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夕夜的篝火,人世間的百態 - 大別山之行(5)

默默有語 (2025-06-23 06:51:27) 評論 (0)

在五七幹校渡過了難忘的兩天, 第三天清晨, 我早早起來, 又上路了。天還沒亮, 星星閃爍, 月光朦朧。爸爸站在五七幹校門口, 不斷地向我揮著手。我沿著公路向羅山縣城走去, 邊走邊回頭, 直到看不見爸爸的身影。



這一天是除夕, 我要趕到信陽火車站, 去接明天早晨回來的媽媽。過來年了, 就要見到媽媽, 心裏充滿了喜悅, 腳步越走越快。路上沒有人, 我一點也不害怕。近處農舍炊煙嫋嫋升起,遠處雄雞更是報曉聲急, 多麽美好的一天!

從羅山縣城乘上長途公共汽車, 中午過後, 來到信陽市, 落腳在爸爸的同事楊叔叔家裏。楊叔叔老家在信陽市, 爸爸單位的五七幹校選址在信陽羅山, 就安排楊叔叔擔任信陽辦事處主任。楊叔叔和爸爸同屬文革命中兩派的一派, 從他不多的話語中, 我還是感受到了他那愛屋及烏的派係感情。楊大媽一口豫南話, 快人快語, 問寒問暖, 讓人倍感親切。吃晚飯了, 楊大媽端上一盤韭菜三鮮餡餃子, 人生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餃子, 那鮮美的味道深深地印在腦海裏, 在以後的江湖生涯裏, 偶爾如法仿製楊大媽的餃子, 總會給大家帶來驚喜。吃過飯後, 楊叔叔和楊大媽還要留我住一夜。媽媽的火車明天會一早就到, 我必須很早起來去接媽媽, 不想打攪他們, 我謝謝了他們的好意, 準備在火車站渡過一夜。

傍晚時分, 我來到了信陽火車站。三年前, 聽從林付主席的一號戰備令, 跟著家裏人, 隨著京城國家機關大路人馬, 經過信陽火車站, 分散到各個五七幹校。那時的信陽火車站, 戰時氣氛, 車水馬龍, 人聲鼎沸。三年過去, 林付主席走了, 大家不再準備打仗, 都千方百計在除夕之前趕回家裏。除夕之夜的信陽火車站, 冷冷清清, 偌大的候車室空空蕩蕩。

豫南的冬天很寒冷, 火車站特意在候車室的一端, 放上一個大鐵鍋, 燒起了篝火, 讓滯留在車站的人們, 有一個溫暖的除夕之夜。圍著篝火, 我和另外兩個人席地而坐。同為天下淪落人, 我們卻都沒有意願和別人打一聲招呼。篝火裏的木頭燒的啪啪地作響, 隨煙而來的鬆木香氣讓人飄飄而然。

坐在我右邊的是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帶著棉帽子和棉手套, 穿著棉衣和棉褲, 腳下是一雙千層底的棉鞋, 暖暖和和, 一看就是有家, 有人愛的人。大叔天庭飽滿, 雙眼炯炯有神, 有些花白的胡須上, 掛著走南闖北的風霜。他背著一個書包, 印著“國營xx工廠”字樣, 他大概是一位工廠供銷員, 轉輾各地, 錯過了火車, 不得不在此過夜。大叔從容地盤腿坐下, 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 翻開一頁又一頁,默默地讀起來。過一會,他拿出一個算盤,默默地念著,"賣了一產品,四下五除一!" ,"收回一份錢款, 一下五去四!", 清脆的算盤聲在大廳裏回蕩, 工廠一年的業績隨聲飄來。大叔累了, 伸了伸胳膊, 打個哈欠, 合上筆記本, 閉上眼, 嘴角流出一絲微笑, 為工廠奔波的一年就要過去了!

坐在我左邊的是一位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上身穿著一個鈕扣都丟掉的舊棉襖, 用一條繩子係起來, 下身是一條破棉褲, 棉絮從破洞裏鑽出來, 腳下是一雙漏著腳趾頭的解放膠鞋, 他是一位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不是趕火車, 耽誤在這裏, 而是浪跡天涯, 走到這裏。他蓬頭垢麵, 拉碴的胡子透出對人生的不屑。他身上長期不洗澡的酸楚味迎麵撲來, 一次聞到, 終身難忘, 以至後來, 有一天走進紐約地鐵, 這熟悉味道再次襲來, 我瞬間明白, 有流浪者就在身邊。年輕人目光有些青澀, 他自言自語, 時而憂傷, 時而喜悅,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篝火烤的他年輕有些倉白的麵容漸漸地紅潤起來。他旁若無人地脫掉膠鞋, 搬起腳來, 用牙咬掉長長的腳趾甲, 用手摳掉厚厚的腳墊, 然後把它們扔到篝火裏。吱吱的燒焦聲, 帶走年輕人腳下今年的沉屙, 也給他留下了明年路在何方迷茫。

坐在中間的是我, 一位對世界充滿了好奇的少年。目不轉睛地看著身邊兩位陌生人的神姿百態, 我有些迷糊, 進入了夢香。姐姐不會說話, 五七幹校沒有聾啞學校, 爸爸單位的軍代表特批, 媽媽可以帶姐姐回北京上學。媽媽會隔一段時間, 會回來看望哥哥和我。那時沒有電話和短信, 隻有書信告訴我們媽媽大概什麽時候回來。哥哥和我一放學, 就會興高采烈地跑到長途汽車站接媽媽。每次最後一位乘客下車後, 還沒有見地媽媽, 我們都非常失望, 一路無語回家了。最後終於看到媽媽, 我們跑過去... 突然, 呯! 嘭!接連的爆炸聲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睜開眼睛, 發現有更多的人進來, 圍在篝火取暖。大家都站起來四處張望, 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最後人們的目光漸漸地集中到候車大廳中央, 一座搖曳的吊燈下麵, 站著一對年輕的情侶。男的英俊挺拔,穿著一身嶄新的國防綠軍裝,他是一位軍人。軍裝上有四個兜,他是一名解放軍軍官。紅色的領章,五角的帽徽在燈光閃閃發光,托襯著他瀟灑的英姿。年輕軍官的身邊,站著一位嬌美的女孩。她穿著軍人的綠色軍大衣,圍著青春女孩時尚的紅色羊絨長圍巾,小鳥依人,含情脈脈地望著年輕的軍人,這裏仿佛正上演著一台動人的愛情舞劇。隻是可惜,此時年輕軍人的手上不是鋼槍,而著點燃的香煙和一個二踢腳爆竹,他有些得意,看著我們這些被爆竹炸地不知所措的人們,女孩好像還挺滿意。我很生氣,非常憤慨這種對弱者的踐踏,也深深地記住了這一幕。不過,很久很久,我一直很難將他們外表的美好和他們行為的醜陋連接在一起,我並不認為他們代表什麽,他們不代表軍人,甚至不能代表他們自己。或許這位軍人,在初夕之夜,要離別自己的戀人,用錯誤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愛意。我依然祝福他們, 希望他們多一點同情,少一點蔑視。

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一,我接到了媽媽,一起返回光山縣,結束了難以忘懷大別山之行。我深深地感激一路恩人相助,我要寫一路下來美好的人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