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低頭的硬漢,懷念北京大學數學係程慶民先生

秋立 (2025-07-08 16:42:07) 評論 (4)

不低頭的硬漢



懷念程慶民先生

內人與我在歐洲漫遊二十八日,昨夜歸來,倒頭便睡。翌日清晨,卻傳來恩師程慶民先生昨日即六月廿三日,逝世的噩耗。旅途的疲憊與興奮,頓時為沉痛的心情所吞沒。程先生享壽九十四,於他那一代人中已屬罕見,或許是最長壽者,誠可謂“仁者壽”。

在學生時代,我隻是聽他講過解析幾何大課,並無私下交往。大劫難之後,有一次我們在北京某次學術研討會上相遇。我趨前問候,竟一見如故,遂在會場後排並肩而坐,幾乎未聽報告,盡談心事。我先報告我的經曆;他則談及“數學經濟”與“經濟數學”,提到自己創作的電影《祭紅》,也說起蒙冤入獄期間,被迫觀看政治犯被槍決的慘況……種種往事,曆曆在目,語氣沉鬱中仍見風骨。

清華大學慶祝數學係成立八十周年時,舉行大會並設宴。程先生作為老校友應邀出席,我們又得一麵,但未同席。他坐在老前輩席上,我與鳳琪則屬“小字輩”,忝列末座,故未及細談。那次丁偉嶽兄亦在,正襟危坐主席台,與楊振寧等同席,算是為大會助陣。

我在北京工作的那幾年,和程先生時有通話。除非有要緊之事,我很少主動致電,大多是他來電,也總有事相托。通話雖不頻繁,卻次次真誠以待、句句肺腑,令我記憶猶新。

我知道他有文才,也有作品,於是寫了散文便寄給他。他總是熱情鼓勵。尤其是我寫冷生明先生的回憶一文,他大為稱許,說我寫得真實、準確、有感情,尤難得者,是觸及了他人回避的敏感話題,“這是對冷先生最好的紀念”。

程先生珍惜時間,講話言簡意賅。有一次來電,他隻說了幾句話:“我最近讀到 Alan Paterson 一九九一年發表在《美國數學會學報》上的一篇文章,裏麵提到 C.K. Yuan 的 pioneering 工作。這個 C.K. Yuan 是不是你?”我肯定之後,他接著說:“你能不能比較具體地給我講一講,你那個工作的背景和意義?不是現在,你先準備一下,隨時給我打電話,我等著。”

Paterson 是英國人,在拓撲群與抽象調和分析領域頗有建樹,學界亦頗知名。他在1990 年代發表的論文和專著,常把我的幾篇論文列為“參考文獻”。我知道程先生對拓撲群十分熟悉,過去也曾經關心我發表論文的情況。但這次他因為讀到Paterson 在文章裏評價我的研究工作,特地讓我詳加講解,仍令我頗感意外,也深受感動。

我與程先生的聯係,也因一位共同的老友而更為親近。這位是劉秀瑩先生,程先生當年在清華大學數學係的同班同學,是我童年時的鄰居,也是鳳琪在女附中讀初中時的班主任。

我家與劉秀瑩家為鄰時,我尚未入學,而她正在女附中讀高中。我自幼便稱她“秀姐”。上世紀五十年代,秀姐嫁給清華大學數學係的馬良先生。1978年我與鳳琪調入清華,馬先生又恰為我們的同事,因此與秀姐一直保持聯係,直到她去世。或許也正因這層淵源,程先生待我分外坦誠。

一次通話中,程先生談起年少往事。他語帶憤慨,為老同學劉品馨鳴不平,直斥丁 XX 不義,甚至後悔當年為二人牽線搭橋。他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當年院係調整,北大、清華數學係合並,來自兩校的學生也需磨合。程與劉分別是清華與北大兩個數學係的學生代表,來往密切。丁 XX 對劉品馨傾慕已久,懇求程先生撮合。劉品馨當時是北大的風雲人物,自負張揚,起初對丁並無好感。但程先生竭力勸說,她終於答應交往,並最終嫁給這位貌不出眾的丁 XX。

劉品馨性格剛烈,目中無黨政領導,自然也遭忌恨。文革爆發後,劉品馨最先被數力係的“左派”們拋了出來,成為一時的批鬥重點。丁 XX 竟在全係大會上登台,手指劉品馨,揭發發妻曾與他人私下議論林彪之事。我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人間悲劇,至今難忘。劉品馨隨即被罰勞動改造,勒令住進本班女生宿舍接受“監管”,又遭幾個“革命”女生百般折磨。她終因屈辱而精神失常,去世多年後方得昭雪。

還有一次,程先生來電,約我協助整理已故吳光磊先生的微分幾何教材。我自覺力有不逮,坦言未曾聽過吳先生的課,也未係統學過經典微分幾何。我在美國所學微分幾何,一開始就是活動標架,接著是微分流形等內容。程先生聽後,便不再勉強。

我隨即反問他:北大的 XXX 是吳先生的研究生,怎不請他參與?程先生立刻直言:此人在文革中曾做過對不起吳先生的事,吳師母堅決不願他參與……可見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有誰待見當年的跳梁小醜?

程先生酷愛文學,被劃為右派後,曾以弟弟名義發表劇本。文革結束後,該劇本被改編為電影《祭紅》,署名仍非他本人,卻絲毫不減他對文學創作的熱情。另外,程先生是有“記者證”的,足見他文字水平之高。

程先生興趣廣泛,讀書涉獵甚廣。1980-90年代,他的興趣在於“經濟數學”,曾就樊畿先生著名的“不動點定理”等非線性泛函分析理論,與我通話數次,問過我很多問題。

樊畿先生早年畢業於抗戰時期的北大,畢業後留校任教,隨後赴法攻讀博士,最終定居美國。他在多個數學分支做出卓越貢獻,是享譽國際的大數學家。1982年起,我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攻讀博士,跟他念了三年。樊先生所證明的“不動點定理”及其等價形式“極小極大定理”,被精通數學的美國經濟學家德布魯(Gerard Debreu),成功應用於經濟學的“一般均衡理論”,並因此獲得198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程先生對此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2000年以後,他的關注點轉向自然療法,與我通話內容也隨之變化。他向我這門外漢科普自然療法。他既鑽研理論也身體力行,頗有心得,還曾參與國際自然療法的學術交流。赴美前,他特地來電告知,可見其投入之深。

以上所述,皆在得知程先生仙逝之後,緬懷舊誼,追憶往事。大劫難中,我目睹無數師長被批鬥、蒙羞,忍辱求全者不乏其人。多數人明哲保身,“好漢不吃眼前虧”,低頭認罪,以免皮肉之苦。而唯程先生,傲骨錚錚,既不低頭,亦不認罪。即使“黑幫”之牌以鐵絲懸掛頸間,他仍昂首挺立,不肯屈辱己身!

我欽佩他的頑強與不屈,那種寧死不低頭的硬漢精神。我也喜歡與他交談,無廢話、無虛言,句句發自肺腑。誰是好人,哪個壞蛋,他一針見血。程先生一身正氣,言談舉止皆具古風,既有士人的風骨,也有文人的才情。音容雖杳,風範猶存。

2025年6月24日 初稿,6/27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