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飽滋味
2003年的春夏之交,筆者應邀參加了由中央電視台和四川電視台聯合攝製的大型電視紀錄片《大地之子》在北京舉行的首映式。在休息間隙,有記者問清智:當畫家是不是你少年時代的最大夢想?
清智的回答大大出乎記者意料之外:我少年時代最大的夢想就是吃飽飯!
今天的孩子們也許很難想象饑餓是什麽滋味,餓了有麥當勞、肯德基、必勝客,渴了有可樂、雪碧、鮮榨,可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時候的孩子們在相當一段歲月不知道飽是什麽滋味。
清智的少年,就是在不識飽滋味中度過的!
餓,是清智終生難以抹去的、刻畫在心靈深處的傷痕,是饑寒歲月永遠留在他身上的一塊想起來就流淚的痂。
在清智的記憶中,童年時代的他從來就沒有吃過真正意義上的一頓飽飯。全家六口人,一年到頭都是喝著地瓜粥,難得一見的煎餅是留給父親的,他是全家的頂梁柱,壯勞力,重點保護對象,一家老小就指望著他掙工分!
中國,多災多難的中國,天災加上人禍。
人禍的後果往往比天災更為慘烈,更為深重!
1958年,中國上空升起了“三麵紅旗”,出現了一場轟轟烈烈、前所未有的“大躍進”,在“十五年趕超英國”、“鋼鐵元帥升帳”的口號下,大江南北、黃河上下、長城內外,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小高爐,在“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推動下,割掉了所有的“資本主義尾巴”。
到處都是紅旗飄飄,到處都是兵團作戰的人潮。
每天都是鑼鼓喧天,每天都有鼓舞人心的捷報。
畝產千斤棉花,畝產萬斤水稻,南瓜衛星、玉米衛星、小麥衛星、豬羊衛星,伴隨著用假話、大話、空話、套話編織的無數神話,飛行在中國上空,交相輝映,組成了一幅蔚為壯觀的奇幻景像。
人們虔誠,虔誠得近乎愚昧。
人們狂熱,狂熱得近乎無知。
在沂蒙山區——這塊中國最貧瘠的土地上,人們以同樣的虔誠和狂熱澆灌著“共產主義的萌芽”,以同樣的假話、大話、空話、套話編造著各種並不存在、更不可能實現的神話。
小小的清智看著父親把家裏做飯的鐵鍋送進了矗立在西加河岸邊的小高爐,賴以全家生存的三分自留地歸了人民公社。家家戶戶的灶頭全部拆除,隻有生產隊食堂的煙筒一枝獨秀,孤獨地飄著一縷炊煙,融入鉛灰色的天空。整個村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氣,村民們過著“共產主義的集體生活”。每到吃飯時分,4歲的清智跟著姐姐抱著陶罐到生產隊食堂去領玉米麵粥和煎餅。母親在食堂做煎餅,遠遠就能聞到那誘人的香味。清智望著金黃的煎餅,饞得直咽口水。饑腸轆轆的他,伸出小手揀著掉在地上的煎餅碎屑塞進嘴裏。母親看著臉黃肌瘦、嗷嗷待哺的孩子,心頭湧起一陣難言的苦澀和無奈。
晚上母親早早地把清智打發上炕睡覺,以期讓睡覺忘卻饑餓,然而餓得肚子咕咕直叫的清智卻又怎能進入夢鄉?
“大躍進”並沒有使組成中國脊梁的數億農民“提前進入共產主義”,過上幸福的生活。相反帶來了連續三年的饑荒。這場完全違反中國國情和國力的“大冒進”給本就經濟薄弱的中國,造成了嚴重的內傷和虛脫。內債外債,雪上加霜,中國從上到下、從領袖到平民都勒緊了腰帶,中國人民進入了大到棉布糧油、小到針頭線腦,一切都要憑證憑票、計劃供應的艱苦歲月。
西加河裏的魚蝦,連孫子輩都被打撈上來送進了饑餓的腸胃。
地裏的田鼠、蛤蟆,蛇蠍,天上的飛鳥被吃完了。
村裏的榆樹皮吃完了。
能吃的草、連草根都吃完了。
用玉米稈粉粹後浸泡沉澱的“澱粉”也吃完了。
人們開始吃觀音土,可是這充滿慈愛名字的觀音土並沒有給人帶來福音,也沒有使人起死回生,相反把人驅趕上了黃泉之路。
饑餓的魔影籠罩在整個中國,也籠罩在加頭村。
村後的墳地,每天都在增加著新墳,一天比一天擴大。瑟瑟的寒風,卷揚著紙灰,陰森而又恐怖。
人們欲哭無淚,也欲哭無力。
一抔黃土,是最後的歸宿,也是最好的解脫。
萬戶蕭疏鬼唱歌,是三年饑荒期間沂蒙山區農村最真實的寫照。
這就是饑餓留給清智一輩子也揮之不去的記憶。
二十一世紀初,在北京全聚德烤鴨店,我應邀出席了一次清智的宴請,在宴會結束的時候,這位已是享譽海內外的書畫藝術家,當著所有來賓的麵,請服務員把所有剩下的殘羹剩菜打包。
當年的饑餓使清智養成了珍惜每一粒糧食的習慣。用他的話說,如果全國人民都能有這樣的飲食,那一定進入了小康社會。別看這一大包殘羹剩菜,在那給一點陽光就溫暖、給一碗麵湯就活命的饑寒年月,它可以救活一家人甚至幾家人!
哲人說:隻有經過黑暗的人,才知道光明的可貴。隻有經過寒冷的人,才懂得太陽的溫暖。
隻有飽嚐饑餓滋味的人,才知道糧食的珍貴。清智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