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易北河畔的白色山丘威登堡(Wittenberg),因著五百年前的一點星火,燎原整個歐洲,名垂千古。
當時的教皇為修建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需要龐大的資金。為此,教廷采納了多明我會修士貼次勒(Johann Tetzel)等人的建議,大規模發行贖罪券(Ablassbrief)。
所謂贖罪券,是天主教當時的一種製度性做法。根據教會的教義,人死後若未完全悔改或贖清罪過,靈魂便會進入“煉獄(Purgatorium)”——一個介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的中間狀態,在那裏接受淨化之苦,直到罪得潔淨後方能升入天堂。
而贖罪券的理論依據是:教皇作為上帝在世的代表,擁有“赦罪的權柄”。隻要信徒在世時真心悔改並行善,就可以通過購買贖罪券,獲得部分或全部的贖罪時間減免;甚至還能為已逝的親人代為“贖罪”,使他們在煉獄中少受苦楚。
這一做法本意或許源自教會對悔改的強調,但到了16世紀,贖罪券逐漸變質為一種金錢交易。許多教士濫用這一製度,以贖罪為名向信眾勒索錢財。貼次勒甚至在集市上高喊那句著名的口號:
“當金幣在錢箱中叮當作響時,靈魂便從煉獄中升起。”
這種以金錢換取赦罪的行徑,嚴重背離了《聖經》關於悔改與救恩的教導。年輕的神學家馬丁路德對此深感震驚。他認為人的罪不能靠金錢贖回,而隻能憑信心與神的恩典得救。於是,他在1517年10月31日於威登堡城堡教堂(Schlosskirche)的門上貼出《九十五條》,公開質疑贖罪券的神學依據。
這一舉動猶如在歐洲思想的沉寂中點燃了一把火,引發了震撼整個西方世界的宗教改革。從此,信仰不再依附於權威,而回到了人與上帝之間的直接關係。
今天的威登堡依舊寧靜安詳。城堡教堂坐落在老城的西端,緊依易北河畔,是這座城市最重要、也最具象征意義的建築之一。教堂的門口早已鑲上銅製的《九十五條》全文,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與學者。
教堂最初由薩克森選侯,路德的保護者——智者腓特烈(Frederick the Wise)在15世紀末所建,作為宮廷禮拜堂與選侯的陵寢。它曾見證過宗教改革的誕生,如今也成為改革者的長眠之所。
馬丁路德在1546年去世後,遺體被安葬在這座教堂中,墓碑位於他當年張貼《九十五條》大門內部的另一側講壇前的地麵上。墓碑上刻著:
這裏安葬著馬丁·路德博士,聖經神學家。
他於主後一五四六年二月十八日,在他的出生地艾斯萊本(Eisleben)安然離世,
享年六十三歲零兩個月又十天。
他的摯友與同工、神學家菲利普·墨蘭頓(Philipp Melanchthon)則安葬在講壇的另一側。墨蘭頓是路德宗神學的奠基者,被譽為“德國的教師”,他以理性與溫和的精神延續了宗教改革的信仰根基。兩人並肩長眠,象征著信仰與理性的結合,也讓這座教堂成為路德宗精神的核心象征。
教堂的鍾樓高達88米,是威登堡的地標與製高點。塔身挺拔莊嚴,圓頂上飾以金色的十字架,更引人注目的是塔身上那句鑲金的銘文:
“E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
——“上主是我們堅固的堡壘。”
走出城堡教堂,沿著石板路步行不遠,便來到了威登堡的集市廣場(Marktplatz)。這裏是城市的中心,也是這座宗教改革之城的靈魂所在。廣場開闊整潔,四周環繞著古老的市政廳、商鋪與咖啡館,建築立麵保留著16世紀的風貌,彩繪的山牆與斜頂屋瓦在陽光下閃著溫暖的色澤。
廣場中央最醒目的,是那座高大的馬丁路德銅像。他身著學者長袍,手中緊握《聖經》,神情堅定,目光平視遠方。不遠處,還立著墨蘭頓的雕像。他身材略顯纖細,神態沉思,手持書卷,與路德的剛毅形成溫柔的對照。兩人並立於同一廣場之上,象征著宗教改革中“信仰與理性”、“勇氣與智慧”的並行。
從集市廣場往東看,便可望見市鎮教堂(Stadtkirche )那兩座略顯厚重的雙塔。它是城中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早在13世紀就已建成,原本是一座普通的市民教堂,卻因宗教改革而擁有了非凡的曆史地位——這裏是馬丁路德第一次公開講道、第一次施行路德宗聖餐禮的地方,也被稱為“宗教改革的母堂”,馬丁路德也是在此迎娶了自己的妻子。
教堂外牆采用典型的哥特式風格,塔樓堅實挺立,石質牆麵上保留著歲月的痕跡。走入內部,光線從高窗灑下,映照著彩繪的祭壇與壁畫。正祭壇由著名畫家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父子製作,於1547年完成。

這個祭壇也被稱為“宗教改革祭壇”,中間的畫麵描繪了最後的晚餐。幾組人圍坐在一張石桌旁交談,其中包括路德,他正從侍者手中接過聖杯。而猶大在畫麵的左側,以他特有的錢袋為標誌,被分配到一個纖細的紅色玻璃杯,與其他幾乎裝滿酒的使徒酒杯不同,他的杯子是空的。而耶穌正在將聖餅喂給這位不配的叛徒。
教堂外牆采用典型的哥特式風格,塔樓堅實挺立,石質牆麵上保留著歲月的痕跡。走入內部,光線從高窗灑下,映照著彩繪的祭壇與壁畫。正祭壇由著名畫家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父子製作,於1547年完成。
這個祭壇也被稱為“宗教改革祭壇”,中間的畫麵描繪了最後的晚餐。幾組人圍坐在一張石桌旁交談,其中包括路德,他正從侍者手中接過聖杯。而猶大在畫麵的左側,以他特有的錢袋為標誌,被分配到一個纖細的紅色玻璃杯,與其他幾乎裝滿酒的使徒酒杯不同,他的杯子是空的。而耶穌正在將聖餅喂給這位不配的叛徒。
左側畫麵描繪的是洗禮,畫中可見墨蘭頓(Philipp Melanchthon)在老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的協助下為一名嬰兒施行洗禮。這一場景呼應了墨蘭頓堅決支持嬰兒洗禮的立場。墨蘭頓遵循著基督“去使人受洗”的使命,使教會得以延續。
右側畫麵描繪的是約翰內斯·布根哈根(Johannes Bugenhagen),他於1523年被任命為此教會的牧師,也因此成了馬丁路德的牧師,他堅定地站在路德這一邊,成為路德宗的第一位神職人員。畫中他手持鑰匙,象征著如同使徒彼得一般的赦罪權柄。他正在赦免一位悔改的罪人,卻拒絕赦免另一位留著胡須、腰間佩短劍的男子,那人雙手被縛,正要離開。
祭壇下方的底畫(predella)描繪了路德正在講道的場景。整個畫麵發生在一個簡樸的房間中,房間對外敞開,仿佛讓現實中的會眾也能一同參與這場講道。畫麵中身著正式服飾的信徒們專注地聆聽福音的信息,其中有幾個人的目光甚至越過畫麵,似乎正注視著真實世界中的觀眾。
畫麵中心的十字架位於講道者與會眾之間,成為整個構圖的核心。路德顯然正在講解基督的犧牲之死——那救贖信徒、使他們免於地獄刑罰的恩典。畫中,路德右手指向被釘的基督,左手則放在聖經上,象征著他以聖言為根基,宣講救恩。
被釘的基督以極具臨場感的姿態出現:祂腰間的裹布被風吹動,仿佛剛剛從十字架上受難。這個形象並非木雕或石像,而是活生生的基督,祂的存在真實而鮮活。這十字架不僅位於祭壇畫的視覺中心,更是整個主題的神學核心——象征著路德神學中一切教義的焦點:唯獨基督,唯獨十字架。
走出教堂,秋意正濃,紅色的爬山虎正沿著古老的牆壁一路攀爬。那一片片火焰般的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深紅與金橙的光澤,仿佛燃燒的餘燼,給這座沉靜的宗教古城添上一抹生動的色彩。
拐過街角,來到教堂的東北角,高牆上有一處古老的浮雕——那是一幅名為 Judensau(意為“猶太母豬”)的石雕,創作於1290年,是德國中世紀反猶文化的遺跡之一。
浮雕刻著令人不安的場景:一位猶太拉比正俯身查看母豬的屁股,其他猶太人則在吮飲母豬的乳汁。旁邊的銘文寫著“Rabini Shem Hamphoras”,這是對希伯來語“Shem ha-meforasch”(意為“上帝的聖名”)的粗俗扭曲。這種雕刻在當時的歐洲常被用來羞辱猶太人,表達宗教偏見與敵意,這可能是如今在德國僅存的反猶遺跡。
更令人唏噓的是,16世紀的馬丁·路德在其著作《Vom Schem Hamphoras》(1543)中,也提到了這幅浮雕,並用極具敵意的語言描述其中的場景:
“在威登堡這裏,在我們的教區教堂裏,有一頭母豬被刻在石頭上,她的下麵躺著小豬和幾個猶太人,正在吮吸;母豬的後麵站著一位拉比,他掀起母豬的右腿,彎下腰,用力地往母豬下方的《塔木德》裏看,好像想從那裏讀出或看到什麽極其艱深奇異的東西——毫無疑問,他們所謂的“上帝之名”(Schem Hamphoras)就是從那裏得來的。”
這段文字被後世視為路德神學中極具爭議的一頁,揭示了宗教改革時期仍存在的深層偏見。
時間跨越七個世紀,這塊石雕如今依然留在原處。1988年,為紀念*“水晶之夜”五十周年,關於是否拆除這座雕像的爭論再度掀起。最終,教會選擇保留這件作品,但在下方增設了一塊新的青銅紀念板,刻著一句沉痛的銘文:
“在十字架的名義下,數百萬猶太人被屠殺。”
旁邊的說明用英文和德文寫著:
“。。。青銅板展示了四個相互傾斜的金屬板,從其縫隙間噴湧出象征災難的力量。敞開的接縫形成了一個十字架的形狀。周圍的文字提及大屠殺(Holocaust)。因此,這個地方借由這場浩劫的記憶,成為一座反對仇恨的警示性紀念碑。
威登堡市教堂的會眾鄭重聲明,他們與一切形式的反猶主義和對猶太人的仇恨劃清界限。我們向上帝與猶太人民請求寬恕——為這件褻瀆之舉、為對全體猶太人的侮辱。新教教會承認自己在長達數百年的反猶暴力曆史中負有責任,並承諾以批判與反思的態度麵對過去,積極行動,反對一切反猶與反猶太主義的言行。”
站在那麵牆前,陽光斜照在陳舊的石麵上,仿佛映出了曆史的陰影。那是一段文明的傷口,提醒人們:信仰若失去了仁慈與謙卑,便可能化作鋒利的刀刃。威登堡不僅是宗教改革的起點,也是人類學習反省與和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