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娘

東生鄧 (2025-10-12 12:24:20) 評論 (0)

矮子娘

 

矮子娘是兒時隔壁家的奶奶,那個娘在我們那念作“nia",二聲,嬸娘的意思。到我們這一輩,就喚她矮子娘奶奶。想來不過是因為她身材矮小得來的外號(我猜她大概都不到一米四),被叫成了她的大名,不像村裏其他的奶奶輩們那樣,雖然沒有名字,好歹還有個娘家姓,比如潘家娘(pan gia nia)奶奶,一聽就知道她娘家姓潘。

矮子娘奶奶娘家姓啥,好像沒有人知道。我讀初中時曾問過父親,他也不知道,隻說她是帶著隔壁的苕叔改嫁過來的,進了鄧家灣就被叫做矮子娘了。

隔壁家的爺爺是肺癆(肺結核),沒人願意嫁才找的她,他過世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對他的記憶就是他過世時對著大門方向的那雙穿著黑色壽鞋的一雙腳,納的白色鞋底老成了黃色。矮子娘前夫家在江北,她丈夫死了,有人牽線,就改嫁過來了。她娘家在哪,沒有人知道,好像也沒有人在意。

隔壁的苕叔結婚我還是有記憶的,他新房裏穿衣櫃上麵那個小櫃子隔間的門上用毛線秀的牡丹圖,煞是好看,他媳婦也好漂亮,在村裏應該是數一數二的了。村裏人都說苕叔傻人有傻福,他就嗬嗬傻笑著回應。然後他家那個癆病爺爺過世,再後來他兒子,女兒相繼出生。

我們那叫傻子是苕,可苕叔不傻,父親說,不過是因為是跟著矮子娘奶奶改嫁過來的,那個長期臥病在床的繼父又庇護不了他,受欺負久了,很內向很老實罷了。

我讀初中時,分田到戶已經有幾年了,村裏也有了萬元戶,萬元戶家也買了村裏的第一台電視機。家家戶戶都是幹勁十足的紅紅火火過日子的樣子,苕叔家也不例外,我最眼饞的是他家的西紅柿,一個個又大又圓,紅彤彤的泛著光,兩大框,往往是我早上去學校,在護校堤上早讀時,就能看到他已經去橋頭收購站賣完了往回走。騎著自行車的他喜氣洋洋,滿麵紅光,看到了我會衝著我喊一聲哎哎,背書呢?!笑著衝過去。

我以為火紅的日子會那樣一直過下去,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懵懂地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是關於苕叔媳婦的。

初二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弟弟已經躲進被窩裏了,我在燈下做作業,就聽到苕叔的媳婦開始罵街了,呼呼的北風,時不時吞沒了她的聲音,大意就是那些嚼舌頭說她作風不好的不得好死,沒多久就聽到矮子娘奶奶喚她回去,那個晚上,矮子娘奶奶有些淒厲的叫罵聲,反反複複的,和著呼呼的北風,在寂靜的鄉村冬夜裏,持續了大半夜。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她那麽大聲的聲音。她好像不是太會罵人,或許也是不敢罵太狠,不斷重複叫喊的,不過是天殺的啊,說瞎話是要遭報應的啊,你們安的什麽心啊, 你要弄得我家破人亡,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啊…更像是喊冤。

冬季農閑的時候,苕叔媳婦總喜歡往江北去,她有個姐姐在那邊,姐姐家三個兒子暑假常過來玩,和我們家三個年紀差不多,所以也很熟悉。此外不見她娘家還有別的什麽人。有聽說她是在她姐姐家長大的。

我唯一一次去陽邏鎮上,就是她帶著我去的。是臨近春節,她剛嫁過來不久,帶著我過去趕集。街兩邊都是各種擺攤的,六七歲的我在人們腰間擠來擠去的,手上舉著她給我買的棉花糖。坐輪渡過江的時候,近江心,她遞給我一枚兩分錢的硬幣,拉我到船弦邊讓我拋進江裏,說是這樣能保佑我一生平安。

回來後父親告訴我汽輪渡口堤內那一大片空地原來是我家的花園,裏麵有一片棗樹林,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陽邏鎮上大部分商鋪原來也是我家的,我太爺爺做生意發了財後置辦的產業。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祖輩的故事。

原來我知道附近的輪渡有兩處。一處就是去陽邏, 渡口在黎明村附近。再一個從青山去漢口的,渡口離武鋼三中不遠,應該就是在建設六路和建設七路之間。江邊有個汽車總站,53路和21路公汽的始發站和終點站。工人村應該是有去天興洲的輪渡的,但從來沒用過,所以不太確定。小學的時候倒是有次和同村的大孩子去過一次天興洲, 應該是暑假,大人們都出去上班上工了,她有個姨媽在那裏,怎麽去的完全不記得了,那時沒有任何橋,應該也隻能是水路。卻記得很清楚回來的時候是她姨媽托她同村的熟人劃著自家的小木船送我們過江的。在哪上岸的也不記得了,應該離魏家灣或前鋒不遠,因為都是走路回家的,不會太遠。隻記得上岸的時候,江邊有棵老柳樹。也許是後來父親的責備和一路的忐忑讓我隻記住了那麽零星的一些。

村裏有個姑姑讀初中的時候被選去了武漢戲劇學校學習,我記得當年是戲劇學校下鄉來招生,七裏八鄉都轟動了,就知道那麽一屆,後來據說就都是到公社,不再下到大隊了。她每次回校都要坐車去漢陽門做輪渡到漢口再轉車到學校,讓當時剛上小學的我既羨慕又心慌,那時最遠就是到紅鋼城,漢陽門在遙遠的武昌,隻聽說過沒去過,想一想那樣遙遠的路程和複雜的交通,頭皮發麻,感覺自己就要走丟了。

大三的時候在武漢中醫院見習,天天在漢陽門做輪渡,心裏總是有些莫名的歡喜。

查了下地圖,群立村是我當年聽過的屬於武漢最遠的村子了,再過去就是葛店,已經遠在我認知的武漢之外了。從群立沿江而上到紅鋼城,各村的女孩子絕大多數都是往上嫁的,婆家離紅鋼城的距離一定比娘家近。那些在附近找不到媳婦的就去江北找。苕叔的媳婦也是那麽來的。

我們這邊沒有集趕,各個大隊都有代銷社,供應煙酒油鹽醬醋鹹菜以及筆墨紙等基本日常用品,公社有賣副食和布匹的供銷社和糧油店,逢年過節父親都是去廠前或工人村買菜買肉和水果,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從來沒有再回去過他家老屋,倒是我家幾個姑姑在我上大學後去過幾次。

後來常陪苕叔媳婦去的是一個高個黝黑的男人,在我的眼裏看不出有什麽特殊,他家在另一個村,離鄧家灣還有點遠。我一直好奇他們是怎麽認識的。他家媳婦和小孩還來苕叔家串過兩次門,後來也沒見再來,村裏的風言風語也越來越厲害。

那晚的罵街發生在他們一起去江北買了輛自行車回來,聽說是村隊長的老婆陰陽怪氣地說了些什麽,好像是被那男的懟了,氣不順,傍晚在村裏喊街。讓那些想勾引村長的爛貨們都小心點,夾緊她們的逼,不要讓她哪天撕了…當時家裏的氣氛很壓抑,父母自是不願意讓我們聽到那些汙言穢語的,又苦於沒有辦法阻止,還不知道怎麽跟我們說,大家都默不作聲,假裝沒有罵聲。此前我見過我奶奶跺著她的拐杖在村長身後罵來著,說要點臉吧,別總像是貓聞不得魚腥,都是當公公的人了。村長當作什麽也沒聽見,揚長而去。

幾年後,我已經去三中讀高中了,有個周日回家,說是苕叔喝農藥自殺了。從父母零星的交談中,大致的情況是這次去江北給苕叔媳婦買了塊手表,那個黝黑男人幫著挑的,苕叔也去了,他說他不知道哪塊好,幸好有那人在,一臉的笑意。他傍晚去村頭,被村裏的一個年輕的長他一輩的爺叫住,罵他傻笑個雞吧,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哪還有臉笑,找根繩子上吊得了,免得到處丟人顯眼……半夜就喝了農藥。

那時矮子娘奶奶住去了她在江北的女兒家。母親說,可憐的,她還以為他們是去接她回來兒子家住的,哪裏想得到是去接她回來給兒子發喪的……

那以後我每次從他家門口過都感到後背發涼,也輕易不進去他們家。高三那年我們搬家離開了鄧家灣,自此沒再見過矮子娘奶奶。間或從母親言談間聽到她的消息。她又搬回她女兒家了,估計是婆媳關係不太好。好幾年以後說她又被送回來了,說是她女婿生了一場病,走了,沒兩年,外孫女婿也走了。女兒婆家人說是她克的,不容她再住下去。送回來媳婦也不敢接受,她家孫子出了車禍,在我們醫院搶救了幾個月才撿回了一條命,她自己也不要住回去。大隊裏看她可憐,把大隊辦公室勻了一間給她住,破例給她辦了個五保戶,以保障她的生活。她比我奶奶年輕十來歲,那個時候也應該有八十多了吧。

沒兩年,母親回鄉回來,也帶回了她離世的消息,父親不甚唏噓,說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苦命的人,他一直歎息,說她這輩子,真的是不值得,不值得啊。而我每每回想起她來,最清晰的記憶是她背靠在生產隊的黑色泥巴牆邊,秋天下午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用一隻腳踏著一條紫色的圓茄子,在地上來回搓滾。我問她在做什麽,她側了下頭望向我,笑著說是在留茄子籽。我應該是站在她的左手邊,手裏拿著跟細長竹竿玩著,那時的我,大概四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