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教不改的下場

毛驢縣令 (2025-07-09 09:37:25) 評論 (2)

來德國之前,隻會說一句德語再見,徹頭徹尾的德盲。由於出國太快太匆忙,沒有時間去考慮語言的問題,想依仗著半瓶醋的英文,大概不至於被人拐騙。臨上飛機的前一個晚上,懂八卦的朋友為我閉眼掐算了一下說:“沒有問題,到了德國就會有人來幫助你。”朋友沒有賣弄自己的本事,說得很謙虛,口氣卻十分肯定,讓我心裏多少有些慰藉。沒想到連飛機座號都還未拿到,就發現排在我前麵的小夥子是懂德文的,我連忙跑到隔板前,衝著送行的朋友們跳著腳高叫道:“這卦太準了,連機還未登,就碰到能夠幫忙的人啦!”



小夥子是上海複旦大學的學生,不但會德文,對德國的了解也比我高多了,在法蘭克福機場還有人來接他,他就是想走丟都不容易。我卻因為走得太倉促,說好來接的人在我走的那一天還未聯係上。我雖然膽子不小,卻因為還沒有機會在中國以外的地方練習過,心裏總是有些忐忑,老天有眼,把個名牌大學生送到我麵前,我一路有靠啦。大學生很仗義地承諾,要是沒人來接我,他們會幫助我查到正確的火車,不會把我丟下的。瞧他說出的話多麽中聽!我福人自有天相,一路上沒出絲毫差錯,順順當當到了德國。在德國的第一站是杜塞爾多夫,我生怕坐過了站,沒上車之前就開始做功課數好了站數,即使聽不懂列車員報站,隻要記住停第幾次,也不至於下錯車。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德文裏有個 ö 和 ü ,看著Düseldorf這個字,怎麽念都聽著別扭,把火車票舉到鄰坐的眼前,告訴人家我要在哪裏下車,請大家多多關照。

終於來到了德國西北,住在德國朋友家,並上了德語速成班。Brigitte是在北京時就認識的朋友,她那時在北京周報工作,大家按中國的習慣,稱她老布。老布第一次聽到人們這樣稱呼她時,還覺得很不順耳,她問我老布的“布”是哪個布,我說,就是綢啊緞啦那個布,她聽後才放心地嘟囔了一句:“這個布還可以。”老布是小學老師,她把我德文課本裏的單詞和課文都一板一眼、辛辛苦苦地念下來,錄在磁帶上,以便我能夠更好地練習。雖然是在德國本土,可我說德文的機會並不多,學校裏恨不得百分之百地都是祖籍德國的波蘭人,連上課時都說波蘭話,就別提下課了。他們大部分人都已經在德國住了好一段時間,隻有我一個是真正的初來乍到、又聾又啞。

我本是一個沒有上進心、很少虛榮心、事業心就更不要提的人,可到了德國後,以前不曾有過的心都冒了出來,每天下午在學校上五個小時的課,回家後不厭其煩,除了德文還是德文,長那麽大從未如此用功過,就怕人說中國人笨!認識了德語以後才意識到,德國人的秉性原來是他們的語言造就的:規規矩矩,一板一眼,陰、陽、中性及變格,一環連著一環軍營似的,不許亂說亂動,如此的紀律嚴明,多少年如一日地身體力行,德意誌民族的靈魂被塑了出來。看著那些帶著性別的德語單詞,我哀歎德國人的悲慘命運,雖然他們自己已經渾然麻木了,可是給國際友人添了多少麻煩!我和班裏的同學們練習著,背誦著,盡可能多的記住單詞的性別,沒有一個人不嫌煩的。學習的過程裏,無意之中發現,單詞的性別變化竟與歧視婦女有關!我連忙把這個發現當作學習經驗在同學中推廣。

“你們看,好事都讓陽性男人占了,天空、星辰、河流、高山、樹木、君主、教授、部長、葡萄酒、燒酒……可陰性女人呢?工作、辛勞、負擔、災難、憂慮、瓶子、繩子、叉子……”

“嗨,等等!‘湯’可是陰性啊。”男同學馬庫斯提出異議。

“是啊!可憐的女人在陰性的廚房陰性地辛勞地工作,末了隻能喝口湯。”我伶牙俐齒地反擊,全體笑做一團,你還別說,我這個理論對大家幫助很大,我自己也覺得在此理論指導之下,學習起來方便多了。

其實婦女地位的低下不止反映在德文裏,中文亦是如此。德文裏的教授、律師、老師、廚師等等均是陽性,如果是女教授、女老師什麽的,不過是再加上一個陰性的詞尾,翻成中文就是:教授——女的、廚師——女的。在中國,記得以前一開完什麽大會,電台的播音員就開始字正腔圓地宣讀:“……出席會議的代表名單以姓氏筆畫如下:……薑昆、李文華、毛驢縣令括號女!”聽聽,和德文明明如出一輒嘛。

有不短的時間,我一直住在大學的一個退休老教授家裏,老倆口沒有孩子,我們三個人倒也住得熱熱鬧鬧。老太太是書蟲子,老頭是有名望的教授,和這樣兩肚子墨水在一起生活,按說我的德語應該突飛猛進才對,可偏偏事與願違。看我外表既文雅又禮貌的,骨子裏其實惡劣到了極點,尤其是在學習上,朽木不讓人碰也,我天生野性,最最聽不得教誨,習慣於運用自己的五官去感受、汲取、完善,若有人好心指導我,便立刻生出逆反之心,把形勢鬧得很狼狽。老頭教書很有名氣,當年聽過他的課的學生們,提起他總是讚不絕口,他一定是出於職業習慣,即使不再教書,可一聽到我的錯誤德文就立刻不由自主地來糾正,這本應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卻忍受不得。

“這樣你的德文才會越來越好啊!”教授說。

“可你打斷我,糾正我,我怎麽還會有興趣說話呢!如果我不說話,德文好有什麽用!”

下一次,老頭仍舊來糾正,他不能忍受發現一個錯誤而不去糾正,我則不能忍受他的糾正,之所以我的德文總也提高不起來,老頭是罪魁禍首,我也因此又多了一個名字:“毒蘑菇。”既然有了新名字,就要對得起它,我懷著逆反心理對他們歪批德文。

“看你們德國人感歎時,有時說“O, Mein Gott(我的上帝)”,有時說“O, Meine Götter(我的上帝們)”,同樣是“我的天啊”的意思,卻用了單數、複數兩種形式,一定是怕神累著,所以普通感歎時用單數,特別感歎時才用複數,至於到底有幾個上帝並不重要!”

“哈哈,你耳誤啦!不是Götter ,而是Güte,不過你的分析倒是很有邏輯,哈哈!”

得!第一個回合我敗了,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致滅亡,因此我繼續掙紮。

“聽你們德國人罵人,罵女人時用 Dumme(笨)Kuh(牛)!  Dumme Ziege(羊),罵男人時用老Flashe(瓶子)、Idiot(白癡),意思都是笨蛋,為什麽男女有別呢?”我問。

兩肚子墨水一起認真地想。

“很邏輯啊!以前擠奶的事都是女人幹的,男人們去打獵,運氣不好,出門臥底一個星期,竟然連個兔子都沒抓到,腹中空空回到家,見牛奶、羊奶還未擠出來,餓得不敢罵老婆,隻好一個勁地罵牛羊啊!”我不等他們想出個所以然趕忙接著說。

“那為什麽罵男人瓶子和白癡呢?”德國墨水虛心地向中國胡攪請教。

“出門沒掙到飯錢,男人心中苦悶,躲在角落裏喝啤酒,一瓶接一瓶,喝多後就變得醜態百出,久而久之,瓶子和白癡就成一碼事啦!”我邏輯得非常神道。

“你總愛說Weiss(知道)der Henker(劊子手),中文意思是天曉得、鬼知道!可你們知道這種形容法的原始出處嗎?”一天我又有了刁難德國人民的主意。

“依你之見……”有學問的德國人很小心地詢問。

“簡單啊!劊子手,專砍人頭的,絕對不許帶感情色彩,否則如何下得了手!所以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一心隻負責砍頭,久而久之,就演變成今天的意思啦。”

你還別說,老頭老太太竟覺得我挺占理。

在德國,我很厭煩某些德國人的名字,若是叫風車磨坊、魚鳥花蟲什麽的名字,都很好記憶,就怕那些叫我歸不上類的不三不四的名字,遇到必須和這些名字打交道時,我就根據特點給他們一個新名字,為此,有教養的老頭老太太又開始教育我了。比如,他們的鄰居有一個不著邊的名字,聽起來很像德文的“高中”二字,當我們說話時談起他們,我就用高中來稱呼。

“這樣不好,沒有禮貌,萬一叫人家聽見……”

“沒事,我是外國人,有口音,聽見了也會原諒我。”我打斷他們的教導,始終如一頑抗到底,這也是我的人生哲學之一。信不信由你,後來兩肚子墨水經常這樣說話:

“今天高中太太來啦,他們要去比利時,請咱們這段時間幫著給花澆水。”

“旅館先生下個星期要來拜訪,咱們帶他去黑森林轉轉吧。”

“老太太十八的丈夫,以前是大學醫院的院長,你認識嗎?”

更有甚者,在和外人聊天時,他們都會說走嘴,把我編的名字漏出去,然後一個勁地對別人解釋,為什麽從滿腹經倫的嘴裏,會冒出如此怪誕的字來?每當這種情況出現,我都洋洋得意,別說教授了,教皇我也能給攪黃了!當然,我的德語也一直保持在低水平,理由很簡單,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帶著一身惡劣毛病,我在德國一家老人護理院工作了五個月,護士們大都是當地人,說話的口音實在難懂,費了好大勁才習慣下來。然後就要去記住老人們的名字,交接班時都要說得清楚才行啊,唉,我真煩那些沒有邏輯的名字。心中有抵觸,不留神就犯了毛病。一個老太太因為總愛不住地喊O-ye , 就變成了歐也太太;一個太太養了隻鳥,就被叫成鳥太太;一位先生隻有一條腿,就叫他一腿先生;一個先生二條腿都沒有了,就成了無腿先生。護士們不知中了什麽邪,大都隨著我叫,一天帶班的護士分配工作:

“尤塔,你去把一條腿推到飯廳來,克勞蒂亞,你去看看無腿先生完事沒有,帶他來吃早……”話沒說完就突然被噎了回去,無腿先生正坐在自己的輪椅上,用手轉著車輪過來了,他看了護士長一眼,什麽也沒說。事後,護士長把我好一頓埋怨,說都是我亂起名字造成的,我也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禍害,誰沾上誰倒黴!

有一天,我開始和先生搭幫過日子,老頭老太太長舒了一口氣。

“這下你的德文有救啦。”

我先生是以會寫信(公事)著稱的,因老頭老太太的官司都是先生經手,不認識先生之前,就總聽老倆口表揚他們的律師多麽多麽會寫信,有理有利有節,很有水平。有一次,法官甚至在庭上對他說:“您的信是我所讀過的信中最優美的。”可想而知,他的德文有多麽的好。他說話用詞豐富,最叫我氣憤的是,他十分偏愛用第二格!一堆詞藻再加上不被常用的第二格,把我聽得頭上生煙。如果我有什麽德語問題請教他,他越解釋我越糊塗,解釋的過程中又無端生出新的問題,按說,這是進修德文的大好時機,可我的劣性上來了。

“為什麽你不能像老頭那樣通俗易懂地對我解釋!”這時我想起老頭的好處了。

“那我就不叫律師叫教授啦!”我先生理直氣壯。

“那你不會用我的德文水平來解釋,語法錯了沒關係,重要的是我懂了!”

“那叫害你,你會習慣去說錯誤的德文!”

常常為此我們鬧得不歡而散,結果怎麽樣呢?我先生的德文在我的劣性中潛移默化地變形,他不知不覺會說出我常用的錯誤德語,說完後好一陣才能反應過來,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覺得自己不是凡人,或許我的劣性是一種特異功能呢。

我的德文迄今為止仍舊保持在低下水平,盡管我本意很想說好它,退休以後,我的中文也跟著德文同驅共進,一天天地萎縮,如果我能活到八十歲,那我的語言水準一定越發靦腆羞澀並走向癡呆,人們攪盡腦汁想找出老年癡呆的原因,孰不知原因如此簡單,一個人不肯學習過去,自然無力聰明未來,不癡呆還等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