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月餅

毛驢縣令 (2025-10-06 10:02:55) 評論 (2)

今天是中秋,有人昨天發給我一幅字和美好的中秋祝願,這讓我感動,我回信說,“書法寫的真棒,個個看上去都像塊月餅,而我喜歡吃月餅,卻沒興趣進城去買。”我病了一個星期,孫子來時染上的,人懶懶的,但就是病了也必須照常做事,因為我是家裏的脊梁骨。昨天晚上月亮很美,庸倦在一團雲裏懶懶的,好像也染上了感冒,可她即使病了也仍舊美得讓人心旌飄搖,我想起那句“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得”的老話,想起自己曾經以此句為題目寫過的一篇文章,掛出來應一下中秋之景吧。

月兒彎彎照九州

中秋節前一個星期,先生去L市出庭,我就也跟著去了,L市離弗萊堡60公裏,緊挨著瑞士,那裏的人民很努力,市中心建設得很舒適。先生大學時期曾經在L市法院實習過半年,所以隻要有機會,我們都願意舊地重遊。那天天氣美好,先生進了法院的大門,我帶著狗,來到法院旁邊的花園,找了張沐浴在陽光下的木椅坐下,掏出特地為等待帶來的當天的報紙,我讀我的,狗玩狗的。因為時間尚早,人們還在上學上班,園子裏少有閑人,兩個園林工人正在打掃整理花園,工作服上的反光線在樹蔭和日光下,交替地閃著;一個昨晚就喝過了的男人,髒兮兮的衣服,粘乎乎的頭發,目光呆滯地在醒酒;還有一個帶著步行車的老人也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除了過往行人,我和我的狗看上去最健康快樂有學問。

報上的一篇文章吸引了我,文章是采訪一位心理專家,問題是關於那對兒在葡萄牙丟了孩子的英國夫婦。根據專家的分析,那孩子丟得蹊蹺,那父母表現蹊蹺,一口氣把文章看完,我也覺得其中似乎有詐似的,媒體的力量真不能小看,明明人家丟了孩子痛心疾首,一經媒體的嘴整得像出陰謀似的。一個老婦人提著包過來坐在我的旁邊,我笑著和她點點頭繼續看報,椅子很長,我們各占一頭,互不打擾。我的心思仍舊在那失蹤的女孩身上,難道還真是她父母在搗鬼?有誰肯拿自己的骨肉開生死玩笑呢!坐在椅子那頭的婦人遇到了熟人,嘰嘰呱呱地用東歐某國的語言聊天,在德國呆久了,雖然不懂,也能把語言猜出個大概。歐盟越來越大,東歐國家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出國時他們還叫蘇聯南斯拉夫什麽的,現在早就換了新名字,我總也搞不清。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終於放下報紙,開始曬太陽逗狗,那女人則開始拆包裹,盒子裏裝的像是信件什麽的,我說她老婦人實在有自以為是的味道,忘了自己其實也慢慢進入老婦人的隊伍,她看上去大約六十左右,因嘴上的皺紋是豎著的,所以尤其顯得蒼老。

“你也是女人,我們女人怎麽會這樣的不幸呢?!你的狗?可愛。”她見我不再看報,開始和我溝通,十分開門見山。

“對,我的狗,經常也很煩人。”

“有狗好啊,像家人!我,一個人生活,沒有親戚,沒有好朋友,一個人,孤獨無助。”

“我1992年就到德國了,你呢?喲,比我還早,沒看出來。我是克羅地亞人,是啊,原來的南斯拉夫。我丈夫是俄國人,我們正在離婚。”

“他被一個35歲的俄國女人勾走啦!我53歲,和他結婚15年,現在他找到年輕的了。”

我咽了口唾沫,什麽活也說不出來,她竟然比我還小一歲,看上去那麽老!我先生比我大兩歲,至今還沒有被人勾走。

“我丈夫喝酒,打人,有一次差點把我掐死,要不是警察及時趕到。”

打自己的女人,真可惡!我懷著同情聽,臉上的表情惡狠狠,誰要是敢動我一小手指,我就把他胃裏的餃子打成片湯!

“我丈夫有工作,你一定知道那家汽車大公司,他在那裏做技工,好多年了。他收入很好,我們在克羅地亞還買了房子,等我離婚後,那房子的一半屬於我。我丈夫不是東西,是魔鬼!還把我關進地下室,他不是人,是魔鬼!”

“那你應該高興啊,終於要和他分手,在忍受了那麽多年之後!”

“感謝上帝,讓我和他離婚!可我不知道應該怎麽生活。我去教堂,那裏的人們很和善,他們也是這樣說的。多少年了,他總是打我,警察們都知道。”

“我找到那35歲的俄國女人,問她,天下的單身男人成千上萬,為什麽你偏偏要奪走我的男人?”

她說到這兒嘴角垂了下來,眼睛也開始濕潤,上唇的皺紋一條條地顯出來,好像一條條幹涸的溪。

“她怎麽說呢?”我機械地問,一個愚蠢的發問。

“她什麽都不說,隻是看著我笑,我丈夫在旁邊和她一起笑。”

哎!怎麽會有這樣受罪癮的女人,我聽著都替她心疼。

“他這麽多年虐待你,走了是件好事,早就應該發生,以後挨打的是那35歲的女人,你要重新走路做人啊!”

“我能做什麽呢?誰會雇傭我這歲數的女人!我今天剛得到政府的福利救濟房,去了房費我還有150歐元生活費。很少一點錢。我丈夫應該付我生活費,可是這兩個月他沒給我一分錢。律師我找過了,他說我現在必須等,這兩個月我要自己想辦法。你知道,德國規定得分居一年才能獲準離婚,不離婚我就得不到我應得的那份。”

  “你以前做過什麽,結婚以前?在以前的南斯拉夫?”

她婚後沒有工作,可按她的年齡,婚前一定是工作過的,在社會主義國家,人人都要工作,我如此計算。

“我那時學的烹調,在食堂裏做事。”

“那你就去飯館打聽,尋找一個打下手的工作。或者打掃衛生,幫助人家看孩子,掙錢多少隻是其一,主要是你有事可做。”

“是是,你說得對,我知道,我自己也高興能夠和他分手,他不是人,他打我!他和我結婚15年後,跟上了一個35歲的女人。”

她又重複著先前的話,唇上的小溪——那生活的爪痕,也隨著顯了出來,一條條的在鼻子和上唇之間疊起。

“在克羅地亞,我還有母親和妹妹,她們叫我回去和她們住在一起。”

“那好啊,至少有親人在左右,再難也有慰藉。”我替她高興,剛才她還告訴我,在德國不但沒有親人,甚至連個好朋友也沒有。

“其實也不容易!我妹妹的男人也不是個善主,他打我的妹妹,和我丈夫一樣,我怎麽能夠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媽媽八十多歲了,住在一個很小的公寓裏,生活一點也不富裕啊。”

“你不要急,等離婚成功後,不是還有半個房產是你的嗎,你要麽賣掉,要麽租出去,而且,你丈夫也必須負擔你一定的生活費,在克羅地亞生活也一定比這裏便宜,你會好起來的。”我專家似的出著主意。

“是啊,隻能等到離婚後再說,我要先學會自己生活。今天是我搬家的日子,一會兒我就能得到鑰匙,還有半小時辦公室的人才來,我的東西都已經整理出來了。我的社會福利房離這裏不遠,你住在哪兒啊?”

當我告訴她我不是本城人時,她眉目間甚至流露出一線失望,我不能提供與她什麽切實的幫助,至少我始終認真地、帶著感情在傾聽。當她知道我比她還大出一歲時,驚訝的神色好像被人騙了。換作平常,或許還能滿足我更年期的虛榮,可是在聽了她的訴說之後,我已然早已沒了心情。我出國那會兒,社會主義國家還占了一片,我自己也身在其中,蘇聯、羅馬尼亞、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等等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於我是那麽的熟悉,小時候看過多少次他們歌舞團的訪華演出,南斯拉夫的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在當時的中國尤其令人印象深刻。記得小時後還猜過謎:兩個胖子坐三輪——打一國家名字,迷底就是難死拉夫!現如今,滄海桑田,社會主義大都不見了,減去一個胖子坐車,南斯拉夫也不會再出現了,盡管如此,我仍舊對他們懷著一定的感情,大概因為我們都曾經是一個陣營裏的人吧。

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們,如今散落在大千世界中,命運各異,眼前那小我一歲的女人,被人打罵忍辱負重地捱著,捱到半百有餘,仍舊落個孑然一身孤燈不明。聯想起自家的先生,表裏如一的正人君子,本著好男不和女鬥的宗旨,別說打人了,連罵人都不會。我們共同生活的歲月裏,幾乎連架都不吵,功勞也在他身上,他經常無可奈何地感歎,我們之所以和諧,是因為他的每每謙讓,謙讓我這從小就胡攪蠻纏不講理之人!我嘴上不認,心中卻尤存感激,知道做我先生的難處。我的言行,有時真能可惡到讓人打一記的水平,我先生呢,忍辱負重,始終不渝地謙讓於我。

這時候,公園的那一頭現出了先生的身影,我心中湧起了柔情漫漫,我向克羅地亞女人道別,指給她正向我們走來的先生,狗也看見了,興高采烈地向先生跑去。我告訴她,我先生從未動過我一指,我也決不容忍任何人的拳腳!我祝她好運,跳起來向先生急急走去。我要去感謝他多年對我的愛與寬容,感謝他為我營造的家及家的溫馨,感謝他能夠欣賞支持我,幫助我不斷地發掘自己還未發現的才能……身後那克羅地亞的女人,一定眼含憂傷或許還有羨慕張望著我們,我真心希望她能夠悟出人生的道理,不會再浪費下一個十五年。離先生還有幾米遠了,我馬上就能拉到他的手,那熱哄哄的字眼擠在喉頭,我要跪下去,心甘情願地吻他的腳麵!可當我真的站在他的旁邊,仰頭看著比我高出幾乎30公分的他,心裏卻鬼使神差地來了個180度的轉彎:“要是我們倆打起來,我怎樣才能以小勝大,以弱勝強,讓社會主義的偉大中國打敗資本主義的聯邦德國呢?”

2007年9月29日

往年中秋我們無人可團聚,清清靜靜一如既往平常流水,但今天早晨我人還未醒來,電話叫了起來,我妹妹發起了中秋會,北京、山東、加拿大、德國,老老小小一堆人,最美的是一位快一百的老太太,臉上平滑溫潤,像那輪中秋的圓月祥光暈暈,這個老太不是平常人,她是我的老媽媽!



我說可惜沒有月餅,老太太說現在誰還吃那甜膩玩意啊。

祝大家中秋安寧!

0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