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久違的上海,我便急欲拜訪一個心儀已久、仰慕已久的翻譯界前輩,他就是我國著名的一代翻譯大家草嬰先生。
早在大學時代,我就知道草嬰先生的大名,他以翻譯俄羅斯文學作品名世。對於我這個專攻俄語、對俄羅斯文學情有獨鍾的文學青年來說,他是我心中的翻譯偶像。然而由於文革的發生和後來的長期漂流,浪跡江湖,一直無緣謀麵,拜會先生成了我多年來一直未了的心願。
能有幸拜會草嬰先生,當感謝罷了小弟。二十年前,學生時代的罷了就是草嬰先生的忠實讀者和崇拜者,對俄羅斯文學的摯愛,使他和草老結為忘年之交。盡管罷了以後遠涉北美,山高水闊,天各一方,他們之間的友情跨越世紀的長廊一直綿延至今。
12 月 26 日,一個冬日裏少有的好天氣,天朗氣清,豔陽高照。在罷了小弟的引導下,我們來到座落在嶽陽路的草老寓所。這是一棟法式二層小樓,寬敞的庭院裏花木蔥蘢,一道法國冬青組成的綠籬隔出一條小路直通小樓門口。沿著圍牆擺放著一溜米蘭、茉莉和龜背竹,不用說草嬰先生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登上二樓,鶴發童顏的草嬰先生和他的夫人盛天民女士和我們握手後把我們引進客廳。我環視客廳,兩個碩大的書櫃裏擺滿了書籍,其中托爾斯泰、高爾基、肖洛霍夫等俄羅斯文學大師的全套原著格外醒目,一幅托爾斯泰的畫像端放在書櫃中央,是先生訪問莫斯科、聖彼得堡和圖拉時所得。臨窗的寫字台是先生的書案,放著一摞全國各地讀者的來信和他正在寫作中的文稿。書櫃下麵放著幾盆君子蘭,一盆盛開的臘梅散發著濃鬱的馨香。草老夫人笑著告訴我,這是先生知道我們來訪,特意從院外搬到室內的。
我們的談話從俄羅斯文學開始。使我感到驚訝不已的是, 84 歲高齡的草嬰先生思路清晰,反應敏捷。他從托爾斯泰談到萊蒙托夫,從高爾基談到肖洛霍夫,對他們的著作如數家珍,了如指掌。談到興濃處,他和我用俄語對話起來。因為我學俄語,又因為我酷愛俄羅斯文學,所以我們有著許多共同的語言和話題,客廳裏不時揚起陣陣歡快的笑聲。
望著麵前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人,我的眼前浮現起罷了小弟給我描述的一幅幅畫麵:
草嬰,本名盛峻峰, 1923 年生於寧波鎮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14 歲的少年草嬰與全家一起從寧波來到上海,他雖然進了一所英國人開辦的中學,可是他的興趣卻在學俄文。他的第一個俄文啟蒙老師是一個僑居上海的俄羅斯家庭婦女。那是 1938 年的早春 3 月,他在報紙上看到一條俄國老師教俄文的小廣告,就按照報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戶人家。按了門鈴之後,走出來一位俄國中年婦女,一看是個小孩子,便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道:小孩,你來幹嘛?草嬰說我要學俄文。她說一塊錢學一個鍾頭。那時他父親每個月給他 5 個銀元,他就用這交了學費。從學會第一個俄文單詞起,他和俄羅斯結下了不解之緣。
一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草嬰結識了薑椿芳先生(當時上海的地下黨領導人,建國後為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負責人),在他的幫助下專攻俄語。稍後,應薑先生邀請,在蘇聯塔斯社上海分社做編譯工作,和時任塔斯社分社社長、以後的蘇聯漢學家羅果夫共事。從 1941 到 1945 年四年的蘇德戰爭期間,他翻譯了大量的有關蘇德戰事的電訊稿,練就了一手過硬的俄語翻譯本領。工作之餘,他接觸到蘇俄文學大師的著作,開始了蘇聯文學的翻譯。
1956 年,草老到上海作家協會專職從事蘇聯文學翻譯,開始了職業翻譯生涯。《一個人的遭遇》、《新墾地》、《頓河故事》、《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 ------- ,隨著一篇又一篇秀美的文字問世,草嬰的名字被千千萬萬的中國讀者所熟悉。尤其是《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發表後,受到團中央有關領導的充分肯定,說這篇小說是 “ 關心人民疾苦,反對官僚主義 ” 的佳作,並號召全國團員向女主角娜斯佳學習。小說印了單行本,第一版就發行了 124 萬冊,打破了翻譯小說印數的最高紀錄。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他所翻譯的肖洛霍夫名著《一個人的遭遇》給他帶來了噩夢般的遭遇。 1960 年,中蘇關係破裂,蘇聯文學被封殺。在那防止“衛星上天,紅旗落地”的反修防修特殊歲月,草老被當作 “ 幫助 ” 的對象,常常在批判會上接受 “ 教育 ” 。到了 “ 文革 ” 十年浩劫更是急轉直下,江青、張春橋之流把肖洛霍夫定性為 “ 蘇聯修正主義文藝鼻祖 ” ,《靜靜的頓河》、《一個人的遭遇》都成了 “ 修正主義的大毒草 ” 。
作為肖洛霍夫在中國的 “ 吹鼓手 ” 、 “ 代理人 ” ,草嬰遭到了嚴重的迫害,兩次差點送掉性命。 1969 年夏天,草嬰被發配到農村割水稻,高強度的勞動使他的胃大出血,五天五夜滴水不進,胃被切去了四分之三。第二次是 1975 年,體重不到 100 斤的草嬰被勒令扛 100 斤重一袋的水泥,還沒站穩別人已經放手,立刻聽到哢嗒一聲,草嬰的胸椎骨被生生壓斷昏死過去。由於醫生不能給 “ 牛鬼蛇神 ” 治療,草嬰被抬回家中躺在硬木板上,一動不動地躺了近半年。
嚴冬過後綻春雷。十年浩劫結束以後,大難不死的草老獲得了新生,煥發出旺盛的創作熱情, 他以個人之力直接翻譯 400 萬字的《托爾斯泰小說全集》,曆時 20 多年才完成。可謂“窮其半生而譯一著”。 63 歲那年,他第一次踏上向往已久的俄羅斯土地。麵對他帶來的一大摞譯本,俄羅斯文學界大為震驚,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在草老瘦小的身軀裏竟有著如此巨大的熱情和激情。
2003 年,草老八十大壽。俄羅斯駐滬總領事柯富安在祝壽辭中說道 “…… 您是連接兩個偉大鄰國人民心靈感情的橋梁。您介紹了托爾斯泰、肖洛霍夫這樣的世界大師作品。憑著您的才華,這些文學名著就不僅屬於俄羅斯。我們相信,尊貴的中國讀者也一定會注視兩個樸素的意義深遠的漢字:草嬰。這兩個漢字表現出難以估計的艱苦勞動,文化上的天賦以及對俄羅斯心靈的深刻理解 ……”
草嬰,以他辛勤的勞動和累累的碩果,贏得了中國廣大讀者的喜愛和俄羅斯人民的尊敬,先後被授予 “ 中國資深翻譯家 ” 榮譽稱號。 1987 年榮獲蘇聯文學最高獎 ——“ 高爾基文學獎 ” ;中國作協頒發的 “ 魯迅文學翻譯彩虹獎 ” ;俄中友協頒發的 “ 友誼獎章 ” 和獎狀,俄羅斯政府頒發的中俄友誼獎,成為唯一獲此殊榮的中國人;受到了溫家寶總理的高度評價和讚揚。
在前往草老家的路上,罷了小弟對我說,草老雖然是名揚中外的一代翻譯大家,但為人謙虛謹慎,處事極為低調。他的性格可以從他的筆名 “ 草嬰 ” 上看出端倪。草嬰這個筆名緣自白居易的詩, ‘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他願意做一棵普普通通的小草。至於嬰嘛,那就是比小草還要小,是剛剛破土而出的新芽。懷著比小草還要小的平常心,堅持著自己微小的努力與付出,這就是草老的本色。
確實,坐在我們麵前的草老穿著樸素,言談舉止謙和平穩,絲毫不談自己的輝煌。這在時下十分浮躁的大上海,令人肅然起敬。在我一再請求下,才拿出他獲得的各種獎狀和獎章,以及溫家寶總理的來信。
談鋒甚健的草老指著一套他翻譯的托爾斯泰全集說道:送你一套全集。說著打開扉頁,簽上了草嬰的名字,並蓋上他的名章,隨後起身和我一起合影留念。抱著這套浸滿他心智心血的譯著,我仿佛觸摸到他那顆滾燙的心,我的心裏充滿了感動。
不知不覺間已是華燈初放,熱情的草老邀請我們共進晚餐,並約定次日下午陪我們一起逛城隍廟。翌日下午,草老及其夫人,罷了小弟及其兩個千金,接上我驅車城隍廟。正遊覽間,下起小雨,天氣驟然變寒。我怕先生著涼,請他一避。先生卻是興致勃勃,步履穩健,杖策前行,遊覽完畢才進“綠波浪”品茗。
出城隍廟他們把我送回賓館,因我 30 日返回美國,分手時,罷了小弟約定 29 日晚在蘇浙匯酒店設宴為我餞行,請草老赴宴,草老欣然答應。說實話在草老麵前我是後生晚輩,前輩對我如此厚愛,令我感動不已,然而這種感激之情又怎能是一個謝字所能包容。
在蘇浙匯的告別宴上,我借罷了小弟的酒,向草老表示深切的謝意和真誠的祝福。我衷心祝願草老健康長壽,給我們寫下更多精美的華章
魯迅先生曾把翻譯家比做普羅米修斯,說翻譯家把異域的文學作品譯介給本國的讀者,就如同普羅米修斯把原屬於天國的火種偷出來,送給人類。
草老,我心中的普羅米修斯!
原來以為舞文弄墨的對於改變世界來說好像有些太曲線救國了--經閣老這麽一解釋, 才真正感覺到, 其實點燃心中的火熱並不比實業救國,科學救國, 文化救國和革命救國遜色啊...
中國的以往高人往往有一點局限,怕被認為是自視清高,自吹自擂,所以隻求潔身自好, 不求其社會影響, 有好的品質品行也蓋著,捂著--要我看, 高人們, 包括以上各位,閣老, 罷了, Grace, 草老 等等,就是應該把自己當成一把火炬,點燃自己的同時,不要去費力去掩蓋自己的光芒, 因為這個光芒一定會照亮他人的方向--舉賢既然可以不避親, 舉善更應該不避己...
真人就應該露像, 露像的更是真人--一個人的影響是有限的, 但是從來不要低估火種的力量...
羊肉非常鮮美,一點異味都沒有,螃蟹鮮且黃多,就著法國葡萄酒,好不過癮呐!
在這裏再一次謝謝老哥!
但翻譯家很容易被人遺忘,如果不是您的提醒,我幾乎忘了。沒有這些人,像我這樣的普通讀者哪有可能看得到這些好書呢?飲水思源,我們不該忘記。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們這次見麵,真是很快樂啊!
邀三五俊賢
新雨舊知
沉吟舊境俯察塵寰
情正暖,景猶姸,言別難...
草老是那種走了一大圈後回到河邊釣魚的高人,也是現實生活中為數不多,能把“低調”練成“腔調”的人。
閣老新年好!
多寫好文!
(你不在的時候,俺已經把你家翻了個底兒朝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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