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罪惡
世界上任何一條河流,都會泥沙俱下。
世界上任何一塊土地,都會良莠並存。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廣大農村,有著最令人感動的樸實、純真、無私和奉獻,但也存在著最原始的落後、貧瘠、野蠻和愚昧。特別是在法製不健全的歲月,發生著一個又一個不該發生的、荒唐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小小的加頭村也不例外。
1964 年的8月,清智的大哥經過十年寒窗苦讀,終於被西安民族學院錄取。他是加頭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是張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很少露出笑臉的父親高興得合不上嘴,這是張家的造化啊!
然而就在大哥準備揚帆遠航的時候,一紙小小的證明卻差點把航船擱淺在西加河的沙灘上。
那個年月正是“政治掛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巔峰時刻,任何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都要與政治和階級鬥爭聯係在一起。大學是“培養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的革命大熔爐,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爭奪青年一代的前哨陣地”。錄取通知書上專門注上了一條:農村的學生必須出具生產大隊的家庭成份證明前來報到。
一紙證明,將決定大哥的前途和命運!
父親領著大哥找到了大隊會計。可別小看一個大隊會計,在加頭村那可是個呼風喚雨的權勢人物,除了書記和隊長,他就是顯山露水的第三把手,更何況大印掌握在他的手上!大印就是權!
會計正搖著扇子喝茶,一聽來意馬上搖著腦袋說:這個證明咱們大隊不能開,你到別的地方去開吧!
父親明白這是在故意出難題,到別的地方去開於理於情都說不通。
人在屋簷下,高人也低頭。父親陪著笑臉,遞上了一支煙。
會計板著臉沒有理這個茬兒。
爺兒倆回來了,鄰居出點子到縣教育局看看,興許那裏能開證明。
爺兒倆冒著烈日又跑到縣教育局,教育局的回答是家庭成分證明隻能由生產大隊開,教育局不能越俎代庖。他們又回到會計那裏,會計還是不給開,卻指著大哥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話:你小子不是挺有能耐的麽?!
一聽這話,父親心裏咯噔了一下,一年前的往事又浮現在他的麵前。
那是大哥在上高二的時候,縣裏來了四位官員,到大隊檢查工作。下來之前派人打了個招呼:“鑒於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不要鋪張,但要熱情。備點兒小酒小菜招待一下就可以了。”
大隊會計非常領會上級的指示,由他親自操辦,殺了一頭豬,準備了一桌在那個年月最為豐盛的酒菜,還給每個官員送了一塊豬肉,一袋白麵和一袋新米。
那時,加頭村還處在三年饑荒的低穀,村民們已經三年沒有吃過餃子!
工作組在大隊裏一番蜻蜓點水、走馬觀花以後,坐上了酒席,端起了酒杯。就在這時,清智的大哥和一幫年輕人湧進工作組的房子,把豬肉和米麵分給了全村的村民。四個官員頓時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工作組一走,會計就在書記隊長耳邊敲邊鼓:這還了得!真是膽大包天。一定要刹住這股歪風邪氣,否則無法無天。
氣急敗壞的大隊長立馬把清智大哥等幾個為首的青年人抓了起來,拳打腳踢,狠揍了一頓。血氣方剛的大哥是個寧折不彎的漢子,哪能忍得了這口窩囊氣。立即給縣政府寫了一封檢舉信,要求政府主持公道。在信上他堂堂正正地署了自己的真名實姓和詳細地址。
數天以後,大隊長帶了幾個人登上家門,晃動著那封檢舉信指著清智的父母親嘿嘿冷笑:你家大小子真出息了,長本事了,會告刁狀了。可是孫猴子再有能耐,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這不,縣裏把信轉回來了,要我們嚴肅處理,現在我就來嚴肅處理!讓你們長點兒記性。有道是子不教,父之過。來人!
大隊長一聲令下,幾個人把清智的父母親吊在門前的樹上,暴打了一頓。
一個法盲導演著一出最無恥的人間悲劇,肆無忌憚地製造著陽光下的罪惡。父母親的慘叫聲驚動了左鄰右舍,但是誰也不敢說話。在那個法盲遍地的年月,人們還不懂得運用法律的武器進行自衛。人們隻知道權就是法!
傍晚清智和大哥放學回來,看到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父母親,留下了辛酸的眼淚。哥倆仰望蒼天,心裏在流血,為什麽這世道如此不公?!真理在何方?!正義在何方?!
從此大隊幹部對清智一家人充滿了敵意。
你想,有這麽一件事,這證明能給開嗎?
即使自己受天大的委屈,也一定要讓孩子上大學!一定不能傷孩子的心!一定不能放棄機會!父親咬咬牙,找到了大隊書記,陪著笑臉,好話說了一籮筐,其中有句話讓書記聽了很順氣:您大侄兒好賴也是咱大隊的第一個大學生,您當長輩的,當書記的,臉上不也光彩麽。
是這麽個理兒!大隊裏出了第一個大學生,說明我當書記的領導有方啊!書記終於開了口:好吧!這證明給你開了,不過你得無償地給隊裏的牛棚墊五天土,喂五天豬。
為了兒子能上大學,父親不得不忍聲吞氣,給隊裏的牛棚墊了五天土,母親給隊裏喂了五天豬。
蓋著大隊朱紅大印的證明終於到了大哥手上,第二天大哥揣著證明和錄取通知書,背著簡單的行囊,踏上了前往西安的旅途,這一去他再也沒有回頭!
在大哥登上汽車的一瞬間,清智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的還沒成熟的心田充滿了悲哀、無奈和憤懣,充滿迷茫的眼睛裏燃燒著火焰。
但是大哥考上大學,給了他極大的鼓舞。
窮則思變!清智懂得: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必須走出加頭村。從此他更加發奮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