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鄉赴美二十年,正好有個機會回金陵,也趁此機會在那個養育我成長的古都裏,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一找尋那往日的舊夢……
童年的滋味 -- 蒸兒糕
小時候,我和祖母住在豐富路,每天走去明瓦廊小學上學,途經南京市公安局大門口時,總會見到一個老人家挑著一個擔子,一頭是一個小爐子,爐子上是一個冒著蒸汽的小竹筒,竹筒裏便是我最愛吃的蒸兒糕。擔子的另一頭是一個裝著白白的米粉的大桶。通常,我會把從祖母的糖罐子裏“偷”來的一小勺白砂糖交給老人,老人從桶裏挖出米粉,裝進竹模子裏,把我的糖也放進模子裏,再加一些米粉蓋在糖的上麵,然後,我就看著冒著蒸汽的小竹筒發會兒呆,總是在我還沒從我的白日夢裏醒轉之際,老人家已把那一塊雪白雪白的還冒著熱氣的蒸兒糕放在我的麵前。我也總是不舍得馬上就吃,總要放在鼻前聞一聞,然後才一小口咬進嘴裏,馬上那米的清香和糖的滋味就融化在我的口中。。。。。。
蒸兒糕
去年六月去杭州,在杭州老城裏,看到白白粉粉的定勝糕,一口下去鬆鬆軟軟的讓我想起了蒸兒糕的滋味,歎了聲:“滿好吃的,就是不如蒸兒糕!” 定勝糕店的老板聽了不順耳了,馬上問我:“南京人嗎?你們南京的蒸兒糕與我們杭州的定勝糕那是兩回事兒!”我明白弗了別人意,連聲稱是,心裏知道自己懷戀的是那童年的美味滋味。
自從這個世紀初在上海買了房子把父母請去了上海居住,我們回國大多便住在上海,南京也會去,但總是匆匆忙忙地住一兩晚,大多也是呆在父親在城北的公寓裏,每次也隻來得及見見親朋好友,偶爾到夫子廟吃點小吃就算忙裏偷閑的了。每次我想在夫子廟找蒸兒糕都是偏找不尋,我被告知現在誰還要吃這種東西?我也隻能想也許我是跟不上現今的國內的發展了。
這次回寧,第二天,由於時差的關係,一早醒來,從父親近中山北路的家出來,小菜場附近一排大排擋賣早點的,我一一看過去,油墩子,糍粑,煎餅包油條,茲飯團,豆腐澇……還有,我的眼睛一亮,我竟然看到了我那“魂縈夢繞”的蒸兒糕!看著那嘟嘟嘟冒著蒸汽的小竹筒,我的眼淚差一點沒有掉下來。小攤販主是個講著一口“六合話”的中年男人,他已不用扁擔來挑他的爐子和桶了,他的爐子和米桶都放在一個腳踏的小三輪車上,而且在糖已不是什麽需要票才能買到的食物的今天,蒸兒糕裏自然都有芝麻和白糖的滋味。我圍著那小攤位前前後後的拍照,激動得很想給那個小攤販主一個擁抱,當然我沒那麽做,最後隻是買了他六個蒸兒糕。
還記得小時候祖母給我買早點的一毛錢可以買兩塊蒸兒糕,今天六塊蒸兒糕也隻花了我兩塊錢。
蒸兒糕
賣油條的六合人家
先生從美國打電話來,問:“一切可好?南京怎樣?”接下來一句讓我會心一笑:“你爸爸樓下那個賣油條的油條漲價了嗎?”
去年六月我們全家回國,也來南京住了兩晚。早晨從父親住的公寓樓上下來,先生看見那種炸油條的攤位,就走不動了。他是那種對生煎饅頭和油條吃不厭的人,在上海甚至在北京我們都是滿大街的找永和豆漿去吃油條。小攤位上的油條和永和豆漿裏的油條相比可能對他來說更有吸引力,因為更加接近他的童年的回憶。他隻是沒想到價格的差距是那麽大。我們可能已經習慣了北京上海的兩塊錢甚至三塊錢一根的油條,南京小攤位上一問,竟然是五毛錢兩根油條!先生有點不知所措地拿出一塊錢,想想對那炸油條的說了聲不用找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覺得油條賣得太便宜了,但那小老板顯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遞過來四根油條。
先生索性站在那裏一邊吃一邊與小老板夫妻聊起了家常。炸油條攤位的小業主夫妻三十多歲來自南京的郊區—長江北麵的六合,那一排小食攤上的大多數業主都是從那個蘇北小縣來,“南京城裏的人不願做這些事,我們是為了孩子!” 原來他們夫妻有一個十歲的孩子,為了讓孩子在城裏受教育,為了孩子長大有出息,為了孩子將來不被別人稱為“江北人”,他們在這裏租了一間小小的單室間,孩子可以在附近的小學裏借讀,他們夫妻倆白天在外賣油條以此維生。
先生聽了更加忍不住了,說:“你們為什麽賣得這麽便宜呢?上海北京都是賣到至少兩塊錢一根。” 站在我們後麵的媽媽對我們直搖手。
“南京人消費不高,賣高了人家就去別處買了。”停了兩秒鍾,小攤主又說:“再說,我們隻要可以交房租,不餓著凍著就行了!” 他們的要求並不高,雖然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下層,卻是滿心的盼望和滿懷的希冀。
先生試圖向他們灌輸每年通貨膨脹的道理,並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小業主聯合漲價。炸油條攤主可能從來沒碰過這樣的顧客,從來都是嫌他們賣得貴,那有勸他們漲價的買主?但是對先生這個怪顧客的幾句進言雖沒有說要采納,卻是看得出心存感激、滿臉的笑意。
先生在離開攤位前一再重複:“記住嗬,漲點價!”攤主夫妻笑著對先生直招手。先生回美很久,提到南京,就會提到爸爸住處樓下的賣油條的攤主,總是那句:“那個油條真好吃,就是賣得太便宜!”
這次聽到先生又提起,我下樓一看,攤主的太太和兒子正好在那裏,可能是周末,孩子在那裏幫媽媽炸油條,一問價格漲了一點點,去年五毛錢兩根,現在一塊錢三根了。
打電話時告訴先生,他說:“漲這麽少啊!”他倒是不以滿足呢。
六和人家
舊夢難覓-豐富路
豐富路209號是我的祖父祖母也是我父親和我小時候稱為家的地方。我的祖母是廣東人,她的哥哥是當年亞細亞石油公司的洋買辦,我的祖父在日本人攻進南京前曾有兩片規模不小的南北貨商店。日本人發瘋了般地進攻南京城,祖父帶著懷孕的祖母和祖母的母親以及爸爸的哥哥姐姐,老老小小的離開南京遠避六合算是逃過一劫,隻是日本人攻進城後,祖父的店卻被他們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祖母的哥哥後來以幾根金條的價錢買下了南京的豐富路209號和上海的成都路修德新村六號的花園洋房,他搬去上海後便把南京的房子給了他在中日戰爭中失去產業的的妹妹和妹夫居住。
豐富路209號位於豐富路的尾段,與豐富路211號是一個大門,隔壁就是石鼓路一號。大門正對著淮海路,走兩分鍾就是南京的最熱鬧的市中心新街口和當年最大的百貨公司中央商場。
豐富路209號是一個類似北京四合院式樣的江南院落,前前後後有三進,頂前麵的一進有三間房,父親和他的姐姐以及他的外祖母住在這裏,過來是一個四方形的天井,我的祖父和祖母住在當中的一進房中,這中間的還有另一間房總是鎖著的,那是祖母給她搬去了上海的哥哥留的房間。再過來,先是一間雜物房,然後一條走道一邊是帶有西洋式浴缸和抽水馬桶的洗浴房,一邊是一間拜佛神房。父親的外祖母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常年吃齋念佛,父親多次提到當年仍在母腹中的他和他的父母逃避日本人的轟炸時,一家老小坐在船上開往六合,日本人的槍炮在小船的前前後後開花,但他們卻最終安然無恙,父親的外祖母總是歸於菩薩保佑!過了佛堂便是後天井,最後是兩間傭人房和廚房。
我小的時候前麵一進和後麵一進的房子都已被國家沒收並分給了好幾戶人家居住。前麵一進的三間房住進了三家人:一個軍人的女兒,一家上海夫妻帶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兒,還有就是以前三星糕團店的東家郝大伯夫妻和他的裹小腳的老媽媽。
我和祖母住在中間一進的一間房間裏,那間鎖著的房間也被祖母以兩塊錢的價格租給了郝大伯的兒子和兒媳一家。雜物房讓給一對回教祖孫居住,祖母沒有收他們的房錢,條件是請那個回回老太太每天幫我們燒一碗菜。他們不吃豬肉,一個月我隻能偶爾地吃到一點點葷辛牛肉的味道,所以那時最盼著父親回來帶我去中央商場(那時也叫人民商場)買一包紅紅的廣東叉燒來吃。
那間神房成了一家轉業軍人的住處,他們家也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那間洗浴房和衛生間成了他家堆放雜物的地方,我是在一次小朋友們玩躲貓貓的遊戲中躲進那裏才見識了白色的浴缸和馬桶,隻是那時好好的浴缸裏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東西。
頂後麵的傭人房和廚房也被另兩戶人家占據了,他們總是從後門進出,所以與我們前中院的人不大接觸。
後來,祖母哥哥的後人(父親的老表)回到南京也住回這個老宅子裏,再後來祖母仙去,等在外地工作多年最終回到南京的父親,卻已沒了地方居住。我仍記得我去美國五年後第一次回國(九三年),回到南京,回到豐富路209號,那時宅子裏一片荒蕪的景象,那會兒市府正在擴建石鼓路,旁邊的211號已被拆光,209號也被拆了一半,所有的鄰居都已搬出,唯有一個五保戶的黃奶奶仍“堅守”在那裏。我看著那當年開滿炮仗紅花和雞冠花的小天井堆滿了瓦礫,心裏真是有種好夢不再的感覺。
再以後,雖說每次回國也回南京,但不是時間有限,便是我心裏有種不堪,我竟然沒再回去看過豐富路如今是什麽模樣了。隻是聽父親說,豐富路209號早沒有了,豐富路寬多了,又造了新樓房了……
記憶中的青磚黑瓦
這次回寧,我終於有了一種去看看的衝動,在新街口下了車,我抬頭張望,竟然完全地不辨東西,看著中央商場和新百的招牌依舊,但建築卻是與我記憶中徹底不相吻合,要不是看見唯一的保留下來的老電影院—大華影劇院,我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轉過一個彎,父親指著一個高高的現代派的大樓對我說那就是當年豐富路209號的所在地,我完全傻了眼。記憶中大門前的那條馬路上,有著我愛吃的各種小吃的小賣部和小吃店,那些馬蹄糕店呢?那些豆沙包店呢?豐富酒家在哪裏?還有那棵高聳入天的香椿樹呢?我的童年就這樣失落在這一條條拓寬的馬路上和一座座高聳的大樓間。
老宅子現狀
童年蹤影
我父親(祖母)的家在豐富路,與我母親(外祖母)的家隻隔一條大馬路:漢中路,外婆的家在華僑路旁的一條小巷子裏,那個小巷子有個非常難忘的名字:慈悲社。
我的外祖父是前國民黨中央醫院(現南京軍區總院)的軍醫主任。他與外祖母是表兄妹,他們都是南京江寧人。他們的祖父母是江寧銅井鎮的大地主,外祖父的母親是民國時早期的基督徒,很是洋化,知道吃白脫(butter)和麵包, 也知道自己做果醬。因為家道富有,在南京買下慈悲社七號的大宅院,與三個兒子居住在此。大兒子(外祖父的哥哥)畢業於金陵大學,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我仍記得小時候在大公公家玩,隻要聽到大公公和大婆婆嘰裏咕嚕講英文了,就知道他們倆拌嘴了。外祖父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學的是醫,又從了軍,講究的是坐如鍾立入鬆的軍人風格。他在解放前回老家銅井自己創辦了一家醫院,國民黨撤退時不舍這片辛苦創下的基業,留了下來,一念之差,導致了他在解放後經曆了眾多的苦難。
我在嬰孩的時候,據說外祖父那會兒已被逐出了他自己創辦的醫院,為我在外地工作的父母照看著我,當然我完全不記得。聽說外祖父喜歡抱著我走到新街口看來來往往的汽車。而我記憶中的外公是一個喜歡用他硬硬的胡子紮我的臉的和藹的老人,是一個每天記錄天氣預報的古怪的老人,也是一個問外婆討要香煙卻常不被滿足得可憐的老人。
外公在我有記憶前就被政府遣送回江寧鄉間監督改造,原本在鼓樓醫院做助產師的外婆也因為丈夫的問題被發配到銅井鎮,在她丈夫創辦的醫院裏做掛號員。我幼時最初的許多記憶都是與外婆一起在那個江南小鎮的醫院裏,至今閉上眼睛,我還能看到那楊柳依依的馬路,那一條路通到底的小鎮大街,大街上擺著得紅紅綠綠的芽棗,和外婆對我說故事時坐著的小天井……
楊柳依依的江南
父母每次去看我都會把我帶出銅井,回到南京城裏。我仍記得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和父母在慈悲社七號的外公家裏,燈光和爐火暖暖的,我依偎在媽媽的懷裏。父親反複地說他和我應該回到豐富路祖母家,而我和母親都一再堅持要呆在慈悲社這裏。我隻聽到生氣的父親對母親說這就是她的選擇,然後,我的小手被父親緊拉著一步一回頭的離開了那裏。在慈悲社幽深的小巷裏,我聽不懂父親有關今後就是他和我過日子的話語,弄不懂為何母親選擇了不要我們的生活,透過我的淚眼朦朧,我隻看到小巷那昏黃的燈光在我的淚水裏呈現著一圈圈五彩的光環。
多年以後,當外婆外公落實政策回到慈悲社七號,而我也已漸漸長大。在父親的禁令下,我與他們已多年不見。那時從我和我祖母住的豐富路到外婆家的慈悲社猶如有一條永不可過的鴻溝,多少次我很想走過去看看!還記得我上高三的那一年,我走著走這就走到這裏,站在慈悲社七號的大門前卻沒有勇氣推門進去。忽然,門開了,走出來我母親的堂妹,看見門口的我,告訴我我的外婆在裏麵並問我要不要進去?我連忙說是路過,有點慌張地匆匆走了。第二年,我去上海讀書,當接到“外婆病危”的電報,在我緊趕慌趕的路上,外婆去了天國。我失去了那一個見到她老人家最後一麵的機會!我常想,如果外婆看到長大的我,將會是多麽的欣慰!
若幹年後,從那變得已不認識的豐富路穿過王府大街,穿過鐵管巷,短短的十分鍾而已,一條狹長的街巷出現在我的眼前。在一個寒流襲來的清冷的夜裏,我獨自一人走在慈悲社那狹窄深長的小巷裏,想到我曾失去的那次可以見到外婆的機會,淚水一滴滴的灑落在小巷的路上。我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小巷裏一個個昏黃的路燈,在我的淚眼婆娑中又呈現著一圈圈的五彩光圈,一如那一年父親牽著我的小手離開時的情景。我的童年竟然是這樣一下子就被我在這個小巷子裏尋到一些蹤影。
隻是,我親愛的外婆,你在哪裏?
慈悲社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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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海雲一票
謝你一票。今年冬回國在朝天宮不遠處吃到超好吃鴨油燒餅。 看來你是金陵人氏,否則怎知筒中滋味。
前幾天看到這篇已經投過票拉。
潤先生在南京讀的哪所學校?
進去投票,但沒成功。我立刻再去找投票地點。
寡婦麵都出來了,我小的時候,明瓦廊還算是條清靜的小巷。後來又是衣市又是市肆,有點烏煙瘴氣的了。如今,我的學校連蹤影都沒了。
Good Luck!
能告訴我哪裏能買到蒸兒糕嗎?我再過幾周就要回南京一趟了。
老鄉好!我們已經認識了。:)
可以認識你嗎?我的email: freebirdfromsky@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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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美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