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沐
七夕是一個關於愛情的節日,但我小時候卻完全沒有這個概念,隻覺得這就是一個非常好玩又好吃的日子。
七夕節,在我的老家叫“七月七“,當時氣候不冷不熱,風光正好,滿眼的綠色和花草,正是瓜果飄香的季節。我們萬家是聚族而居,每逢七月七日這天,就會發現周圍要來一兩個陌生的客人。原來是有的姑姑或者姐姐的婆家人,帶著布匹衣服在這天走親戚,給未來的媳婦送禮。來客人的人家,家裏熱熱鬧鬧,牆外會飄出蔥花、雞蛋、豆腐和青菜的香味,偶爾也會散發出一股白酒的味道。

過七夕的前幾天,親戚之間就會送些瓜果青菜之類的東西,表示互相問候,這是物資匱乏年代是親戚之間互動的一種方式。我母親的姑姑家姓李,和我們家一個村子,母親的表哥,也就是我的表叔當時一個人承包著一個山莊。每到七月七前,我和我父親差不多都要去他村外五六裏路遠的山莊揹一些葫蘆、茄子、黃瓜及辣椒一類的青菜回來。去這一趟,我除過可以盡情享受一下山上新鮮的玉米、黃瓜,還有未成熟的果子的清香,也非常陶醉於那一片青山綠水和山中少有的清靜。這裏方圓幾裏地沒有人煙,但見河水清清,鳥聲清脆,青草夾雜著漫山的黃花、紅花和白花、藍花,風吹過來,花草波浪起伏。有次去,在一個長著一棵大梨樹的院子裏吃午飯,青椒、青花瓜,滿嘴都是清香。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聽著樹上熱鬧的鳥噪,在輕拂的晚風中慢慢回家,感到真是愜意極了。
過七夕節這天,吃過早飯後,很多家裏都會給小孩子做“巧娃娃”。“巧娃娃”其實就是小麵人,麵粉被做成各種人形,或者狗、牛,或者兔子、公雞的形狀,也有的人家圖省事,就做成一個簡單的車輪狀。“巧娃娃“在鍋裏烙熟後,用紅線穿過預留的圓孔,給孩子掛在脖子上,孩子們在一起互相對比誇耀,邊玩邊吃,很有樂趣,這個習俗當然和七夕乞巧的意涵有關。
吃午飯的時候,我記得很多人家習慣吃的是麻食。麻食是一種陝西麵食,就是將指頭大一小塊麵在一個廚房專用的梳子上,一壓一推,做成類似蝸牛的樣子,樣式有點像意大利麵。七夕這天,我家裏的麻食經常是用雞蛋、茄子、葫蘆、韭菜混著炒在一起做湯,澆到麻食上,不僅吃起來很香,還有一種這個季節特別的韻味在裏頭。
七夕晚上,無數的星星像寶石一樣嵌滿了天空,夜風送來陣陣花香草香,年輕人一個重要活動就是在某一家一起“掐巧芽芽”。“掐巧芽芽”就是先打一臉盆清水,再拿來一碗用扁豆泡的豆芽菜,每人依次掐一根,然後一個一個分別放進水盆裏,周圍的人圍著看這根豆芽呈現什麽形狀,並以此判斷這個人未來的命運。我記得總的豆芽形狀好像隻有四個,就是繡花針,鐮刀,扁擔,還有毛筆。我當時年齡小,看不出其中有啥不同,但姑娘們如果扔下去的像一根繡花針,就很開心,意味著她心靈手巧,還有個好婆家。而如果男孩扔下去的像扁擔或者鐮刀,則標誌著這一生是出力勞苦的命,就會很沮喪。我記得有一年我曾在水盆裏前後扔過兩根豆芽,第一次大家都說是筆,沒有異議。第二次扔下去,有的說是扁擔,有的人說是筆,但我姑姑堅持說是筆,後麵也就沒有人再說是扁擔了。因為當時我已經上小學了,人人都知道我學習很好,如果再堅持是扁擔,恐怕就會覺得自己判斷不太準確了。
記得我大概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又到了七夕節,當時我已經讀了一些書,盡管閱讀時還有個別生字,但也知道了牛郎織女的故事。其中有篇文章說,七月七日晚上,人如果在葡萄樹架底下坐著,就會聽到牛郎和織女在天上說話。我對此感到非常新奇,於是就和堂兄商量,到他舅舅家院子的葡萄樹架下麵去聽。堂兄和我同一個班,年齡比我大幾個月,學習也很好。我看的書他自然也看了,我們每天形影不離,上學玩耍都在一起,我一提議,他馬上同意。吃過晚飯,天剛剛黑,我們就坐到了那個葡萄架下的石凳上,靜靜等待著牛郎和織女說話。他的舅舅看到我們坐在那裏,可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上前問了一下,就有些迷惘地走開了。
堂兄舅舅家這個院子很大,天一黑,菜園裏傳來清脆的蟲子的叫聲。我估計我們坐了一兩個小時,看著天上星星雖然很多、很亮,但還是沒有聽到牛郎織女說話,就有些失望。夜靜靜地,周圍也沒人走動,隻有窯洞的油燈還亮著,坐著坐著,慢慢開始發慌了。這個院子沒有院牆,單家獨戶,附近還有幾個廢棄的窯洞。孩子們平常在一起講鬼故事,說其中一個窯裏,有個穿著紅衫綠褲的女鬼。白天聽著很過癮,畫麵感也很強,我還進去找過鬼,手裏拿著鐵棍,準備見了鬼就打,但晚上在這個窯洞附近感覺就不一樣了。那會兒我已經忘了牛郎織女,眼裏全是那個紅衫綠褲的女鬼形象,似乎那女鬼表情還很溫柔,想到這裏,心中就直發毛。我雖然害怕,但卻不敢說,怕一說,那個女鬼突然聞聲出現在眼前就麻煩了。再看看堂兄,他也直打哈欠,一副很無聊的樣子。我於是就說:“還不說話,回去算了!”堂兄稱是,我們便立即起身回家。路過那個“有鬼”的窯洞前,我不由得加緊了步伐,也不敢左右回頭望,握緊拳頭,唯恐那個女鬼突然衝出來一把抓住我。從葡萄藤下到家門口,雖然就是一百多米,但我卻仿佛穿越了一次驚心動魄的生死大關。

過了我家那個有很多杏樹、棗樹的“百草園”(我以前在散文《春日》裏寫過),快到家門口時,一顆提在嗓子眼的心還在蹦蹦直跳,但看到堂兄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正在門前抽煙聊天,這才膽子壯了起來。父親和堂兄的父親,兩個以前也像我和堂兄一樣,是一起玩耍上學的堂兄弟,都曾是五十年代的中學生,最初也是國家幹部,以後又返鄉了。他們懂得滿足小孩子好奇心的道理,並沒有攔著不讓我們去葡萄架下聽牛郎織女對話。他們看到兩個小孩回來,笑了一下,啥也沒問。隻是我感覺到很沮喪,忙了半天,不僅沒有聽到牛郎織女講話,反而還讓那個沒有出現的女鬼嚇得不輕。當時我們學校裏提倡“學英雄,見行動”。語文課本裏有一個在內蒙插隊的女知識青年叫張勇,保護大隊的牛馬很英勇,我和堂兄決心向她學習,而且《智取威虎山》裏的楊子榮更是我們崇拜的英雄人物。一次放學,電閃雷鳴,我們兩個故意在雨地裏跑,就是要顯得和路邊房裏躲雨的人不一樣,當時想著我們就是張勇,就是楊子榮,就是英雄,並且以後還要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來!結果晚上牛郎織女對話沒有聽到,卻被一個根本沒影的女鬼嚇成這樣,實在沒法當英雄人物了。躺在炕上,久久不能睡去,覺得自己真是膽小如鼠,很沒名堂!
第二天早上,我提著竹籠要去給我的兔子打草,看到一早陽光明媚,草地上還掛著露珠,葫蘆花、黃花開得也很好看,我的心情就開朗了許多。這時,碰到一個叔父正挑著水迎麵向我走來,我本想和他打招呼,他卻怪笑了一下,問:“你倆昨天晚上聽到牛郎織女說了啥?”我一下羞愧而且氣憤,覺得大家都知道我出了洋相,便立即轉過身跑開了。

隨著年齡增長,七夕時我的參與度就低了很多,以後去了重慶,對七夕節的感覺也就越來越淡了,在這個霧都,甚至很多七夕夜連銀河都看不到。有一年回家,又遇到七夕,女兒覺得在家裏過七月七非常好玩,脖子上帶著一堆“巧娃娃”和孩子們四處吃瓜果,晚上很多人聚在草地上看著一天星星指指點點聊天,涼風習習,草叢裏的蟲子聲音清脆而且嘹亮,真是開心極了!隻是“掐巧芽芽”卻沒有了豆芽,我沒辦法,隻好在路邊上揪了一把我們老家叫“磨牙草”的那種短草,讓她和幾個小孩在水盆裏掐了一把“巧芽芽”,並幻想各自美好的未來。轉眼,這又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現在,馬上又是一個七夕了,回憶童年時候的往事,簡單而快樂,一件件、一樁樁曆曆在目。我的七夕節,沒有聲光音樂,隻有清風和滿天的星光,耳邊一片天籟,覺得那才是我應有的七夕時光。現在從電視上看,中國很多地方也在過七夕節,情呀愛呀,但這種人為的華美與深情款款,似乎根本就與我無關。今年七夕又要到了,我想到的就是小時候的“巧娃娃”、“巧芽芽”,還有一地的鮮花碧草,和頭頂上那條又寬又長的明亮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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