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起來,張才的大名在我大腦的記憶庫裏已經存放了十幾個年頭,早在九十年代初期,我就知道在中國萬象書壇上有一位頗有傳奇色彩的飛行員書法篆刻家。早就想會會他,可是由於長期漂流在外,一直沒有找到機緣。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甲申歲尾,那是一個雪後放晴的豔陽天,我走訪了這個來自冠山腳下的山西漢子。
坐在我麵前的張才,濃眉大眼、黑紅臉膛、虎背熊腰,極具軍人的英武、雄強、陽剛之氣。一開口,高嗓門、大喇叭,加上那剛勁有力的手勢,一看就是個急性子、直腸子、通體透明的人。從他的外表看,你絕對不會想到他是個真草隸篆、四體皆工;縱橫衝切、日治百方印章的書法篆刻大家。
“我這個人嘛,大老粗,實在是一般般,是個既浪漫又不浪漫、既倔強又心軟、既聰明又傻愣的矛盾統一體。”張才一開口就對自己做了這麽一個概括。
張才確實很浪漫,在當今中國的書壇畫苑上,恐怕無人能出其右。他是天之驕子、飛行教官,是個追風攬月、挾彩裹霞的人,是個遨遊在天地之間的人,是個架起雲梯把飛行員托上藍天的人,是個與吳剛對酌、與嫦娥共舞的人,是個真正采天光之雲影、攝日月之精華、融天機於自得、接風采於幾案的人。在天地之間,他遨遊了整整三十年,累計飛行5000多小時。藍天是他寬廣的胸懷,白雲是他綿綿的情思,太陽是他熾熱的情感,星星是他閃爍的眼睛。真是要多浪漫有多浪漫。由此,他的字也很浪漫,有藍天般的寬博,有白雲般的飄逸,有彩虹般的絢麗,有星星般的璀璨,有閃電般的迅疾,有驚雷般的氣勢。
然而他又很不浪漫。從他與羅玲惠以“兩地書”的方式開始戀愛的第一天起,命運注定他們要過“牛郎織女”的生活。而今已屆天命之年的張才與妻子羅玲惠依然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結婚三十年來,他們沒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沒有出雙入對的耳鬢廝磨。一年一度的探親假兩人加起來才兩個月,三十年間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隻有六十個月,折合五年。真正的牛郎織女,真正的聚少離多。使張才感到萬分愧疚的是他欠妻子太多太多,他很想幫妻子一把,但是鞭長莫及。在他的記憶當中,他對妻子的最大貢獻就是每年休假時,為她劈好足夠燒一年的木柴。
有情乃是真丈夫,張才深愛著妻子和女兒,然而為了飛行事業、為了把天之驕子托上藍天,他隻能托借春風送心語,明月千裏寄相思。
羅玲惠,這個當年沈陽軍區某野戰醫院的護士長、穿梭於珍寶島前線的巾幗英雄,現在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老幹部處處長,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少年夫妻老來伴,按說她該去陪伴丈夫了,然而她還在工作。她不是不想退,而是人藝的一批老藝術家不讓她退,人藝的領導也舍不得她退。在長期的工作中,羅玲惠與於是之、梅阡、藍天野、黃宗洛、劉瓊、李婉芬等一批老藝術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讓這些曾經給千家萬戶帶來無限歡樂和笑聲的老藝術家安度晚年,是她的職責。在著名藝術家梅阡和李婉芬處在人生旅途的終點時,她一次又一次拿著鮮花到醫院探望,代表廣大觀眾送去溫暖和關愛。她以出色的工作和赤誠的愛心贏得了藝術家們的尊敬和信任。世界上還有什麽比尊敬和信任更令人欣慰?她留了下來繼續工作,和丈夫依然勞燕分飛,南北兩地。
此刻,她把三十本裝訂得整整齊齊的“兩地書”、七枚軍功章和一遝獎狀放在我的麵前。這三十本“兩地書”是他們夫婦倆三十年間的往來書信,一年一本;這七枚軍功章是對張才三十年飛行生涯的總結和肯定;這一遝獎狀是對模範空勤家屬羅玲惠的褒獎。望著這三十本“兩地書”、七枚軍功章和獎狀,我的心裏騰起陣陣熱浪,人世間還有什麽比這更為珍貴,更為令人動容?!望著坐在我對麵的夫婦倆,我想起了《十五的月亮》裏“軍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那膾炙人口的歌詞,更想起了秦少遊“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千古絕唱。
張才很倔,在飛行學院裏是出了名的“張老倔”,鐵石心腸,他認準的事就一定幹到底,十頭牛也拽不回來。他不但倔而且凶,他手下的飛行學員都叫他“鐵麵教官”。在教學中,他要求學員的每一個動作必須幹脆利落、準確到位,一切按飛行條令執行。誰要是拖泥帶水,稀裏馬哈,他就毫不留情地批評。對男學員是這樣,對女學員也是這樣,常常批得姑娘們偷偷地哭鼻子抹眼淚。張才可不相信眼淚,哭吧,錯了還得批!他說:在空中,任何一個錯誤的動作都可能導致飛行事故的發生,將鑄成千古遺恨。
張才說得絕對沒錯。筆者長期在民航工作,對飛行略知一二。九十年代初,我隨同中國航空代表團在莫斯科郊外的庫賓卡飛行基地觀看了俄羅斯功勳飛行員布加喬夫的蘇-27飛行表演,那漂亮的“眼鏡蛇”特技令人歎為觀止。湊巧就在頭天晚上,俄羅斯電視台在晚間新聞節目中報道一架蘇-27在加拿大航空博覽會上作飛行表演時失事的消息。陪同我們觀看表演的莫斯科軍區空軍司令說:當我在電視屏幕上一看到飛機從低空以九十度仰角拉起爬高時,我就意識到壞了,要出事,因為它的動作嚴重違犯規定。當年堪與《協和》號媲美的圖 - 144超音速客機在國際航空博覽會上作“飛行秀”時失事,同樣是因為動作失誤所造成。血的教訓啊!司令說完連聲歎息。
上個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我數次陪同中國的飛行員到列寧的故鄉烏裏揚諾夫斯克飛行培訓中心參加培訓。在培訓過程中,飛行教員對學員的要求極為嚴格。教員給大家講了一個令每個人都扼腕歎息的飛行事故。前蘇聯第一個遨遊宇宙的傑出的宇航員加加林,他的犧牲絕對沒有後來犧牲的美國航天飛行員那般壯烈和輝煌,他是在一次極為平常的常規訓練飛行中失事而犧牲,其原因也是動作處置不當而造成,一代雄才就這樣英年早逝、駕鶴西去。
曆覽各國飛行史,所有的飛行事故除極少數是因機械故障或天氣原因造成外,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動作失誤而造成。
有鑒於血的教訓,張才能不嚴、能不凶嗎?
說也怪,他越是嚴、越是凶,學員還越是喜歡他。原因很簡單,嚴師出高徒,張才帶教出來的學員,有的成為聞名全軍的英模人物,有的成為團中央委員,有的成為新長征突擊手,有的已經走上師團級領導崗位,更多的成為飛行部隊的尖子飛行員。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張才是條有淚不輕彈的硬漢,可是他哭過,而且哭得很傷心。那是1999年的歲尾,張才在天地之間遨遊了三十年,到了飛行的極限年齡。從1969到1999,三十度寒來暑往,三十度花開花落,他把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獻給了藍天、白雲、星星、月亮、彩虹、朝霞。飛行不僅是他的事業,而且已經成為其生命的一部分。可是那不可抗拒的生理和年齡的自然規律要他不得不結束飛行生涯的時候,它是何等地無奈而又何等地不甘!
新千禧之年前夕,他作了最後一次與藍天的告別飛行。戰鷹迎著朝霞騰空而起,在萬米高空,他看到了新世紀的燦爛霞光和萬丈雄風,他向太陽、藍天、白雲、朝霞行了個莊嚴的軍禮,然後舞動機翼在藍色的天幕上寫下一行輝映在天地間的大字:追風攬月冠山人,灑向藍天都是情!
飛行結束,張才坐在駕駛艙裏,深情地撫摸著駕駛杆,撫摸著每一個儀表,和它們一一握手告別。隨後他走出機艙,圍繞著戰鷹轉了一圈,向它行了個莊嚴的軍禮,就在這一瞬間,一行熱淚滾落在他的腳下------
張才很聰明。他的靈氣和悟性不僅表現在嫻熟的飛行技術上,而且表現在他的書法篆刻藝術上。張才與書法結緣,得追溯到他的少年時代。小學二年級時,有一次他和小夥伴們在野
地裏追逐嬉鬧,在一個荒塚旁邊,他看到一個沾滿泥巴的金屬物,擦幹淨一看是個青銅筆架,那漂亮的造型使他愛不釋手。但是撿到物品要交公,他把筆架交給了老師。老師稱讚他的誠實,但又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對他說:你要是喜歡就留著自己用吧,當年張良得天書三部,成為治國雄才,你張才今天得筆架一個,日後也許能成為書法家呢。
什麽是書法?什麽是書法家?少不更事的他根本不懂。但是既然有了筆架,就不能讓它閑著,自此張才刻苦臨池習字,日耕不輟,到他入伍之前已經練得一手好字。入伍以後,繁忙的軍旅事務和飛行訓練使他把毛筆和筆架藏諸匣底。他之所以重新拿起毛筆和筆架,其初衷是為了改掉他的倔脾氣。也許是天性使然,他這一拿起就再也沒有放下。1983年,在長春市舉辦的群眾性書畫展上,他的一幅顏揩深得吉林省書法家協會主席周昔非先生和著名書法家姚俊卿先生的讚賞,遂收為入室弟子。在僅僅兩年的時間裏,張才實現了長春市青年書法家協會、長春市書法家協會、吉林省書法家協會的“三級跳”。1989年在著名將軍書法家李真的推薦下,加入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為中國書法家協會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飛行員書法家。
張才對書法的執著達到了癡迷的程度,他遍臨曆代名家碑帖,每種碑帖都臨幾十遍、甚至百遍以上。他在宿舍裏清水題壁,在馬路上以帚寫字,在北戴河沙灘指書。廣闊的天地使他練就一手氣勢磅礴、蒼勁有力的榜書大字。近年來,他的作品先後獲得“金星杯”、“花山杯”、“中國空軍”書法大賽一等獎,並刻石於“神墨碑林”、“翰園碑林”、“鄱陽湖碑廊”、“北大荒碑林”;許多作品被毛主席紀念堂、中央美術學院或國際友人收藏。其六尺整宣的龍字、壽字最受日本友人的喜愛,成為日本收藏家收藏的熱點。他在國內數十家大型報刊雜誌發表書法篆刻作品上千件,其藝術傳略入編《中國當代書法藝術大成》、《當代篆刻家大詞典》、《當代書畫家大辭典》、《國際現代書畫名家教授大詞典》、《中國世紀專家》等大型辭書。成為享譽海內外的書法篆刻家。
在張才的書藝道路上,他有兩次最為得意之筆。
一次是在北京人藝為紀念老舍的《茶館》演出500場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由他書寫“茶館”兩字、由劇組全體演員簽名的折扇,引起轟動,成為國內外觀眾最搶手的收藏品。
另一次是為紀念中日兩國邦交正常化30周年,在北京、東京舉辦的《中日兩國政治經濟文化名人書畫展》上,他創作的一幅“和”字,在東京展出期間,受到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和海部俊樹的高度評價和讚揚,建議把“和”字展示的精神內涵作為日本國民的生活準則。
張才不僅工於書法篆刻,而且喜愛文學創作。迄今為止,他一共創作了200多首詩詞。他的詩詞寫得頗有韻味,直抒胸臆,雄壯豪邁,詞翰雋永,意境深遠。無雕琢之虞,無粉飾之嫌,一如芙蓉出水,清新自然。我敢說,如果張才把興趣完全放在寫詩上,他一定是個才華橫溢的優秀詩人。
張才聰明得可以,卻也“傻”得可以。
可不是麽,他和羅玲惠結婚三十年了,依然是牛郎織女,勞燕分飛。按說,他在空軍機關認識不少首長,也有許多朋友,走走門子疏通一下,也許問題不難解決。可是他從來沒有提過。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窩,現在所住的房子還是妻子單位的公寓房。家裏的擺設還停留在八十年代的水平上,按時下的標準屬於早該淘汰的東西。他的工作室隻是一個僅有兩平米的空間,一桌一椅而已。
有人說,憑張才的名聲和水平,他要掙點兒紅綠票子,買個房子、車子,來個徹底的升級換代,並非難事。更何況慕名而來向他索求“墨寶”和請他治印的大有人在。特別是一些日本的書道同行一到北京便直奔他家,甚至住在他家裏,軟磨硬泡向他求字。還表示寫多少收多少。你看,這給他提供了多少發財的機會。然而他沒有這樣做。
十幾年來,他創作的作品數以萬計,治的印章數以千計,但他沒有用來換錢沽酒,而是全部獻給了扶貧工程、希望工程、婦女兒童基金會、殘疾人基金會、飛行部隊、基層連隊、導航台站、退伍軍人、災區群眾、抗擊非典前線、國際友人、華人華僑。對此許多人很不理解,化了那麽多時間精力,搭了那麽多筆墨紙張石料,圖啥?
“啥也不圖。我願意!”張才如是說。
其實,張才是個性情中人,也是一個血肉之軀、食人間煙火的凡夫俗子,在時下全民奔小康的熱流中,他不是沒想過房子、車子、票子。他說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妻子羅玲惠,她為他吃了那麽多的苦,受了那麽多的罪,承擔了那麽多的責任,作出了那麽多的犧牲,他卻無以回報。他很想讓妻子住上寬敞明亮的新房,用上最現代化的電器,穿上最漂亮的時裝,享點兒清福。可是一看到災情的通報,一看到貧困地區失學的兒童,一看到恣意橫行的非典,一看到印度洋上的海嘯吞噬了數萬人的生命,他首先想到的是黨員的使命、軍人的奉獻、公民的責任,便把積存的作品全部捐贈了出去。他依然是一身清貧,兩袖清風,依然在那兩平米的空間創造著一流的作品。
在社會這個博大的T字舞台上,每個人都在展示著自己的風采,鑄造著人生的輝煌,張才也不例外。作為飛行教官,他的風采展現在藍天之下,白雲之上;作為書法篆刻家,他的輝煌表現在尺素之內,方寸之間。把奉獻展示在最大的空間,把索求濃縮於最小的方寸,這便是張才留給我最深刻的印像。
2006年6月18日定稿於《菊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