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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終於離開了這個紛亂的人世,她最後的九個月是很難受的,住在護理院裏,鼻飼以維持生命,說不出話對她來說是最痛苦的吧,她是一個喜歡說話、喜歡倒苦水的人。
大姨比我母親小三歲,生在抗日戰火中的貴州。
就在南京大屠殺前一兩個月,外公外婆隨中央軍醫院往南撤, 途中,母親生在湖南,那時的湖南卻不是可以常住的地方。隨著日本軍步步緊逼,國民軍一直撤到貴州,中央醫院的一分支在貴陽駐紮下來,大姨就是生在那個南疆之地,母親的名字和大姨的名字中都有一個南字,不知是否是一路從南京往南撤的外公外婆思鄉的結果?
抗戰勝利,外公外婆帶著六歲的大女兒和三歲的二女兒回到南京,全家一起照了張像。見下。
前麵左立者為大姨
最常聽我母親說的一件事,就是在貴陽時, 外公外婆在忙著救治傷員,把她們姐妹放養在醫院裏,小小的大姨喜歡跟著她的姐姐瘋跑,一次,大姨一腳踩進了消毒煮針筒和手術刀具的鍋裏, 那時的野戰醫院很多時候是在土地上挖個坑,燒火煮水消毒醫療器具,外公把大姨腳上的襪子脫下,大姨的腳上的皮膚就像襪子一樣的剝落下來,也許這種恐怖的印像對一個孩子來說過於殘忍又難忘,所以,我母親多次說過這件事,而大姨日後總會在受到委屈之後哭得歇斯底裏,我也總想,會不會也是打小由那件事件落下的病根?
大姨與我母親應該是他們姐們兄弟中感情最深厚的,畢竟他們一起隨父母經曆了貴州那些帶著鮮血和飛機炸彈的記憶之歲月,我母親也常會提到外婆把她們姐妹放在獨輪車上躲避飛機轟炸逃難的事情,那種戰爭年代的共同經曆,使得大姨對她這個大姐一生都有著一種依賴吧。
抗戰勝利後,外公外婆決定退伍,他倆珍惜戰後的和平日子,相攜去了外婆的家鄉南京郊外的一座小鎮上夫唱婦隨開起了診所,把大女兒和二女兒留在南京城裏讓祖母照顧這一對姐妹花。她倆也確實深受父母的影響,一個進了醫學院, 一個進了護校。但也是因為父母是國民黨的出生問題,母親醫學院畢業被分到蘇北,大姨護校畢業被分到了河南焦作的一家醫院裏。母親好不容易調到了江南一座小鎮醫院裏,自己還沒安定多久,又忙著給妹妹找對象,要把妹妹調回江南。其實大姨當時所在的焦作醫院,條件還不錯,畢竟焦作也是城市,可江南人吧,習慣把江北視作苦寒之地,河南那更是蠻荒之地了。
那一年,四歲的我被小姨帶著又是汽車又是火車乘了好久,小姨把一包外婆醃好的鹹魚放在旅行包裏,帶去給大姨吃,卻沒想,那個旅行包一路讓我當枕頭睡覺,我的小腦袋大概一直給包包加熱,到了焦作,打開包,裏麵的鹹魚身上竟然有了蠕動的蛆蟲!那個也是給幼小的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關焦作的所有的記憶了。
母親介紹了一個中學的美術老師給大姨做丈夫,那個姨父據說風度翩翩,美術老師嗎,藝術氣質吧,可藝術家有幾個是本分的?大姨生了兩個兒子之後,她的美術老師丈夫忽然有一天被抓了起來,因為老師教畫畫教到女學生不規矩,那個年代叫生活作風問題,搞腐化!大姨回到娘家哭的梨花帶雨、手指僵直、嘴吐白沫,那也是給我童年留下的另一個驚悚記憶。母親從此之後總要嘮叨對不起她妹妹,因為這種糟糕丟人的婚姻是她介紹的!
大姨事業上還算順利,離了婚的她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和撫養兩個兒子身上,她是醫院的護士長,她一個人承擔了所有養育子女的責任。
很多年裏, 我對大姨充滿了同情和敬佩,覺得她不容易,一個人帶大兩個兒子,也不見她抱怨什麽或者誇耀什麽。其實我聽不到大姨的嘮叨,是因為我很多年沒見過她。
直到大姨老了,我也長大了。有次路過大姨所住的地區,我去看望她,請她和我第一次見麵的大姨的大兒子一起吃飯,表弟提到大姨被人騙了上萬塊錢,氣得口不擇言,且越說越生氣,那頓飯,我替大姨尷尬難受。回想我父親也是一個人把我帶大,我難以想象我可以用那種態度對待把我養大的父親。當時我老爸也在場,也是看不下去,事後,多次提及這件事,為大姨歎氣。
其實,那應該是大姨老年癡呆症的開始,那之後,常聽我母親說大姨與他的兒子和兒媳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聽著並不覺得都是她子女的錯。大姨也常常讓母親生氣,但她們姐妹似乎已習慣了生氣、忘記、再生氣、再忘記……
直到三四年前,大姨因為與兒子鬧僵,想去依靠弟弟, 舅舅心軟便帶著姐姐看房買房,可姐弟兩卻因為買房退房罰款等等弄得一地雞毛,最終差一點上法庭,姐弟情算是被大姨毀了!我曾經寫過一篇短篇小說《糾紛》, 就是參照那個傷心事件而寫的。
今天,舅舅早已原諒了他那頭腦不清的二姐,一旦意識到一個人的大腦出了問題,所有的傷害就會很容易被原諒了。可是,那些傷害所波及的外圍的傷害,至今還餘波蕩漾,我可能是局外人吧,看的相對清楚一些,母親他們幾個都七八十歲的姐妹姐弟,再也不像曾經那麽親密,也是令我扼腕歎息傷害容易恢複不易!
無論如何,大姨已經不需要再為任何事情勞神傷心了,她終於與她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在天堂相聚了。我常想外公外婆留給自己子女最好的財富就是信仰,母親姐妹姐弟幾個都是基督徒,且不談他們的信仰根基是否牢靠,因為如果信仰牢靠,不應該有這些雞零狗碎的傷心事吧,不過,大姨的腦疾也許是主因,導致了這一係列的不愉快和她晚年的最後歲月的艱辛,但,最終至少我們都可以如此安慰:大姨去了天家,那裏有主照看,她可以安息了!
RIP,大姨安息主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