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霜

那是一個星期一的清晨,聖誕與新年的歡慶剛剛落幕,仿佛空氣中仍然殘留著節日的笑聲與食物的美味。我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準備處理因假期積壓的郵件和被疫情“擱淺”的公司上市案。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入,在桌麵與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一如我的心緒。
突然,一陣心慌湧上心頭。心髒如失控的鼓點,急促而狂亂地跳動。我試圖靜坐,卻覺得心跳加劇,難以自持。這是過於疲勞的緣故嗎?節假日歡樂的聚會,放鬆下來,便感到了全身的疲憊。疫情間兩年的隔離,使我們像蓄勢已久的彈簧,終於在這個聖誕期間釋放。盡管疫情尚未完全消散,人們卻已決心在新的一年重歸日常。
那是2022年1月初。斯坦福大學剛開始新學期,又因新一波感染潮宣布轉為線上授課。元旦時與我一同登山的朋友中也有數人確診。我想,或許自己終於“中招”了。周圍的人似乎早已“輪流上場”,現在大家隻當作一場類似感冒的經曆。可我坐在電腦前,心跳如雷,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做事。於是撥通了家庭醫生的電話,打算去診所做一次更準確的新冠檢測。家裏的測試劑從未顯示我陽過,而且它們已經過期。
“有什麽症狀?”護士問。
“胸悶,心慌。”
“請立即去急診室。”她毫不猶豫地說。
我的心猛地一沉,“有必要嗎?”內心開始猶豫起來。假期後公務堆積如山,我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試圖讓自己平靜,想用理性壓製慌亂,反複權衡是否要去急診。
猶豫之際,忽然想起鄰居好友——一位退休的家庭醫生,馬上給她打了電話。她毫不猶豫地說:“去急診室!”她的聲音一錘定音。於是我驅車前往附近的斯坦福大學醫院。
一進急診大廳,有不少人在等待,氣氛顯得忙亂。說明症狀後,護士便立即為我測量血壓與心跳,隨後被引入一間小房間做心電圖。表麵上我看起來與常人無異,除了心跳狂亂。屏幕上赫然顯示:心率187。檢測到房顫。
很快,我被安置在病床上,掛上靜脈注射液,靜候醫生的到來。
醫生告訴我:房顫是一種常見的心律失常症狀。正常人意識不到,你的心髒如精密的節拍器,發出規律電信號,指揮心房與心室協調收縮。而在房顫狀態下,這些指令變得雜亂無章,心房猶如失控的電網,頻繁發出無序信號,令心跳急促、紊亂——仿佛在胸腔刮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
接連不斷的醫生前來詢問病情,記錄症狀。半小時後,藥物逐漸起效,心率開始回落,但醫生說,心律依舊紊亂。
隨後是一係列檢查。傍晚時分,我被轉入心髒科病房繼續觀察。
次日清晨,醫生確認我已無緊急狀況,配了藥,準我回家。胸前佩戴著兩周的心律監測儀,我離開了醫院。沒想到,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我需要持續接受心髒專科的治療。從此,我由一個幾乎從不看病的人,變成了醫院的常客。
各種檢查陸續展開。房顫的成因往往無法追溯。聖誕節前,我打了第三針新冠加強疫苗,有人推測這是疫苗的副作用,但並無充足數據證實。也有人說或許與長期壓力、睡眠障礙相關。但種種推測皆無定論。檢查還顯示心髒結構存在某些問題,一支動脈有些阻塞,但尚未到需放支架的程度;睡眠檢測則提示中度睡眠呼吸障礙,這會加重心髒負擔,需佩戴呼吸機入睡。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全是病”。難怪有人不願踏足醫院——自覺無病,卻可能查出諸多隱患。
我購置了一塊蘋果手表,用以隨時監測心跳與房顫。每當上樓、爬坡、焦急時分、深夜工作,甚至喝茶、咖啡或飲酒,心跳加速之際,它總能敏銳捕捉到房顫。我的生活,被徹底重新定義。每日需服數種藥物,於是在藥店購得以前給父母用的藥盒,每周提前分裝,置於餐桌一角提醒自己。茶、咖啡與酒,一概戒除。晚上爭取早睡,戴著呼吸機入眠。周末不再登山。一切習慣,悄然改變,必須讓自己慢下來。
身體健康時,我們常忽略體內每一個器官的默默付出,不曾在意心髒每分鍾跳動多少次。未曾想,它也會停歇,甚至會“背叛”我們。人體如一台精密而脆弱的機器,器官會損耗,也需維護。過去我從未認真關懷過自己的五髒六腑,也未意識到它們日以繼夜、竭盡全力地支撐著我的生命。
轉眼到了2022年底,疫情真正過去了,公司上市計劃徹底擱淺,IPO團隊解散。CEO、CFO、副總裁陸續離職。很快,我也到了離場的時刻。不甘也好,心甘也罷,人生終須向前走。我所需要的,不再是一份薪水,而是一顆更強健的心髒——在任何時候都能支撐我的生命與呼吸。
2023年春,我又一次離開了忙碌的職場,回到中國探望年邁的父母。這一次,不必請假,無須協調工作,也不用考慮孩子的日程。我在北京住了兩個月。曾經生龍活虎的父親已經不能自理,一向要強的母親,氣勢消減了許多,卻依然守護她的天地,靜默中透著生命的頑強。
北京的六七月,酷熱難耐。父母相繼住院,輪到我盡一份孝心了。每日奔波於醫院之間,聽候母親差遣:今天帶去肥皂和毛巾,明天送拖鞋,後天帶衣架、外套,再送些吃的食物。生活習慣與口味難以更改,在醫院雖令人安心,可是哪有家裏方便。
酷暑高溫達四十度。幾次坐在出租車裏,心髒突然狂跳,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我生怕失去知覺,便使勁按壓虎口,以痛感維持清醒,避免暈厥添亂。謝天謝地,總算撐到醫院,將母親所需送達。回到家,躺在地板上靜聽心跳,最終靠藥物平複心律,讓房顫安靜下來。
未料酷熱之中,房顫發作愈發頻繁,由每周一兩次增至每日一兩次。專家解釋,心髒電路出了問題,故障隨時可以發生。我嚐試用各種方法調適:調整呼吸、正念冥想、禱告、藥物調理。不同方法有時奏效,卻終究反複不停。
兩個月後回到美國,醫生立即安排我進行兩周心髒監測。結果顯示,兩周內房顫發作87次,日均六到七次,有時持續超過一小時。有幾次淩晨,房顫斷斷續續發作兩個多小時,蘋果手機發出警報。多次心髒停跳超過安全時限,醫生直言,情況危險,建議盡快做房顫消融手術,防止中風,心髒停跳導致的嚴重後果。
對於斯坦福醫院的醫生來說,動大手術是家常便飯,如換肝髒腎髒心髒等器官,房顫消融實在是一個很小的手術。尤其是現代科技的發展,做這種手術不用打開胸腔,隻是微創手術。醫生在大腿根部靜脈穿刺,放入細長的導管,經過血管,穿過心室,直抵心髒。利用先進的電生理係統繪製心髒“電路圖”,找到引起房顫的異常放電區域,用高頻電流產生熱量,把異常電傳導組織“燒灼”掉,阻斷或隔離心髒裏引起房顫的異常電信號。
若將人視作機器,這個過程似乎很簡單。然而,當這套技術作用於血肉之軀,尤其是對痛感敏銳的人,每一道傷口都是真實的印記,意味著難以忽視的疼痛,還有其他風險和副作用。然而我別無選擇——房顫已嚴重幹擾生活,願聽從醫生建議。
先生仔細閱讀了手術說明與風險,勸我三思:中國人向來怕“動刀”,認為大傷元氣,能不開刀就不開。但我並不害怕。生有時,死有時,若這是必經之劫,我便坦然赴之。於是開始準備手術。
術前準備接踵而至,檢查項目層層疊加。美國醫生倚重數據與報告,不像中醫憑經驗判斷。一旦決定手術,心反而靜了下來。我逐一完成檢查,並抓緊時間處理手頭的事務。
一天夜裏,我正沉浸於寫作的忘我之境,忽覺心髒劇烈跳動,仿佛難以承受那一刻的情感負荷。我將手輕輕地按住胸口,對心髒說:別鬧,讓我寫完。可心髒依舊任性狂跳。
那一瞬間,忽然意識到:我無法控製自己的心跳。它完全是自主,獨立於我的意誌。什麽才是我真正可以掌控的?連生命都不在我手中。頓時覺到人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立於萬物之間,方知個體生命之微小。我放下筆,在那一刻,體驗到一種“臣服”的平安。
“我們會為你的手術和康複禱告。”讀書會的Betty姐妹帶領大家為我祈禱。
值得一提的是,斯坦福醫生出於審慎,安排多項檢查,不料保險公司多次以“重複檢查”項目為理由拒絕批準。至少三項檢查,需醫生再次申訴為何必要,所幸最終都在手術前通過。預約有時被取消、又重新安排,好在一切都沒有耽誤。
一切有條不紊地推進,日曆上畫滿圈圈與備注,如同往日管理項目一般。隻等11月初的到來。
那時,我知道先生公司正處於關鍵時期。他工作繁忙,常需出差。我心想若他在家,手術當日可送我去醫院;他若不在,我考慮好請那位朋友幫忙接送,尤其是出院之時。預想周全,便覺心安——這是我的習慣。然而人生無常,是你沒有辦法準備的。
手術前三周,先生突然被裁員。公司最重要的合同被取消,股價大跌,投入上億美金的生產線戛然而止,大批技術人員遭遣散。
多年來,我們一直都有雇主提供的很好的醫療保險,突然在你需要的時候,失去了一份你覺得是“天經地義”擁有的保障。麵對人生的這種不確定性,心裏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慌。常言道,在美國,一場大病或一場官司,足以令人傾家蕩產——此言不虛。
這是先生一生中,在退休年齡,第一次開始找工作,為了有一份家庭健康保險需要繼續工作,過去他長年在科研圈與熟悉多年的同事共事。失去保險,馬上要做手術,包括多項昂貴檢查。我又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焦慮毫無用處,唯有坦然麵對。
還算好,先生通過公司買了COBRA 保險PPO 計劃,月費近三千美金,加上幾千deductible (自費額),並且自己要承擔20%的醫療費。每次檢查費用動輒上萬甚至數萬美元,自付部分難以預估。也許是別無選擇,或者是選擇後的釋然,我開始學習放下,意識到生命的脆弱,一切不在我的掌控中,便不再執著。
手術日如期而至。那天,我內心出奇地平靜。做好了萬全準備,包括最壞的可能,但心中仍有平安。
手術定於早晨七點,醫院要求淩晨五點注冊並進行術前準備。
淩晨三點半起床,四點多出門,天色漆黑一團。醫院門口寂靜無聲,而術前準備區卻燈火通明。病人靜候,醫護人員穿梭忙碌。平日在這個時刻,我尚在夢鄉,而醫院從不歇息,這裏沒有晝夜交替,他們始終在救死扶傷。
注冊後換上病號服,進入術前等待區。窗外天光微亮,家屬不得入內。我躺在病床上,接受護士、醫生、麻醉師的逐一問詢與核對。一個布簾的距離隔開了一個個病人,這裏什麽人都有,有年輕人,有老人,有的病人全身掛滿了插管。我的左右手臂貼滿膠帶與導線,為插管與監測做準備。
隨後我被推進了手術室。全副武裝帶著口罩,看不清臉的護士給我帶上呼吸機,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這是世界上最貴的氧氣,Enjoy!”我清晰地聽到這句話,還來不及回味那句近乎詩意的調侃,便瞬間失去了意識,魂飛何處,全然不知。
六七小時後,我從麻醉中慢慢蘇醒。術後恢複室裏空曠安靜,同批手術的病人都已離開。意識漸漸恢複,隻見身上仍插著許多導線與輸液管。
“感覺怎麽樣?”守在一旁的先生問。他整夜未合眼,眼中布滿血絲。
我喉嚨幹澀,難以出聲。一陣咳嗽牽動著大腿傷口的繃帶。
護士遞來一杯涼水與吸管,搖高病床,方便我喝水。
“試著,站起來走走。”她降低病床,扶我坐起。
她與先生一左一右攙扶我站起。他們鬆開手,移開我身上的線管。我雙腳再次踏地,身體輕盈如鳥兒,心髒無一絲負累之感,甚至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感覺如何?”護士與先生緊張地望著我。
“好極了,簡直像重生。”我答。
兩個月後,我完全康複。先生也結束了他的“長假期”,開始了新工作。不得不感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些未曾擊垮你的經曆,終將使人更加堅強——也讓我的心髒,更強壯。
曉霜,畢業於北京大學法律糸,美國杜克大學法學博士。職業律師,熱愛文學。作品曾發表於《作品》《財新》《家庭》《文綜》《世界日報》等雜誌報刊。著有《孩子,我該怎麽愛你》《痕記》,合著小說集《陽光挪移的聲音》。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 465 期, 2025年9月27日。
原公眾號文章由 陸蔚青 編輯,唐簡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