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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在僑報文學版2016年2月1日 http://epaper.uschinapress.com:81/#/issue/1460/19
(短篇小說,根據真實的故事而寫。作者:海雲)
三十三歲的安琪陳*,穿著藍色的醫生製服,頭頸裏掛著聽診器,腳步輕鬆地走在醫院的走道上,這是她完成住院醫實習後正式成為兒科醫生的第二天,她的醫學院同學今天的漢森醫生迎麵過來,依然按照過去的習慣跟她打招呼:“早晨好!安琪!” 安琪陳微笑著回了句:“早!漢森醫生!”走過去的漢森轉過身到走了幾步,仍然麵對著她半玩笑半認真地答道:“啊,是的,陳醫生!我該記住你的新名字!”
安琪陳舉起一隻手對老同學招呼了一下,似乎在說:沒錯兒!記住了!
她走到咖啡機跟前,一邊為自己到了杯咖啡,再加了兩個鮮奶精和一包糖,一邊自言自語:安琪陳!不是安琪米勒!是安琪陳!又舉起咖啡杯跟自己說:早!陳醫生!
安琪長著一張很典型的中國臉,細細的眼睛笑起來微微上翹,令人看著很溫暖,也是這對被中國人稱做丹鳳眼的純中國特征,在她七歲的那年,在小學校裏,被同學叫著“中國佬”,小安琪哭著跑回家問媽媽為何她跟她的白種人父母長得不一樣?為何她被同學稱為“中國佬”?
她的媽媽,一個長著金頭發的美國女子緊緊地摟抱著她,不斷地親吻著她,直到她慢慢安靜下來,才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打開來,裏麵是一個紅花的小棉被,一看就知道是給嬰兒用的,棉被裏麵,還有幾張照片,那是小安琪不熟悉的場景。
媽媽指著照片告訴她那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一個中國的孤兒院。她的親生父母因為不可知的原因沒能撫養她,而這個金頭發的美國女人因為不能生育,與她的美國丈夫米勒先生一起欣喜地去中國接回了他們盼望已久的女兒!
從那時起,安琪心裏就牢記了那個名詞:中國。
曾經在她的青少年期,她有過想跟這個她完全不知道的“中國”劃清界限,她極力讓自己表現出蔑視有關中國的一切,甚至不允許任何人包括她的養父母在她麵前提“中國”這個字眼!可進了大學,說來也奇怪,她自己卻去拿了門中文課,又在一個暑假裏,與養母一起去了中國,他們一起去了那個她曾經生活過近一年的孤兒院。那裏,據養母說變化並不大,她想找到親身父母的蛛絲馬跡,可惜,孤兒院裏二十多年前的工作人員都不在了,沒有人知道她想找到的答案。唯一知道的她可能姓陳,檔案裏記錄著她被那個紅花小棉被裹著放在孤兒院的門口,棉被裏有一張小紙條說她叫陳安安。
自那以後,安琪米勒倒心安了。她自己覺得她的中國基因從那時起開始一天天強大了起來,她的書越念越好,大學畢業,她順利考進了醫學院,住院醫生實習完了,她把自己的名字從安琪米勒改成了安琪.米勒.陳,並告訴所有的人:“從現在開始,請叫我陳醫生!”
“陳小姐!陳小姐!你又回來了!你能再給我讀一段故事嗎?”安琪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到現實裏,她已站在一張病床前,一個八、九歲女孩子的笑臉像朵還沒完全綻開的向日葵正期待地看著她。安琪有點驚訝,她可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病人,她瞥了眼手裏的病人病例記錄,看到安吉娜的名字還有癌症的字眼,心頭一沉,她彎下腰,笑著問:“安吉娜,你怎麽知道我是陳小姐?你該叫我陳醫生哦!我一定給你讀一段故事,等中午吃飯的時候,好不好?”說著,安琪陳開始為病孩做檢查。
小女孩一邊任由安琪的手在她身上下移動,一邊問:“陳醫生,你每天睡幾個小時?你昨天晚上不是告訴我一個人每天至少應該睡八個小時的嗎?你有睡到八個小時嗎?對了,陳醫生,你把頭發剪掉了嗎?我喜歡你的長頭發!”
至此,安琪有點明白小女孩把自己當成別人了!她笑著說:“昨天晚上跟你說要睡八小時的人可不是我哦,不過,她說得對,你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可是,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還有,她也有個你這樣的項鏈!”小安吉娜指了指正彎腰麵朝著她的陳醫生的脖子說。 安琪陳不由自主地用手撫摸著脖子上那個心形的項鏈,那是她十六歲的成人禮物,她一直戴著,這麽多年收到過很多禮物,她偏愛這個心項鏈,那空心的心形,仿佛她自己的心,總是空缺了一部分,無法填滿。
“嗯,也不完全一樣,她的是金色的,你的是銀色的!” 小安吉娜也發現了不同之處。
醫院裏有不少亞裔工作人員,醫生護士都有,陳醫生因此也並沒把小安吉娜的話放在心上。很快,她就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了。
同一天同一座城市的一個公寓裏,一位黑發披肩的女子正不斷地撥著電話,一通又一通電話之後,她頹然地放下手裏的話筒,跌坐進沙發裏。
一個男人的手從她的背後搭上了她的肩頭,輕拍了兩下好似安慰。
一個小男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跑過來撲進她的懷中,問:“媽咪,媽咪,你還在找你的妹妹嗎?你找到了嗎?”
“會找到的!”女子抱住自己的兒子,那笑成兩彎新月的眯眯眼,猛一看真得以為是那個安琪陳-陳醫生!不過,仔細看,就看出不同來了,她似乎比安琪陳年齡大個幾歲,頭發也不是安琪那麽短,因此神情裏不如安琪那麽幹練,但是及肩的長發為她平添了一份嫵媚和溫柔。
小男孩的父親走過來,手裏拿著一件女性的風衣,遞給妻子,說:“靜,你得走了,別遲到了!慢慢來,都這麽多年了,你找到了那家中國孤兒院,又繞回到了美國…..就算領養小妹的夫婦搬家了,早晚能找到他們的……”
被叫做靜的女人站起身前親了下自己的兒子,說:“乖,在家跟爸爸早點睡覺!媽媽上班去了!”
小男孩的雙手不願放開母親的脖子,撒嬌著問:“媽咪,你什麽時候陪我睡覺?”
丈夫趁機也說:“也該從夜班換到白班了吧?”
靜穿上風衣,對丈夫兒子揮揮手,沒有回答丈夫的問話,走了出去。
靜的車子從地下車庫的黑暗中出來,又鑽進了剛剛降臨的夜幕之中。街道上昏黃的燈光一個個地閃過,仿佛是靜心底那忽明忽暗的思緒……
靜沒有回答丈夫的問話,因為她不想回答,因為她還沒有找到她的小妹!這幾年,她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晚上去醫院上夜班,清晨回家睡到中午起來,這樣她有一個完整的下午去打電話、發郵件、查詢、與政府機構交涉或者與遠在中國的孤兒院聯係查找,六歲才被一對美國夫妻領養的她,會說中文,並且牢牢地記住了那個自己曾經抱過的剛會笑的小妹妹。
她記憶猶新,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酗酒成癮的父親被車撞了,繼母趕去了醫院,丟下她和小妹妹在家裏,她抱著餓得哇哇亂哭的小嬰兒,用手指放在小妹的嘴裏,小妹吸著她的手指,對著這位大了她五歲的姐姐,第一次綻開了笑臉。就在那一刻,這對同父異母的姐妹有了她們這一生第一次的靈裏的相撞,做姐姐的滿心的歡喜和溫柔,為這個小妹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直到把她會唱的歌都唱完了,兩個人就那麽抱著睡著了。
後來的記憶就有點破碎了,可能是不堪回首,也可能太過苦澀,靜每次不敢全部一下子想起,隻能每次一點一滴地慢慢回憶。
父親沒被搶救過來。
靜還記得自己戴著一個黑色的臂套,頭上戴著一朵小白花,她給妹妹也戴了一朵,妹妹似乎不喜歡,又哇哇大哭了起來。
然後呢?有點空白,再想一想,好像就是繼母把靜推開,抱著用小棉被裹著的妹妹走出了家門,再沒有回去過。
後來的記憶似乎更淩亂了!夾雜著太多的苦澀!靜在眾親戚間遊離著生活,嚐盡了寄人籬下的苦澀!在六歲那年被親戚介紹給一家遠房親戚-美國華僑夫婦領養去了美國,大家都說她命好,她在眾人一片感歎聲中,心裏在哭泣,因為她想起了她的小妹妹,如今與小妹更要離得遠了,不知今生是否還能再相見?!
領養她的夫妻是一對兒美國華僑,靜得以繼續說中國話。還得以隔個幾年跟著養父母回中國探親訪友。
靜在第二次回中國的時候,聽到一個親戚說繼母很快改嫁了,但小妹不讓帶過去,因為計劃生育,帶過去那個新組的家庭就沒有生養的名額了。聽說小妹被送進了孤兒院,靜牢牢記住了那所孤兒院的名字。
那次從中國回到美國,靜就發了高燒,半夜,她哭喊著“妹妹!妹妹!”繼母進來搖醒了她,她哭著求繼母:“媽媽,你救救我妹妹吧!我有個妹妹啊!她在孤兒院裏!”
等到他們終於打聽到孤兒院的信息,打電話過去詢問,孤兒院告知,那個叫陳安安的小女孩,好幾年前就被一對美國夫婦領養帶去了美國。
靜反而心安了,她知道她的妹妹與她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她知道妹妹應該生活的比在孤兒院好,而且冥冥之中她覺得總有一天會與妹妹重逢的!
靜長大了,成為一名護士,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似乎是打有了兒子開始,靜那顆安靜了很久的心又開始不安了起來,也許是抱著兒子的那種感覺喚醒了沉睡很久的記憶,靜總是會不由自己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她抱著那個哇哇亂哭的小女嬰,把自己的手指給她吮吸,她衝著自己笑的那張粉色的小臉!
“妹妹!我一定要找到你!”靜在心裏大聲疾呼。
“啊,你是陳小姐,不是白天的那個陳醫生!我現在知道了!”病床上的小安吉娜對剛走進來的護士靜這麽說著。
“安吉娜,今天怎麽樣?”靜對著小女孩打招呼,又問:“哪個陳醫生?新來的嗎?”
“嗯,新來的,跟你長的一模一樣!真的,不騙你,就像是你的雙胞胎姐妹!”安吉娜說道。
“真的啊?”靜也故意驚訝道。不過,靜也沒當真,美國人長把亞洲人都看得長得差不多,她被人認錯,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
“陳小姐,你今天還能為我讀一段故事嗎?”安吉娜問道。
“當然,等護士把該做的都做完,我就給你講故事!”靜認真地答應著。
一個小時後,靜回來坐在安吉娜的床邊,說:“好,我們現在來講個故事!還是讀昨天沒讀完的故事書嗎?”
“陳小姐,你能講個你自己的故事嗎?”安吉娜忽然問。
“我自己?那可難到我了!我又不是小說家?哦,對了,我可以給你講講我妹妹的故事!我有個小妹妹,她笑起來好可愛!很多年前,我抱過她……”
靜看見安吉娜呼吸均勻慢慢沉入夢中,站起來,走出了病房。
清晨,當晨曦急不可待地從東方湧來,值了一夜班的靜正準備下班,牆上的紅色警報器發出了尖利的聲響,靜扭頭一看是安吉娜病房傳來的,她拔腿就往病房奔去。
與此同時,剛剛換上醫生工作裝的安琪陳正端著一杯咖啡,就著醫院一早特有的氣息,喝了第一口。
“陳醫生!陳醫生!302病危!” 安琪陳放下咖啡,迅速地轉過身,隨著通報的工作人員身後往302病房奔去,她的頭腦裏閃過那個有著向日葵般笑臉的小女孩。
就在302 病房的門口,身著藍色製服的陳醫生與身著粉色製服的護士陳小姐迎麵相撞,兩個人都愣了一下,但也都來不及想,就投入了搶救病人的緊張之中。
一番忙碌,昏迷的小安吉娜醒了過來,陳醫生在吩咐接下來要為病孩做的檢查,靜這會兒端詳起麵前這個與自己仿佛如餅印的女子陳醫生起來,那眉眼和嘴鼻,都那麽像,還有那說完話習慣性地抿一下嘴巴,靜情不自禁也抿了一下。怪不得小安吉娜說她們像孿生姐妹!靜心裏動了一下,“姐妹”!不會吧,上帝難道會把她的小妹送到她的眼前?靜的心跳加快了。
就在靜浮想聯翩之際,彎著腰查看小安吉娜的陳醫生,被孩子的小手輕碰了一下,孩子的眼睛正看向站在不遠處出神的陳靜。安琪對孩子微笑了一下,點點頭,直起身,走過去,對陳靜伸出手,說:“你好,我是陳醫生,你就是小安吉娜說的,我照鏡子裏的那個人!”
回過神來的陳靜趕緊握住安琪陳的手,一股暖流直直地從手掌心傳來,瞬間流暖了她的全身,她有點語無倫次:“啊,你也姓陳!我也是呢!你是中國人!你的出生地……啊,不,我是說我出生在中國,我有個……啊,不,我是說,你父母……哦,老天,對不起,我有點……”
安琪陳隻是覺得這個護士小姐看上去跟自己確實很像,也覺得很親切,但是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姐姐在這個世上,故而對於陳靜一連串得語無倫次並沒太過介意,反而抽回自己的手,說:“啊,你一定累了吧,回去休息吧,這裏我們會安排好的。”
陳靜下班回到家裏,卻怎麽都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臨近中午的時候,她決定從床上爬起來,開著車又來到了工作的醫院裏。
陳靜在醫護人員餐廳看見坐在那裏吃午飯的陳醫生,她徑直走過去,在陳醫生麵前坐下來,問:“陳醫生,如果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聽完之後要求你跟我去做一個DNA檢測,你會考慮嗎?你不會覺得我發瘋吧?”
安琪陳確實有點震驚,但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她說出來的話連自己也有點吃驚:“你試試告訴我,讓我聽一下你的故事!”
故事的結局,是最暖人心的結果,陳醫生與陳護士一起去做了DNA檢測。
幾天後,去取檢測結果的是陳靜,安琪陳當班在忙著工作。
陳靜打開報告,上麵赫然證明她們倆是同父異母的姐妹!陳靜當時就淚如泉湧!
她用手機給陳醫生發了封短信:妹妹,你真的是我尋找多年的小妹!
收到短訊的陳醫生,正在安吉娜的病房裏,她也難以置信地說道:“哦,我的上帝!我有個姐姐!這是真的嗎?”
“是護士陳小姐嗎?”安吉娜問道。
“是的!安吉娜,你能相信嗎?你真是個天使!是你讓我們姐妹重逢了!”安琪陳轉身擁抱著安吉娜,由衷的感謝。
那天,安琪陳下班的時候,陳靜的一家都過來迎接她,接她去他們家團聚,孤身慣了的安琪猛然一下子覺得自己今後再也不孤單了,她有家人了!
安琪去買了一對兒心形的項鏈,那個項鏈的心不再是空心的了,而是個實心的盒子,裏麵放著一張小小的姐妹倆的合影,如今,陳醫生和陳護士都帶著這樣一個一模一樣的心盒子項鏈,每當再有病人問起:“陳醫生(護士),你的項鏈怎麽跟陳護士(醫生)的一樣?”姐妹倆都會很願意地講訴她們倆重逢的傳奇故事。
全文完
注:* 英文習慣,名字在前姓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