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造反派熱衷於權力分配的時候,生產陷於停頓。特別是上海港停泊了許多外輪無人裝卸。上海港全線告急,新成立的上海市革委會動員大專院校的紅衛兵支援海港。一天早上,係裏的紅衛兵頭頭把我們一幫“狗崽子”和教職員工中的“反動學術權威”以及“曆史反革命”、“老右”集中起來訓話:你們這幫人,成天無所事事,養的肥肥胖胖。逍遙了那麽長時間了,給你們一個革命的機會,到上海港去勞動!
我們二話沒說,直奔十六埔碼頭。黃浦江上停著一艘艘待卸的貨輪,碼頭上堆積著小山似的待裝的貨物。那時上海港還沒有實現裝卸機械化,並不像現代京劇《海港》中唱的那樣“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很多活兒需要人工裝卸。我披著肩布,幹起了裝卸工,每天裝卸玉米、黃豆、小麥、大米和煤炭。我驚訝於自己一頓竟能吃下五個饅頭外加兩碗稀粥,我更驚訝於自己弱嫩的肩膀竟能背起 200 斤重的麻袋走上那顫悠悠的跳板。
我一直幹了整整八個月,雙手磨出了十個繭花,肩膀上脫了幾層皮。
在那段時間,唯一能給我帶來安慰的是 G 的斷斷續續的來信。那年 9 月間她回到了崇明,來信邀我回去見麵,然而此時我的心情十分複雜,又想見她又怕見她。
那時,我最惦記的是父親,他那一身是傷、又有嚴重肺結核的身體怎能經受造反派的折磨。乘國慶節放假兩天的機會,我買了一點水果回到了崇明。回到家裏,隻見被連續批鬥的父親躺在床上,蠟黃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不停地咳嗽。我趕緊給他洗了個蘋果,還沒吃上兩口,外麵傳來了腳步聲,十個彪形大漢衝了進來。
“你他媽好舒服啊,躺在床上吃蘋果。起來!馬上接受大批判!”造反派說著把我父親的雙臂反綁在背後推搡著往前走去。我知道父親臂上、腿上有刀傷和槍傷,我一邊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一邊不顧一切地衝上去護衛父親。
“兔崽子,你他媽想造反?”一個小頭頭摸樣的人揚手就給我一個“左右開弓”,鮮血頓時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我像一頭憤怒的豹子,再次衝了上去,四個大漢一下把我摁倒在地,雨點般的拳頭落在我的身上。
“這小子膽敢阻擋無產階級造反派的革命行動,幹擾我們鬥爭大方向,狗膽包天,罪該萬死!把這小子帶走!”小頭頭一聲令下,四個大漢架著我,把我拖進會場。我和父親以“噴氣式”的姿勢跪在台上,批判會一直折騰到半夜。最後造反派宣布我父親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立即實行隔離審查,宣布我“幹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抗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動,衝擊會場轉移鬥爭大方向,為反革命老子鳴冤叫屈”,“立即通報原單位革命造反組織對我采取革命行動”。接著十個造反派把我押送回家,並進行全麵抄家,搜查父親的反革命罪證。造反派翻箱倒櫃,撬開了所有地板,搜遍了每個角落,一無所獲。臨走時把我父親的所有勳章、獎章,以及《據點遊擊戰》的書稿清樣和回憶錄手稿、清樣擄掠一空。
什麽日子啊。我多少體會到了父母說的,你們能夠生在今天是多麽幸福!這句話我估計同樣會說給自己的子女聽。
十六鋪碼頭是我第一次去上海的地方。沒想到你竟然在那裏扛200斤的東西!!爸爸跟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總覺得像電影。
敬佩二位的勇氣和文采。
罷了在留言以後,和我通了電話,講到他們一家在文革的遭遇,一再哽咽,我猜想在電話的那一頭,他一定是淚流滿麵。
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文革是不可磨滅的記憶。
至於我經曆了這麽多坎坷,確實少了許多書生氣,變得堅強起來。在以後的人生道路上,盡管也遇到了許多困難,但是我想,文革那樣的苦難都過來了,這點兒苦算什麽?!
江南,那個書生的影子在逐漸消失,接下去的三四十年中,他將會變成個什麽樣的人呢?
回首這樣的往事,是需要有些勇氣的。這樣的回憶,無異在永遠痊愈不了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除了痛還是痛。在你下筆的時候,你一定又感覺到那200 斤重的麻袋壓在你肩上的沉重,你一定又聽到了老父親的呻吟和咳嗽聲,你竟然還摸到了嘴角邊流下的摻著淚水的鮮血。。。
現在的年輕人對我們這些往事是不會感興趣的,他們覺得我們都是些掉進自艾自憐的漩渦中拔不出來的人,過了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還在那裏憶來憶去的,像是一群沒有長進的孩子。
可是往事哪那麽容易就能忘卻?歲月可以改換容顏,也可以洗刷一部分的記憶,歡樂的回念大抵都會被衝走,而那些傷悲的記憶,那些沒有尊嚴的日子裏屈辱的記憶,就像一塊永遠也洗不掉的胎記,和你如影如隨。
也許有一天,當我們終於變成了一條漣漪裏的波紋,躲開凸出的石頭,躲開交錯的蘆葦,往岸邊伸展過去,直到自己的身形弱了,弱了,和所有的河水融混在一起,和光同塵;也許那個時候,我們會忘卻往事,忘卻了前方的存在;而我們那蒙塵的生命,也會成為一顆去年的灰塵,被來年的春風衝洗的一幹二淨,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