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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多遠 7

(2006-08-17 06:30:27) 下一個

五十五

 

天舒開始工作的前半年非常的消沉。因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他們那一年的畢業生似乎都不太受歡迎。每天上班下班,做得都是些事務性的工作,沒有發揮專業和特長的機會。其實天舒在一起分配去的人中還算好的,他畢竟有一技之長,而籃球又是好多單位的傳統體育項目,所以單位的領導還算有點注意他。可就算這樣,還是和他的期望值相差太大。沒過幾個月,他就決定不能在這裏呆下去,要考研究生。那年春節的時候,他們班搞了個同學聚會,碰到另外一個住在沙坪壩的同學也正有此心。兩人一拍即合,決定一起租一個房子,一起複習迎考。

 

沙坪壩是重慶的文化區,包括重慶大學,建築學院,外語學院和好幾所其他的大專院校都在這裏。二人考察了一下,為了好去蹭課聽就找了一套靠近建築學院的兩居室租了下來。建築學院和重慶大學其實是斜對門,楚天舒心裏隱隱地有些盼望,所以也沒有計較房租就訂了下來。

 

天舒每天要坐40分鍾的公共汽車去上班,下班以後匆匆吃完飯就要到建院的圖書館去看書。有時候他媽媽會來看看他,送點吃的用的來,或者幫他洗衣服收拾屋子。那種校園的氛圍畢竟是天舒熟悉和喜愛的,所以就算有點辛苦,心裏倒也平靜。

 

 

五十六

 

重慶的春天是很短暫的,脫下冬裝沒有幾天,夏天似乎就快要來了。好不容易一個星期天下午,天舒和室友王建覺得看了一上午書了,需要休息一下,天氣又是那麽好,就決定去重大校園走一走。搬來有一個多月了,天舒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大學。他和王建沿著江邊慢慢走著,聊著些陳年舊事,也憧憬著考上研究生以後會有些什麽變化。

 

兩人轉過彎,走到了風雨操場。球場上有些人在打球,王建轉頭對天舒說,要不我們參一個,好久沒有活動了。天舒開玩笑說我不跟這些業餘級別的打,突然他聽見一串笑聲從背後傳來。這聲音太熟悉,天舒猛地轉過身,看見了陸曉峰。

 

曉峰正和一個男生向天舒站的方向走來,她邊走邊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麽,滿臉都是笑。曉峰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醜小鴨了,她身穿一條粉紅色的毛線長裙,裙擺隨著她的輕快步伐快樂地飄動,在春天的校園裏,像花一般地綻放著。天舒怔怔地望著他倆與自己不到三米地擦肩而過,曉峰根本沒有看過他一眼。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天舒都固執地認為曉峰是故意忽略他,一直到很多年以後,當他向曉峰重新講起那天的這一幕,他才不得不相信,事實很簡單,曉峰根本就沒有看見他。

 

五十七

 

這天晚上,天舒終於決定去找曉峰。女生宿舍一向是工科院校的熊貓館,沒費多少功夫他就找到了那棟樓。守門的大爺聽說要找陸曉峰,查都沒查,立刻就撥了曉峰寢室的號。天舒正想,找曉峰的人一定不少,就聽對講機裏麵有人答道,陸曉峰還沒有回來。天舒道了謝,走出來。站在路邊想了想,就決定等。

 

天舒抽了半包煙,也沒有等到曉峰。快十一點了,正打算離開,就看見那條粉紅色的長裙飄了過來。天舒走出樹蔭,叫了一聲,曉峰。曉峰看見他,很驚訝地說,這麽晚了楚天舒你在這裏幹什麽?天舒說我在等你啊,有三個小時了。曉峰說哎呀,不好意思,早知道我早點回來。你有事吧?天舒說有事,但你們要關門了,我明天晚上再來吧,曉峰說算了別麻煩了,你現在說嘛,晚了我翻進去,又不是沒幹過。天舒說你穿裙子怎麽翻,曉峰忙歎了一聲,我搞忘了。你等著,我先進去換一身出來。

 

十分鍾不到,曉峰穿著襯衣牛仔褲跑了出來。天舒鬆了一口氣,說這樣才對嘛,剛剛你那身我真的有點不習慣。曉峰大笑,說我就想有點女人味嘛,有人喜歡。

 

五十八

 

天舒和曉峰在起起落落的校園路上並肩走著。有幾分鍾,天舒不說話,曉峰也一言不發。走到下午碰到曉峰的操場,天舒試探地指了指擦肩而過的地方,說我們到那邊找根凳子坐下談。曉峰沒有遲疑,說好。

 

找到一條長椅,曉峰和天舒盡可能遠地坐在兩頭。天舒側過身麵對曉峰,說你變了好多。曉峰說嗯我知道。天舒說女大十八變,真的越變越好看。曉峰說你該不是專程來誇我的吧?天舒說那倒不是。你怎麽不問問我怎麽樣。曉峰說又不是我來找你,你肯定要自己說的嘛。天舒啞然失笑,說曉峰你不管穿什麽有一點還是沒有變。曉峰說那是啥,天舒說你穿出來的女人味被你一張口就嚇跑了。曉峰哈哈大笑,說那倒是。

 

天舒沉默了一下,說,曉峰,我想問你的是,有沒有可能我們回到四年半以前。曉峰轉過頭,麵對著天舒,一字一句地說,我聽過一句話,第一次上當怪別人,第二次上當怪自己。楚天舒,如果你想這些,就不要來找我了,不可能。再說,我有男朋友了。說完曉峰起身快步離去,天舒趕緊站起來,跟著送她到了女生樓前,看著曉峰翻進鐵門,天舒轉身離去,心裏一片淒然。

 

天舒沒有想到,這是二十世紀他最後一次見到陸曉峰。

 

五十九

 

天舒的回憶被一陣叩窗聲打斷。他打開車窗,一個小夥子很不好意思地站在車門邊說,先生可不可以麻煩你動一下車,我調不了頭了,嘿嘿,不瞞你說,新手上路。天舒點點頭說,沒問題。鑽出小巷,他瞄了一眼表盤上的時鍾,已是下午兩點。三點鍾還有個客戶要見,他趕緊回了公司。

 

一切忙完又是下午六點半了。八月的重慶驕陽似火,六點過依然是酷熱難當,天上一絲雲都沒有。天舒站在落地窗前,滿腦子是揮之不去也舍不得揮去的陸曉峰。一想到從此以後,這個讓他來來回回,起起落落地牽掛和思念了二十年的女人,終於徹底而決絕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不禁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一個小時以後,天舒稍稍平靜,拿起電話通知助理小王取消了明天的一切計劃。從電話裏能聽出小王的驚訝,因為天舒一向有點工作狂,像這種臨時變更的事情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

 

接下來的兩天,天舒開始親自尋找曉峰的舅舅。自從重慶直轄以後,拆遷重建得非常厲害。不誇張地說,如果一個地方半年沒去,很可能下次去的時候就找不著路了。輾轉了好幾處,天舒總算查到了曉峰舅舅的下落。

 

六十

 

曉峰的舅舅李慶山前年剛剛退休,退休以後就和老伴一起從長壽縣搬到了重慶,住的正是曉峰姥姥遺下的拆遷房。一開門,天舒就確定這位老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因為曉峰實在是長得很像她舅舅。天舒站在門口,自我介紹說是曉峰以前的中學同學,受人之托有事要找她舅舅。李慶山趕緊把天舒讓進屋,一邊吩咐老伴沏茶,一邊說沒想到客人要來,屋裏很亂。天舒說伯父您千萬別客氣。兩人這才在客廳裏坐下來。

 

天舒正在想怎麽啟齒,李慶山開始誇起曉峰來。聽得出來,曉峰是全家人的驕傲。自從姥姥去世以後,舅舅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曉峰對李慶山一家都很照顧,這幾年連表弟上大學的錢都是她每年從國外寄回來。天舒望著絮絮叨叨的老人,心裏很猶豫該不該由自己把這個噩耗告訴他。最終天舒還是沒能開得了口,記下了老人的電話和郵政地址,就匆匆告辭了。

 

走出李家,天舒驅車來到江邊。涼爽的江風吹散了一天的燥熱,卻吹不走天舒心裏鬱積的傷痛。

 

這天夜裏天舒回到家,把李慶山的聯係方式用Email發了出去。因為不放心,又打了個電話通知了正在上班的雲威。

 

六十一

 

曉峰的後事很順理成章地進行著。因為她是出公差的時候出的事,所以除了人壽保險還有一種特定的意外險,兩樣相加一共有大概四十萬的賠償。林鋼的名下有百分之五十,一共二十多萬。簽字那天在律師樓林鋼完全是一付靈魂脫竅的樣子,好幾次都把名字簽錯了地方。雲威一直陪著他辦完手續,然後把他送回了公寓。

 

一進門,林鋼就軟在了地上,雲威怎麽都把他拖不起來。其實雲威最近也是心力交瘁,但如果他不強打精神,好多事情根本沒有人去辦。雲威幹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頭靠著牆壁,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候,林鋼突然像一個嬰兒一樣地大哭起來,鼻涕眼淚地抱著雲威說,我不要錢,我要曉峰回來。從曉峰出事到現在沒有掉過一滴淚的雲威,終於忍不住,陪他一起哭了起來。

 

擦幹眼淚,林鋼說,雲威我要搬走,我不能在這裏住下去了。我每天晚上都看見曉峰穿著背心短褲在屋裏走來走去,想去拉她,又怎麽都夠不著。有兩回,我看見她站在陽台上對著我笑,我差點撲了出去。說完這句,林鋼又哭了一回。

 

六十二

 

這天以後,林鋼就住進了雲威和尹放家的客廳。原來的公寓因為合同的關係,還交了一個月的罰金才退掉。所有的手續幾乎都是雲威幫他辦的,林鋼把所有的證件幹脆全部交給雲威,整天縮在屋裏,任窗外的樹葉綠了黃,黃了紅,紅了又落。

 

曉峰的葬禮是在十一月舉行的。這是一個暖冬,多倫多還沒有下過雪。林鋼捧著曉峰的像框,隻顧自己哀傷,連有什麽人參加都沒有注意。葬禮過後幾乎每天他都會開車出門,去曉峰的墓碑前呆上好一會兒。尹放和雲威都很擔心他,因為他魂不守舍的狀態實在不適合開車,所以一到周末,他們就會送他去,看他淒淒哀哀地站在墓前,尹放也經常陪他落淚。雲威倒是不哭,一個人緊閉雙唇,牙關緊咬的樣子有時候看來比哭還難受。

 

十二月初,林鋼決定回中國了。除了曉峰的兩大包東西,他自己的幾乎什麽都沒有要,值點錢的東西全部逼著雲威和尹放收下,其他的能送的都送了,能扔的也都扔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雲威對林鋼說,你能讓我挑一樣曉峰的東西麽?我想留作紀念。林鋼打開曉峰的箱子,說你自己來。雲威看了看,揀了一支曉峰的發卡,說就這件吧,這是那年我們一起去加東三日遊在魁北克古城買的。林鋼說好,你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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