試,經同學介紹住在大連物化所招待所。房間挺大也挺幹淨,原本四人一間的房子,當時就我一個人。正在竊喜今晚要享受單間待遇的時候,嘩啦一聲,房門被服務員打開,一個中年漢子走了進來。來人約莫50歲左右,滿臉皺紋,臉堂微紅,眼睛炯炯有神,顯得健康而有精神。進門後,他把手提包往我對麵的床上一扔,就跟我嘮了起來。原來他也是來參加出國考試的,不過級別不同,我是中級,他是高級。

他接著自我介紹他叫朱永一,是社科院雜誌社的編輯。看我還拿著本書在看,則說:“英語這東西是憑實力,不是靠一天兩天的功夫,明天就要考試了,你今天還忙活個啥。”其實,我也知道沒用,隻不過是一種習慣而已。我接過話說:“我最擔心的是聽力,別的還沒什麽問題。”他聽後,眼睛一瞪對我說:“那你就更沒必要了,聽力更是需要平時一點點的積累,你臨時抱佛腳,根本來不及。我到是最不怕聽力了。”聽他這麽一說,我心裏不免有些好奇。在我的印象裏,象他這樣的年齡的人,英語普遍不好,更別說是聽力了。怎麽這個朱永一就這麽自信呢?

我放下書本,坐起身跟他聊起來。原來這朱永一小時候在廈門念的是教會學校,英語幾乎成為母語。難怪他對英語如此自信。言談之中我才知道,朱永一是文革前北大經濟係的高才生,是當年年齡最小的北大學生。看他年近五十,身上仍然洋溢著一種年青人才有的幹練和自信,我猜想他一定身體很好,生活也一直過的很如意,就隨口問到:“你孩子多大了,上大學了吧?”他一怔,眼光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低聲對我說:“我兒子才三歲半。”我一楞,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大?”“三歲半啊。”他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我腦子開始快速運轉起來,猜測著他孩子為什麽這麽小,難道是二婚?或者是原來的孩子生病沒了,才又生的?大概他看出我心裏的疑問,就自己解釋起來:“我是摘帽右派,結婚結的晚。我結婚才四年,而且是頭婚,我愛人也是大姑娘,因為家庭出現不好才一直沒結婚。”我說:“我真看不出,你是經曆這麽坎坷的人啊。你身體和精神都很好啊。”聽我這麽說,他笑了,臉上的皺紋開了花,象個老農民。“我喜歡踢足球,上學的時候就喜歡踢足球,當了右派下放勞動的時候也找機會踢。”我說:“難怪你身體看起來這麽結實,現在還踢嗎?”“還踢,不過是跟兒子踢了,我那小兒子也象我,這麽小就喜歡足球。你不知道我這兒子有多可愛。”說這話時,他的目光越過我,投向遠方,好象在遙望他那可愛的兒子,那種老年得子的舐犢之情讓我砰然心動。

有一種人身上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老百姓話叫自來熟。言談話語間,自然而然地就消除了彼此的隔膜和生疏,朱永一就是這樣一個人。其實,我也是自來熟的人,隻不過當時年青輕狂的我,說出的話總是帶有火藥味,不象朱永一,盡管自信又耿直,但說出的話卻總是那樣誠懇、得體又閃耀著思想的火花。等到考試結束,我們倆已成為熟人。回到沈陽後,我們經常通電話,互相詢問各自聯係學校的情況,後來他又找我約稿,我又去他的編輯部,一來二去,我們就結成了忘年之交。

在一次共進晚餐的時候,朱永一又一次打開話匣子,給我講了他自己和他一家的不幸的經曆。

朱永一一家五口,父母加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早年全家生活在廈門,父親從集美航校畢業的時候正是二戰期間,和很多同時畢業的同學一道,他父親也參加了美國自由輪的大運輸行動。不幸的是,在德國投降前的最後一次運輸行動中,他父親的那艘自由輪被德寇的潛艇擊沉,從此再沒回來。他母親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一下子昏倒在地,要不是身邊那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他母親就想隨他父親去了。

沒有了父親,他們一家全靠母親的含辛茹苦和父親的撫恤金艱難度日。靠著要強的母親的頑強和堅持,他和他的哥哥都念完了中學和小學。解放了,全家人還沒來得及適應新的生活,抗美援朝就開始了,因為前線急需英語人才,本來要上大學的哥哥則報名參加了誌願軍,到朝鮮後即被派到前線做對敵喊話的宣傳員。誰也沒有想到,在臨近停戰前的最後一次喊話時,他哥哥被流彈擊中頭部犧牲了。爺倆的命運如此相象,如此悲慘,幾乎完全擊垮了他的母親,母親聽到噩耗後,天天以淚洗麵,後來竟哭瞎了雙眼。

飯店吵鬧的聲音好象都隱退了,我感覺周圍靜的出奇。對麵的朱永一還繼續平靜地說著,好象在述說別人的故事。我端起酒杯,示意他喝一口,也讓我重新回到現實中來。喝了點酒的朱永一臉膛更紅了,但眼神依然平靜,我想,歲月已經讓他對苦難麻木了,也許他把這一切都看淡了,也許他講出來,心裏的疼會減輕些吧。

朱永一考上北大那年才十六歲,是經濟係最年輕的大學生。因為他十分的聰明,英語又好,大學的學習對他來說很輕鬆。誰都無法避免少年輕狂,更何況一個確實很聰明又有才的年輕人。1956年,赫魯曉夫上台後,在蘇共20大上做秘密報告,清算斯大林,反個人迷信。這對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震動是十分巨大的。也正在這個時候,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發表了著名的《論十大關係》,並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雙百方針。後來,毛澤東又鼓勵黨外人士和知識分子給中共提意見,就是所謂的“陽謀”。這樣的政治氣候不能不在北大這樣的學校產生反應,飯間課餘,關於蘇共20大上赫魯曉夫講話內容的猜測成了熱點話題。但當時赫魯曉夫的講話隻是傳聞,沒人知道具體內容。這時的朱永一就表現出了年青人好逞能的天性。他從BBC的廣播中聽到赫魯曉夫的秘密講話,費了幾夜的功夫把這個講話翻譯出來,並連夜貼到北大著名的三角地。第二天,這個小字報被同學們竟相傳抄,可以想象當時的朱永一是多麽的得意和自豪,因為他講到這時,我分明從他的嘴角看到一絲自嘲的苦笑。

就是這個讓他曾自鳴得意的小字報,讓他遭受了20年的磨難。年輕單純的他,沒有故意宣揚自己的傑作,也沒有刻意隱瞞,所以,不久後,班裏的同學都知道這是他翻譯的。其實,朱永一並不是熱心政治的人,他雖然翻譯了赫魯曉夫講話,但沒做任何評論,他畢竟年青,對國家的事情不甚了了,所以反右開始的時候,他早就躲進書齋去研究馬克思的《資本論》了,根本沒想到反右會反到他身上。直到後來,右派有了名額規定,尤其是北大這樣的重災區,每班不劃幾個右派學校都沒法交代。班裏有幾個大鳴大放比較厲害的,給劃成右派,他聽別的同學說他也被劃成了右派,但他也並沒怎麽當回事,以為不過是犯了點錯誤而已。大學畢業時,他被分到一家社科研究單位,到了單位後,他第一件事就向組織宣布:我是右派,請組織多幫助教育。在以後的歲月裏,他碾轉了幾個單位,直到後來被下放到農村,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自己介紹自己是右派。因為右派這頂帽子,他在單位受盡了歧視,是那種公然的歧視,自己成了每個單位裏的另類。文革開始後,他被下放到遼寧農村,後來又到一縣城的工廠當工人。其間,受了不少的苦和歧視。但他一直樂觀的生活這,而且堅持鍛煉身體。他心裏一直有個信念,他不會就這樣過一輩子的。

講到這,朱永一揚起頭,眼睛望著天花板,象是自言自語地說:“那時我真傻啊!”我說:“那個時代的人都那樣,誠實、沒有心機。我的母親也是因為同情右派而被領導作為慎用之人,一輩子沒得重用,自己還不知道。”他擦擦嘴笑著說:“這點,我和你母親相近,隻是比她更慘。你不知道命運給我開了多大的玩笑。”我疑惑地看著他,等他繼續講下去。朱永一端起酒杯,我們碰了一下,一幹而盡。他繼續說道:“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右派,單位和組織也一直把我當右派對待,為此,我這輩子也沒少遭罪,連媳婦都找不到。右派平反的時候,我也向單位提出要求給我平反,可是單位在查了我的檔案和調查了我的母校後通知我說:你根本不是右派,沒有什麽平凡問題。”“怎麽會這樣啊?”我也很吃驚。“是呀!我當時都懵了。如果我不是右派,那我這麽多年的罪是自找的了。那段時間我象瘋了一樣去找證據證明自己是右派,最後找到當年的班長老大哥,我才知道了原委。”我急切地問道:“怎麽回事啊?”他歎了口氣,說:“當年因為那個小字報,係裏確實給我定了右派,屬於中右,可等我畢業的時候,老班長和係裏領導研究後,覺得我沒有犯什麽大錯,也沒什麽言論,另外,考慮我年齡這麽小,如果戴個右派帽子去單位,這輩子就玩了,所以悄悄的把我的右派檔案撤了。”

“那你也太冤了啊!”我萬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右派。

“我當時氣的恨不得煽自己倆嘴巴。可後來想開了,我本來也是右派的。再說和我的父親和哥哥比,我還幸運的,我畢竟還活著。”他講完了,我也沒話了,不知道說什麽,惟有喝酒。那天,我們兩個都喝了不少,盡管我們都沒什麽酒量。


後記:今年是反右50周年。我想起我認識的這兩個右派,寫出來與大家分享。其實年代久遠,很多記憶已經模糊,隻能揀印象最深的寫寫,模糊的不敢亂寫了。象朱永一給我講過很多他當年當右派時受過的苦和遇到的好人,可惜我都記不清了。我的文筆不好,尤其描寫人物是我的弱項。在我的印象裏王春山是梗直、倔強的人,而朱永一是樂觀自信的人。我知道我肯定沒把兩個人寫活,如果是秦大俠或揮手兄來寫,一定寫的比我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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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父 回複 悄悄話 我覺得一個人是否樂觀有一多半是天性。剛才我給國內打了個電話,想了解一些他的近況,可惜很多人不認識他了,托一個朋友幫我打聽,很多年沒見到他了。我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好啊,人物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這個“右派”經曆很多,難得心態還很好,受了苦,最後還能看得開,很不容易了。

瘋狂的時代必然造就荒唐的事情,他是很冤啊,希望他後來能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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