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與性:碰撞中佛法

王有財 (2025-07-27 20:29:46) 評論 (6)

今天聊和尚的性生活,自然是受到了永信大和尚花邊新聞的啟發。 然而,我對和尚性事的了解,卻源於二十多年前的嚴肅教育。

當年,我在玉泉路的中科院研究生院讀書,選修了一門“中國哲學史”的課程,授業教授是中國社科院的一位老研究員,他自稱是馮友蘭先生的親傳弟子。雖說馮友蘭先生著有《中國哲學簡史》一書,我的老師——馮先生的這位弟子,卻堅稱中國古代根本就沒有哲學,諸子百家裏沒有一個人在乎自己是誰,從哪裏來,又往哪裏去。所以,我上了一門很扯蛋的課,聽一個不相信中國古代有哲學的人,分析中國哲學的曆史。

既然諸子百家沒啥哲學思想,就隻能聊他們的奇聞軼事了。雖說老研究員在北京生活了多半輩子,依然操著濃重的河南鄉音,滿臉嚴肅地跟我們聊著孔子的老爸叔梁紇如何在 72 歲的時候,迎娶了 18 歲的顏徵在。在《史記·孔子世家》裏寫道:“紇與顏氏野合而生孔子。” 記得老師如此講解:“所謂野合,乃是不合規矩的婚姻,而不是一個 72 歲的白發豁牙老頭,在玉米地裏按倒了一個 18 歲的妙齡少女,給中華民族造就了至聖先師。”

至聖先師爹媽野合方式的四種可能都可以堂而皇之探討,談到和尚尼姑的性事問題,我的老師自然也毫不諱言。可能是老先生的研究工作與佛教有關吧,和尚尼姑的床幃之事,他所知甚多,竟然成了我們“中國哲學史”這門課的高光之處。雖說聽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在大學課堂裏聊和尚偷情了尼姑有點違和感,可我們都為此選修了他的課。講台上的老先生講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講台下的年輕人坐得滿滿當當,聽到靜處,班裏可謂鴉雀無聲,敬候老先生的下文。

從一對兒上床的和尚尼姑那裏,我們學到了佛教還有“末法時代”的這種說法。話說我們的老師,大學畢業後被指派到北京西郊的寺廟去做野外調查。老師說,1950 年代的土地改革大潮中,寺院被劃歸國有,大部分和尚尼姑們都乖乖地還俗回家,堅持念經的都被抓走了勞改。戒台寺、潭拓寺、法海寺走了幾圈,廟裏大都是附近村裏雇來的老頭老太太看門收門票,真和尚真尼姑一個沒碰到。

老師幾近絕望,打算放棄采訪的時候,經人介紹,他在門頭溝的一個小山旁,找到了一個小廟,碰到了一個和尚,一個尼姑,抱著個吃奶的男孩。得知了來意,和尚大大方方地介紹,尼姑是他媳婦,小男孩是他們的兒子。尼姑倒是有點不好意思,打了個招呼就蹲到灶台前燒火做飯去了。和尚很熱情,留這個采訪的年輕人吃飯。貼餅子,蒸紅薯,熬白菜,飯菜端上桌,尼姑就抱著孩子到裏屋喂奶去了。

看到年輕人的滿臉驚詫,和尚就自顧自地挑起了話頭,內容竟然是和尚該不該娶老婆!和尚從土地改革說起,談到宗教信仰被當成了封建迷信,佛像被毀,經書被燒,寺院財產被沒收,和尚尼姑們四散逃亡,當下的時代,佛法衰微,是否正是經中所說的“末法時代”。和尚的說法,老師滿眼懵懂。和尚繼續解釋何為“末法”:在末法時代,世界道德崩壞,僧人無戒,佛像毀滅,佛法如油盡燈滅一般。聽和尚如此說,老師連連點頭稱是。

與老師聊得投緣,和尚繼續解釋。佛教認為,在佛陀涅槃之後,佛法的影響與實踐力將隨著時間遞減,形成三個階段的法運周期。一個階段,是“正法時代”,大概有 500 到 1000 年。這個時代,有法,有行,有證,佛教弟子依法修行證果。第二個階段,是“像法時代”,大概有 1000 年,有法,有行,難證,佛法還在,行持漸若。第三個時代,也就是“末法時代”,有法相,無行持與證果,佛法形式猶在,而實質凋零。

老師問:眼下若為末法時代,可末法時代終結之後,佛法又當如何?和尚回答道:“佛不滅法,法不離心,心若不滅,法燈常明。”言罷,和尚又從《彌勒下生經》講起,說釋迦牟尼所弘的佛法滅盡後,彌勒佛將要下生人間,重新轉法輪,廣度眾生,重新建立正法時代。從這番談話,老師了給我們解釋佛教的周期性宇宙觀:過去佛、現在佛,還有未來佛。興衰有時,法脈不斷。

老師對和尚的說法深以為然,和尚十分高興,回到了和尚娶老婆的正題。他說:“在當下這個末法時代,僧眾離散,寺廟崩壞,他要以身為燈,傳承法脈。”說罷,和尚從飯桌前起身,進了裏屋,從尼姑懷裏抱過小男孩,回到了桌前,問老師道:“什麽是法脈,什麽是傳承?”見到老師眼中的茫然,和尚對著懷裏的孩子,滿臉慈愛地笑著說:“他就是法脈,他就是傳承!”

這時候,尼姑也來到了桌前,從菜盆裏往自己的搪瓷碗裏撥菜。和尚大笑道:“老和尚不娶老尼姑,哪裏來的小和尚小尼姑?”尼姑聽他這麽說,也隻是抿嘴一笑,撿了個紅薯放到碗裏,再拿上一塊餅子,又進裏屋吃飯去了。老師說,其實和尚和尼姑都不老,他們的年齡,也就是三十歲上下。以這個年齡,和尚有如此的見識,有如此的風度,老師很敬佩那個和尚。

兩個人越聊越投機,話題也就再無禁忌。和尚說,在末法時代娶尼姑做老婆,生下小和尚小尼姑,是比禁欲守戒更大的功德。他笑著跟老師解釋道,僧人那些克製性欲的法子,也都是自欺欺人,還不如和尚尼姑睡到一張床上更加真實。聽了和尚的解釋,老師才知道克製性欲還有這麽多說法。

首先,出家人持守戒律,也得靠互相監督。一群和尚住在一起,誰要是憋不住腦子的想法搞出了點動靜,免不得挨打。為啥有戒尺,就是在和尚想歪的時候用來敲腦殼的。和尚說,當下的僧眾四散奔逃,沒有了監督,持守戒律也就難了。既然被逼著還俗,和尚娶尼姑,尼姑嫁和尚,這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兩個人還能互相監督,多持守一些戒律。

再者,出家人修習正念觀身不淨,觀想身體的組成部分,比如說皮膚、血液、屎尿屁等,都是肮髒的,借此來消除對肉體的執著。更有甚者,出家人還有“白骨法”和“九相觀”這樣的法門,靠著惡心自己,來抵擋性欲。所謂的“九相觀”,指的是對屍體腐壞過程九個階段的觀想,通過觀想屍體在死亡之後的各種變化,來警告自己:人的身體是不幹淨的、令人討厭的,從而放下對身體的執著與欲望。

關於“九相觀”,和尚笑道:“所謂美色,都是肉體暫時的假象,終將腐爛、流膿、變醜,不值得執著。”說罷,和尚自我調侃道:“美色哪怕是暫時的,也是真實的。沒有肉體,哪裏來的過去佛和現在佛?和尚尼姑不生小和尚小尼姑,哪裏會有未來佛?”聽了和尚的論述,老師也算開解了,說話已經上道,他回和尚說:“觀五常,生出離,遠離欲愛,追求涅槃的清淨之樂,是小修行。在肉體之中,不陷美色幻想,不求情欲,和尚娶尼姑,以不淨之身,求法脈不至斷絕,這樣才能弘揚清淨法,這才是大修行!”

“緣分,緣分!”和尚撫掌敲桌子,讚歎道:“施主有大善根,實在是有緣於佛法。”說罷,和尚給老師講了鳩摩羅什的故事。話說鳩摩羅什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一個僧人,他出身高貴,父親來自印度的婆羅門,博學多才,母親是龜茲國王族女子,傾國傾城。鳩摩羅什自幼聰慧,通曉印度和西域多種語言,博通佛學與世俗經典,尤其精通大乘佛教思想。鳩摩羅什 7 歲出家,9 歲就通曉佛教的經藏、律藏和論藏,被稱為“三藏法師”。所謂的經藏,是佛陀的教誨與說法;所謂的律藏,是佛陀製定的戒律;所謂的論藏,是對佛法的分析與解釋。

在鳩摩羅什的時代,西域各國都篤信佛教。為了迎請鳩摩羅什弘揚本國佛教,龜茲、侯涼和後秦等王朝,竟然不惜刀兵相見,由此可見鳩摩羅什是何等的一個高僧。公元 401 年,鳩摩羅什被後秦國君姚興迎請,當然也可以說是“綁架”到了長安,聘為國師,主持佛經翻譯工作。姚興相當地欣賞鳩摩羅什,於是在自己的後宮之中,挑選了十名宮女,命他娶妻生子,傳承法脈。

正史上說鳩摩羅什是被迫娶妻,可是他和妻妾生了孩子,自然少不了身體的主動參與。當時,佛教界為此嘩然,和尚們經書都念不下去了,一時間閑言碎語,議論紛紛。死心眼的和尚開始懷疑鳩摩羅什的操守,批評他不守戒律。心眼活的僧人則把他當成了人生楷模:一邊出家為僧,一邊入世為夫,做一個風流高僧,家庭事業雙豐收。

眼看手底下的和尚都開始托媒人找媳婦,鳩摩羅什決定現身說法。他召集弟子僧眾到了座前,拿出飯盆鋼針,擺在桌子上。鋒利的鋼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眾僧都伸長了脖子,等待鳩摩羅什發話。在眾人疑惑之際,鳩摩羅什對眾僧說:“想娶媳婦的聽好了,你們要是能像我一樣,把這盆針吃下去,娶媳婦生孩子我不攔著!”說罷,他就像吃豆芽一樣,把一盆鋼針嚼碎吞入腹中。羨慕鳩摩羅什娶妻的眾僧紛紛低頭,再也不敢多說一句閑話。

據說,鳩摩羅什臨終前,召集弟子到跟前,說道:“我今將死,恐我生前破戒,不足為法師。倘若我所譯經典契合佛意,語言無誤,願以此誠感應——我死後焚身,若舌不壞,表明所說佛法真實無妄。”他圓寂之後,弟子們依照他的願望焚化他的遺體,結果發現鳩摩羅什身體都化成了灰燼,可舌頭仍然紅潤如常,毫無損壞。如此說來,鳩摩羅什雖然破了戒律,但是他所弘揚的佛法真實無偽。

即便鳩摩羅什娶妻真的玷汙了清淨的法身,但他仍能做到以“不淨之身,弘揚清淨法”。鳩摩羅什娶了老婆,但是沒有放棄佛法。他將《中論》《法華經》《金剛經》《維摩詰經》等 35 部經典翻譯成漢語,流傳至今。我的老師說,鳩摩羅什不會寫漢字,他講解口述,弟子們筆錄潤色。相對於另外一個佛經翻譯大師玄奘,鳩摩羅什的譯本語言優美,流傳極廣。雖然玄奘的翻譯嚴謹細密,學術性很強,但是從可讀性上遠不如鳩摩羅什這個洋和尚的譯本。

和尚跟老師說道這裏,自己好像也有了迷惑,他問自己,也好像是問我的老師:“鳩摩羅什娶妻,到底是不是破戒呢?佛法的戒律,又到底是什麽呢?”我的老師沒有答案,和尚好像自己也並不糾結於答案,而是起身給他兒子換尿芥子了。

臨走,和尚抱著孩子,和尼姑一起送老師到臨近的鎮子等公共汽車。一路上,村民們都很熱情地跟和尚和尼姑打招呼,他們叫和尚“師傅”,叫尼姑“師太”,而和尚則喊他們“大爺”或者“大媽”,尼姑則是逢人就點頭微笑,很少說話。和尚和尼姑看來人緣極好,地頭幹活的村民聽到了和尚的大嗓門,都會紛紛聚攏到路邊,一邊跟他們打招呼,一邊遞過來從地裏采摘來的蔬菜。在尼姑的背簍裝滿之前,他們對村民的禮物一概笑納。等到背簍裝滿了,尼姑總會遠遠地揮手,示意地頭的村民們不要再為他們采摘蔬菜了。

臨別,老師和和尚尼姑一家沒有說再見,可是他心裏念叨了他們半輩子。每每談到佛教和哲學,總會講一遍和尚尼姑生了小和尚的故事。這個故事在他的濃重河南方言裏,非常有味道。在老師的河南話裏,我對佛教多少有了些了解,多了些好奇,更記住了鳩摩羅什這個洋和尚的名字。

後來,因緣際會,我去過幾個藏區的寺廟,也直接間接地接觸過幾個活佛。接觸多了,活佛娶媳婦,仁波切養情人,在我眼裏根本就不是新聞。這些寺廟都是格魯派,達賴喇嘛是他們最大的活佛。我聽人說,廟裏雖然不敢直接供奉達賴喇嘛的塑像,可是小喇嘛們的宿舍裏,都在經幡後麵掛著達賴喇嘛的照片。我走過甘南的拉卜楞寺、青海的塔爾寺、黃南的德欽寺,也結交過僧侶朋友。在他們的宿舍裏,我的確看到過達賴喇嘛的畫像,當然我還看到過林青霞、張曼玉、王祖賢和鍾麗緹的照片。時代變了,林青霞到了作奶奶的年紀,是不是僧宿裏的照片,也換成了時下流行的女明星呢?

藏區的喇嘛是淳樸的,而漢地的僧人就顯得貪婪猥瑣了。大概是 2003 年的時候,我途經甘肅武威,偶遇在當地出差的一個師弟,他帶我去久仰的鳩摩羅什寺去遊覽。這所寺廟始建於後涼,供養著鳩摩羅什的舌舍利。為了紀念鳩摩羅什弘揚佛法、翻譯經典,寺廟在唐代、明代、清代均有多次修葺與擴建。我們去的時候,鳩摩羅什寺剛經曆過 2000 年的重修,廟宇很幹淨,到處還能聞到木材的香氣和油漆的味道。

廟宇的千年香火,傳到而今卻是十分零落。我們隻碰到一個和尚,他長相實在不好看,頭型像一顆蠶豆,臉部好像是被一拳打變形了。本來應該突出的鼻子,好像塌陷進了顱腔裏,有點反方向成長的意思。這個和尚自我介紹,他是廟裏的當家師傅,具體法名我沒有記住。這位師傅長相雖然怪異,但是十分健談,從佛法聊到獸醫,再談雜交玉米,樣樣都通,妥妥地六邊形和尚。

當然了,這六邊形和尚的核心技能,還是化緣。一看到和尚的長相,其實我已經生出憐憫。長成這樣子,恐怕媳婦是很難娶到了,出家當和尚怕是唯一的出路了。然而,我褲兜裏的 50 元紙幣,都被我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仍然沒有拿出來。這自然是有原因的。出門前,師弟隻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不能給那個和尚錢。師弟給出的理由如下。

幾日前,師弟陪人去廟裏參觀,那個和尚不在廟裏。於是,師弟一行就在廟宇周圍閑逛,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小樹林旁。林子裏傳出男女嬉鬧的聲音。師弟用隨身攜帶的觀測望遠鏡查看,竟然發現林子裏掛著一個吊床,一男一女在吊床上纏綿。距離吊床十幾米的沙土地上,停著一輛三菱帕傑羅越野車。師弟這夥人過足了偷窺的癮,又回到了寺廟參觀。半個小時後,那台越野車停到了寺廟前,走下了蠶豆臉的和尚。

師弟交代過,千萬不能被那個和尚忽悠。我看著和尚蠶豆臉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實在不能把他和那個開著越野車、帶著小姐到樹林裏尋歡的花和尚聯想到一起。我捏著那張 50 元的紙幣,真想趁著師弟不注意給和尚。可是,師弟是了解我的,他像防賊一樣盯著我的手。蠶豆臉和尚看我掏不出錢,於是就轉向了師弟。師弟則直說,他要攢錢買帕傑羅。於是和尚不再談錢,改談佛法。估計蠶豆和尚是想用佛法度化我們掏錢,然而他還是沒有成功。

回去的路上,師弟為了向我證實他的話,開車往小樹林繞了一圈。看來和尚真的有個“秘密花園”,吊床仍在掛在那裏,旁邊的灌木叢下,可以看到康師傅牛肉麵的袋子、雙匯火腿腸的包裝,還有幾坨存成團的衛生紙。媽的,這蠶豆和尚真不環保!我和師弟一起,罵罵咧咧地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都回想起門頭溝和尚對老師所描述的末法年。佛像被毀,經典散佚,僧眾不持守戒律,隻是末法世代的表象。這些表象,遠不如心性來的可怕。所謂的心性,諸如寺廟商業化、僧人職業化、信眾隻追求福報、求財避禍遠多於求解脫、修出離。社會普遍對佛法缺乏深刻理解,也是佛法衰微的重要原因。正所謂:末法不是佛法的自然衰敗,而是眾生共業所致。

1949 年以來,佛教的境遇,是社會諸多變化的一個側影。當下中國佛教的崩壞,正是社會整體貪嗔癡,是功利主義盛行,是人心裏物欲橫流的一種反應。永信和尚犯戒,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共業顯現。

注:關於鳩摩羅什寺一節,希望師弟所見,並非當家和尚所為。我對當家和尚的描述,並不友好,原因自然是師弟小樹林裏描述的那一幕。發這篇文章,十分忐忑,希望不要誤傷一個好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