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有多遠 6

四十五

 

十二月的南京, 已經有了冬天的寒意。這天天舒去係樓取信，很意外地收到了兩封從中學來的. 其中一封的筆跡不是曉峰。打開一看，原來是曉峰班裏的一位叫王玉梅的女孩。信很短，就幾行字：我喜歡你，我知道你每周跟陸曉峰通信，就是從你給她的信封上看見了你的地址。我希望能和你交朋友，可以嗎？

 

天舒完全不知道這女孩長成什麽樣子，甚至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他有點苦惱怎麽回絕她才不至於太傷她的自尊，就花了兩天時間醞釀好了一封信。等把那封信寄出去，天舒開始矛盾，不知道應不應該將這件事告訴曉峰。信寫了撕，撕了寫，又耽誤了兩天，最後還是決定告訴曉峰。這封信寄出不到兩天，曉峰的另一封信到了。

 

原來她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就每天去校門口的收發室看，不巧就看見了天舒給王玉梅的信。曉峰一怒之下，寫信來質問到底跟這個漂亮的繡花枕頭是怎麽回事。十四五歲的女孩，眼裏當然是不揉沙子，曉峰的口氣難免尖刻。天舒看了有點惱，想必曉峰寫信時還沒有看到自己後來的那封，就決定置之不理。這邊曉峰雖然馬上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還是希望天舒來道個歉，因為她覺得天舒應該向自己先通報，再回王玉梅的信。就這樣兩人都不讓步，僵到了寒假來臨。

 

四十六

 

寒假前，天舒給曉峰寫信，說被選中代表南京市參加全國大學生籃球比賽，要集訓，就不回重慶了。天舒知道曉峰肯定會失望，心裏也是內疚，但不知道為什麽，又有一點解脫的輕鬆。於玲玲是南京人，整個寒假期間，她三天兩頭地往學校跑。也不幹什麽，就坐在訓練場邊看天舒訓練，有時候也給他帶點吃的來。天舒總是想，我沒有跟她單獨出去過，沒有請她吃過一頓飯，我是對得起曉峰的。

 

大年三十，隊裏的外地隊員一起吃年夜飯。吃到一半，李強朝門口努了努嘴，示意有人找他。天舒轉頭一看，原來是於玲玲。她手裏拎著一個保溫桶，盈盈地笑對著天舒。他跑過去，說你怎麽來了。她說我媽包的餃子可好吃了，我就給你送點來。天舒知道於玲玲家離這裏其實很遠，大年夜裏穿半個南京城給自己送吃的，心裏很是感動，就把大衣一拿，說我們出去吧。走出餐廳，天舒說謝謝你啊，真有心，其實我們吃得挺好的。於玲玲吸吸凍得通紅的鼻子，說沒事，家裏人可多了，沒人注意我。原來於玲玲的家族有大年夜團年的習慣，七大姑八大姨的湊起來能坐三桌。天舒望著身邊嬌小秀麗的女孩，心裏一暖，順手就把她摟在懷裏。

 

吃完餃子，於玲玲說我該回去了，晚了我媽要打人的。天舒把她一路送到家門口，回程的路上，坐在空無一人的公共汽車裏，看著明明滅滅的窗外，天舒想，曉峰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自己怎麽了。有那麽一個瞬間，天舒覺得特別無助，這種罪惡感是他十八年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四十七

 

開學不久，天舒就收到了曉峰的信。字裏行間沒有任何埋怨，但也沒有一絲溫情，流水帳似的報告了寒假期間自己如何如何。天舒想了好多天，真是不知道如何應對，於是就拖著沒有回信。當然他也刻意躲著於玲玲，似乎這樣就會對自己和曉峰都有個交待。一個半月過去了，天舒終於收到了曉峰的另一封信。看來她也鬥爭了很久，先是說要為以前的不冷靜道歉，最後又說如果天舒覺得自己成了他的累贅千萬不要忍著不說，自己不會拖著他的。天舒看完信，終於下定決心，跟著感覺走。他字斟句酌地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曉峰，中心思想就是大學生活和原來想得不太一樣，自己有些茫然，需要時間適應，曉峰你現在不懂，以後有了自己的體會就會了解。鑒於曉峰還要考大學，實在不應該牽扯太多精力，現在兩人暫時冷一冷比較好。

 

又是一個月過去，曉峰的信到了，連名帶姓地稱呼他楚天舒，說自己懂了，再見。雖然這是自己要的結果，天舒還是難過了好幾天。

 

於玲玲從此正式進入了天舒的生活。她帶著天舒玩遍了南京城。本身就是學文出身，對南京又是了如指掌，於玲玲能夠用一個個小小的典故把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演繹得引人入勝。天舒其實是骨子裏浪漫透頂的人，一時間真的很迷醉。秦淮河邊，玄武湖畔，天舒終於跌進了於玲玲的溫柔情懷中。偶爾他會想，不知道曉峰過得怎麽樣了，但也就是閃閃念而已，太多的新奇的感覺要他去體會，他已經無暇旁顧。

 

四十八

 

分手以後，每年的寒暑假，隻要回到重慶，天舒還是會隔兩天就去江邊坐一坐，心中也有盼望曉峰會不約而至，但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曉峰和他的初戀就像一出被停電打斷，嘎然而止的電影一樣，蓄謀已久地開始，莫名奇妙地結束了。

 

一直到大二那年的暑假，曉峰也考完大學了，天舒覺得自己一定要去看看曉峰，就逼著弟弟找到以前的同學，問到了曉峰家的地址。這是一個奇熱無比的下午，火爐重慶一定有四十度。天舒頂著烈日找到了曉峰。也是真巧，曉峰正要出門去遊泳，就被他堵在了巷口。

 

第一眼，天舒就發現這個姑娘變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麻杆似的小女孩。她又長高了些，豐滿了也漂亮了。曉峰穿著一件純白的棉質無袖T恤，一條運動短褲，修長的巧克力色的雙腿，美麗得讓人驚歎青春無敵。曉峰沒有想到會碰到他，愣了一下，微笑著向他走過來，說楚天舒這麽大的太陽你不熱嗎？那一刻天舒有點恍惚，覺得這個女孩還是自己的，從來不曾分開過。她巧笑倩兮，口氣如此輕鬆，連久別重逢的痕跡都聽不出來。天舒說是啊，我在這裏等你。曉峰揚揚手裏的塑料袋說我要去大田灣遊泳，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天舒說我們去江邊好不好，有話要跟你說。曉峰說算了吧，不用跑那麽遠，就在那邊那個商場裏說吧。那裏有吊扇，不熱。

 

四十九

 

天舒和曉峰走進商場，裏麵買東西的人少，歇涼的人多。兩人找了個角落站定，天舒轉過身麵對曉峰說，你的誌願填的哪裏？曉峰說都是重慶的學校，我外婆身體不好，不許我去外地。天舒本來想說為什麽沒有填南京，猛然醒悟這個問題實在不合適，就沉默了下來。曉峰問，楚天宇考得怎麽樣？天舒說還行吧，總算上了大專線。曉峰說那不錯啊，恭喜他。天舒想了想，說曉峰，你把你的第一誌願告訴我好嗎? 曉峰說好啊, 是重慶大學計算機專業,。天舒笑了，說我猜也是重大，重大的牌子嘛，你肯定能第一誌願錄取。曉峰也不客氣，說當然，那還有疑問麽？我是清華的材料，便宜重大了。告訴你，我連非重點本科大學都沒有填。天舒在曉峰麵前從來都是不善言辭的，一時間還不知道怎麽接下去。順著她的玩笑嘻嘻哈哈，似乎已經沒有那種氣氛和心境；另起話題，又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他隻好愣愣地望著今非昔比的曉峰，曉峰見他不發一言，就問還有事嗎？天舒木木地搖搖頭，曉峰說那我走了，再見啊，楚天舒。

 

天舒望著曉峰的背影走出商場，越走越遠，最後在街角處拐了個彎，終於消失在他的視野裏，突然間心如針刺般痛起來，他一時間仿佛已經忘記到底是怎麽讓這個聰明伶俐，心高氣傲的女孩，如此輕易地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當天回家，天舒中暑了，緊跟著又上吐下瀉，大病了一場。等病好了，他想再去找曉峰的心，也慢慢止歇了。臥床的兩天裏，他左思右想，明白了在曉峰心裏，自己大概已經隻是昨日黃花。很奇怪地，他如此牽掛曉峰，卻沒有對於玲玲的一點內疚感。他說服自己的理由很簡單，曉峰在前，玲玲在後，既然因為玲玲的緣故，自己對不起曉峰在先，偶爾的反複是很正常的。

 

 

五十

 

事實永遠出乎人的意料. 天舒已經決定把曉峰拋到腦後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開學迎新是所有大學男生的保留節目，特別是對於外地的來說。天舒其實對此並不熱衷，但今年被老鄉拉著跑了兩趟火車站，覺得也頗新鮮。第二趟的時候，他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問，果然是他的校友。這女孩叫蔡渝麗，她一口就叫出了楚天舒的名字，讓天舒在老鄉麵前很露了一把臉。天舒幫她把行李送到宿舍，一路上聊天時天舒問到了好多老師的情況。蔡是個很伶俐潑辣的女孩，把這兩年學校裏的趣事說了好些給天舒聽。臨走，天舒隨口問了一句，我們年級三班的有個人跟你好象有點像呢。蔡渝麗說你是指蔡芳吧？她是我姐。就這麽一句，天舒仿佛被雷擊一樣，愣在原地。

 

曉峰曾經跟他提過，蔡芳的妹妹和她是一個班的，是最鐵的姐妹。很奇怪的是，天舒從來沒有碰見她倆在一起過，所以從來沒有把這個人對上過號。這蔡渝麗果然是跟曉峰一國的，她想必對天舒和曉峰的事了如指掌，從見麵到現在竟然沒有透露過一點。

 

天舒回到宿舍，滿腦子亂極了，不知道這到底是意味著什麽。

 

五十一

 

蔡渝麗的出現，讓天舒不可遏製地思念起曉峰來。這個女孩的到來，似乎就是一個提示符，總會在教學樓前，食堂門口，甚至是去澡堂的路上，不斷提醒天舒，有一個叫陸曉峰的女孩，曾經輕盈而飛快地劃過天舒少年的天空。天舒象著了魔似的，開始隔三差五跑到女生樓前，請門房老太太呼這個新來的女生。老太太開始還很奇怪地看著他，覺得這小夥子怎麽換了目標，後來也就習以為常。有時候天舒真來找於玲玲，她還會莫名其妙地搖頭，說現在的小孩真的讓人看不懂了。

 

蔡渝麗其實不願意攪進天舒和曉峰的事情中去。在她看來，天舒就是一個花花公子。當年喜歡曉峰就是一時逢場作戲，他可能是煩了那些漂亮的不聰明的女生，想看看聰明的女孩會不會也抵擋不了他的魅力。蔡隻是有點為曉峰不值，不過她也很理解曉峰。她曾經在勸曉峰的時候說，你也別太自責，如果是我自己，可能也會為他陷進去的，他畢竟太優秀，太令人矚目了。不過這回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判斷。 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天舒似乎跟自己想的那個人有些出入。他不健談，似乎也不太會逗女孩開心。每回找到她，總是吞吞吐吐地想知道曉峰的情況。有時候，他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問些什麽說些什麽，好像是在等蔡主動說些關於曉峰的故事。

 

這一年，於玲玲已經是大學四年級。天舒的舉動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不知道天舒怎麽突然對一個大一女生如此殷勤。每次跟天舒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曾聽天舒提起，但天舒的魂不守舍她是心知肚明的。忍了兩個月以後，她去找到了蔡渝麗。

 

五十二

 

於玲玲把蔡渝麗約出來，在操場上找了個清靜的椅子坐下。其實渝麗知道這位學姐是誰。玲玲和天舒在很多低年級女生眼裏是一對璧人，渝麗不到兩周就聽到了同寢室的女生談論過二人的故事如何如何。在渝麗看來這再正常不過，天舒成為話題中心已經不是什麽稀奇事了。所以渝麗坐下來就一言不發，等著玲玲開口。

 

玲玲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孩，什麽事情不做則已，做了就會幹幹脆脆，決不拖泥帶水。她開口就說，我知道你是天舒的校友，如果有什麽冒昧之處我先道歉。現在的傳言也很多，我就想知道天舒為什麽那麽頻繁地找你。渝麗聽著這話音有點咄咄逼人，心裏就不太高興。雖然臉上沒有表現出來，話裏卻難免帶刺。她說你放心，我對楚天舒是一點興趣沒有，現在沒有，以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不過呢，他對誰有興趣我也管不著。玲玲以為渝麗是指天舒真的對她自己有了興趣，一下就噎得說不出話來。渝麗馬上反應過來玲玲誤會了，趕緊說你別想歪了，他不喜歡我的。

 

於是兩人沉默下來。過了兩分鍾，玲玲站起來，說謝謝你渝麗，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這天晚上，玲玲終於大哭了一場。天舒以前從來沒有跟玲玲提過中學的事情，但今天當玲玲問起來，他一點都沒有隱瞞就把曉峰和他的故事講了出來。天舒本來就不善言辭，一點都不婉轉地就說是玲玲的介入才導致他們的分手。其實他沒有怪玲玲的意思，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否認過對玲玲的感情。他說他誰都不怪，當初辜負了曉峰完全是自己的錯。這些話對一個也是被好多人寵過的女孩來說，當然很不好聽。玲玲聽完一句話沒說，咬著牙跑回宿舍，蒙頭大哭了一場。

 

五十三

 

這邊還有個人不高興了，那就是渝麗的同班同學馮誌強。其實馮誌強從開學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這個圓臉的開朗女孩。正好兩人被指派為班長和副班長，接觸多了些他就漸漸喜歡上了她的潑辣和能幹。他覺得渝麗好象也是喜歡跟他在一起的，但半途中殺出個大眾情人楚天舒，他心裏很憋屈，覺得自己肯定不是對手。

 

渝麗能和曉峰做朋友，人說物以類聚，她也確實是聰明透頂的女孩。沒過多久她就感覺到馮誌強的異樣，一時半會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有一天中午下課，一起去食堂打飯的路上三言兩語就搞清楚了症結。渝麗一時還真有點氣恨天舒，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女人的災星，有關係沒關係的人都被他搞得麻煩不斷。

 

這天晚上天舒又來找她，她就跑到樓上把玲玲也叫上了。其實玲玲正和天舒冷戰，本來不想下去，但一想有一個多禮拜了也不見天舒來道歉，要斷又舍不得，還是決定自己先服個軟。三人在樓下見麵當然有點尷尬，而最不知所措的要算天舒了。渝麗笑笑說楚天舒你自己告訴你女朋友，你跟我有沒有關係。天舒趕緊說你別開玩笑，玲玲正生我的氣呢。渝麗說那好你跟她道歉。見天舒不情不願，再不開口，渝麗一怒，就說麻煩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我的男朋友也誤解。我覺得於玲玲很好，你別再欺負人家了。

 

五十四

 

從此相安無事，渝麗和天舒隻有在路上碰到才會寒暄幾句。馮誌強終於找了個機會向渝麗表白心意，天舒和玲玲又似乎重歸於好。

 

玲玲畢業以後分到了南京的一家報社。她還是常常到學校來找天舒，兩人還是會在眾多目光中在學校的操場散步。但天舒心裏知道，玲玲其實絕不是心無芥蒂的。有時候，特別是年輕的時候，戀愛就像一個用熱情充滿的氣球，幸福的時候能帶著你飛上天，但一旦有了一顆刺，慢慢撒氣就算是好的結果了，有時候甚至會爆炸讓人粉身碎骨。

 

果然，在天舒畢業前夕，玲玲提出了分手。說不傷心那是假的，但天舒並沒有試圖挽回什麽。他知道玲玲的決定是有原因的，況且自己已經知道畢業去向，肯定是要回重慶的。後來他聽說玲玲和單位裏一把手的兒子好上了，天舒隻是有點替玲玲心疼，覺得肯定是因為自己傷了她的心。

 

這年七月，天舒結束了他的第二段戀愛，回到了那座熟悉的火辣辣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