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母上世紀的亂世情緣

小引

2008年,我整理先母黃哲淵1948年由王統照、蕭繼宗先生作序的回憶錄《離亂十年(1937--1946)》一書 ,由上海遠東出版社重版,她與先父芮麟的結識及人生情緣,也漸受新一代讀者的關注。2011年長篇文學傳記《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 ,被上海遠東社相繼出版。先父母上世紀國事飄零期間的文字留跡,再次成就了民國抗戰期間的一段文壇佳話 。大陸網友那篇《一位廣濟才女的亂世情緣》,在此背景下,見諸互聯網。美南避疫期間,筆者以文字休閑,網上求樂,偶見此文,感慨萬千。當下,時代輪回,局勢變遷,皆有啟發裨益。興至,遂從人子角度,按先人當年的回憶,捋順人稱,移步換形,重顯上世紀三十年代末期,父母亂世結識與交往的文字留跡,以懷想其生養之恩,請諸君鑒賞指正,抑或推薦轉發。

“浪跡梅川天作合,感恩知己我偏憐!”是飄零天涯的父親與母親1938年春離別時,父親發自肺腑的詩中句。原居太湖之濱,“夢裏不知身是客”的父親,於戰亂時的1937年9月,客居湖北省廣濟縣城,他與母親純屬巧遇的偶然結識,是他們人生航程的轉向點,是上蒼給戰亂飄泊者創造的一個新機緣。嗣後,1941年春,父親應約,從山東省政府,敵後化妝來到淪陷區北平,在北平基督教女青年會,結束了亂世離別之夢。這成就了父親新的婚姻,使他的文學寫作和詩文創作內涵,嗣後轉入一個新階段、新境界,也成為父親組建新式家庭,和母親攜手持續抗戰的新起點。

結識

廣濟縣城,位於大別山南麓,是鄂東大縣,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已有數萬人口,文化經濟欠發達,難與國內發達的江浙諸市縣媲美。在行政管轄曆史沿革中,舊時廣濟縣城幾經撤縣並市,早已成為中國基礎教育質量著名的地級市黃岡所在地。

父親以江南外鄉人身份,戰亂期間探親留滯,難返公職之地,暫赴鄂任職縣民教館長,雖曆時不長,但辦事幹練,因對宣講分析抗戰時局,扣人心弦,趨聽者眾。在當時時事訊息極度閉塞,孤陋寡聞的鄂東落後縣城,這種將傳統文化與抗戰大局緊密結合的鼓動呼籲,引起當地民眾和廣濟周邊鄉民的強烈反響。父親溫文爾雅,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是三十年代初期國內著名的民眾教育活動家,留住廣濟那幾個月,他尤受注目。

縣城中心大街上,有一被鄉人稱作洋樓的惟一一座兩層樓房,十分顯眼,係筆者外祖父早年自行設計建造的。抗戰期間,日寇轟炸廣濟縣城,以其為目標,將它炸毀。外祖父黃介彝,是二、三十年代縣城唯一持有湖北省當局批準行醫執照的掛牌醫生。平日,他行醫救人,誠懇篤厚,廣結善緣,以“懸壺濟世”為宗旨,是縣城裏的開明紳士。中國土地革命初期,廣濟農民運動如火如荼,是鄂東紅軍重要根據地之一。外祖父有文化,時代潮流中,他擁護國共合作,環境影響使相對年輕的外祖父,接受新事物、新思維較快,思想激進。他讚同“中國遲早要共產”的識見理念,外祖父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為救助鄂東紅軍傷病員,出過不少精力。湘鄂贛蘇維埃時,徐向前帶領紅軍曾進駐廣濟縣城,外祖父家樓下原租給縣郵電局,職工戰亂中逃散,為徐之紅軍指揮部住用。外祖父一家居住樓上。十二、三歲的母親,與紅軍的大姐姐,往來融洽。母親曾搖著小三角標語旗,跟著她們,在“打倒列強除軍閥”歌聲中,結束了小學學業。1927年清黨時,外祖父被縣地方黨部通緝,逃離廣濟,至武漢親友處躲藏。秋後風潮稍過,他回返廣濟,脫黨,專心行醫,不再過問黨爭政治。

外祖父家規森嚴,但不封建,在廣濟十分難得。外祖父有一子二女,兒子婚後早逝,遺有一孫女,僅有的兩女,長女已出嫁。外祖父把小女——筆者之母,視作掌上明珠,倍加疼愛,百般嗬護。縣城裏無中學,母親小學畢業後,居家數年,無法升學。她秉性好靜,喜好文學,外祖父鼓勵支持她的這一發展方向。為“求知讀書超男兒”,外祖父頂住縣裏早年上門提親的多重壓力,將母親年齡壓低,送到基督教會設辦的著名九江儒勵女子中學,完整讀完學業,再輾轉供她進入金陵女大、光華大學深造。1937年夏,她於“七.七”事變前,在上海光華大學教育係拿到畢業證書。外祖父於三十年代偏遠山區的縣城,能培養出一位畢業於上海的品學兼優女學士,此舉當屬識見開闊,驕人耳目。母親嗣後,在武昌工部局聖希理達女中這一貴族學校任教,替外祖父在縣城,爭盡頭彩。

方養泉,是母親的姐丈,時任縣府小吏,也算縣城有文化的頭麵人物。父親客居廣濟,任職民眾教育館館長。他將抗戰宣傳與民眾教育工作,辦得有聲有色,方養泉是大力讚賞者之一。他與父親年齡相仿,結識後談吐相契,往來日勤。

母親黃哲淵,時任武昌聖希理達女中的國文教師,暑期返家整日與書為伍,蟄居樓上,對外界局勢演變,所知受限,日久生煩,百無聊賴。一天,為舒展冬日心境,去姐姐家散心,路遇姊丈,言談間,他順手指著縣城過去的科考所在地——民眾教育館,問母親“是否有興趣去那兒參觀?”,接著又滔滔不絕地介紹起新來館長的著作及驕人業績,大加誇讚了一番。母親學教育,抗戰前生活遊覽過北京、南京、上海,無錫等地,見過世麵,認為去那兒參觀,同樣增長見識,比去姐姐家閑聊,更有價值。未料想,這一好奇心驅使下的機緣,竟促成了父母親的萍水相逢。

父親以招待普通遊覽者方式,接待了母親。母親一直受到的是傳統教育,素質高雅,溫婉可人,秀外惠中。言談間,她得知彼此都是學教育的出身,母親還去過他的母校無錫教育學院,該校教務長陳禮江先生的夫人,還是母親在儒勵女中的同學。母親經姊丈引薦,在十幾分鍾的拜會中,結識了父親。他相貌端莊厚道,語言應對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有學者之風,給母親留下好印象。

相交

第二天姨丈與父親會麵時,談及抗戰期間的民眾時事演講,便隨口提議“戰事趨緊,芮先生,你何不請我姨妹——黃哲淵女士,來作一次時事演講呢?”時年,廣濟不比東部沿海風氣開放,卻從未有過女子演講,盡管抗日救亡,女子也有責任。父親欣然同意,便托姨丈先來外祖父家試探,表達此意。母親聽說後,礙於家規世俗,向姨丈婉辭。她在1948年出版的回憶錄《離亂十年》書裏,曾追溯往事,憶及外祖父聽姨丈邀請後的態度。出乎意料的是,外祖父卻說:“誰不知道我花許多錢供你讀完大學,現在誰都曉得你在武昌聖希理達女中教書……”“孩子,放大膽些,一定要去講。我知道你能夠說話,國事蜩螗,敵人這般橫暴,我們廣濟人都好象井裏青蛙,有幾個人知道國家大事?國家已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候,你應該向他們去宣傳,告訴他們當前的大災難,大家要戮力同心,打倒侵略我們的日本鬼子,提醒他們再不要糊裏糊塗,好象國家不與他們個人發生關係的一樣。火沒有燒到他們麵前,他們決不知道火的可怕。你應該提醒那些不知不覺的人,要他們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

外祖父每天去縣中心街的大藥房,坐堂行醫,天天看報,從社會上,從人們言語相傳中,早已知曉父親在廣濟的積極抗日主張,和演講效果。國難當頭,大敵當前,認為女兒也應投入救亡,所以不僅同意支持母親去演講抗日,還動員表哥、表姐和母親的幾個要好同學組成歌詠隊,到會上唱頌抗戰救亡歌曲。他說“京滬平津蘇州等地,都先後淪陷了!我們的廣濟向為古今用兵之地,遲早要成為火線,要變成戰場”,他這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認識,對一老年人來講,在那種閉塞偏僻的山鄉縣城,確實難能可貴。

外祖父平常不許母親結交男朋友,不許她與任何外界男子通信,拒絕了所有提親做媒的人,但在國家民族存亡之際,卻義無反顧,一破昔日古板禮教的束縛,將拯救國難放在個人之前,準許愛女拋頭露麵,這種開明思想和鮮活態度,當時,也助長了母親外出交往演講的勇氣。

1937年的聖誕節,父親以客人身份,第一次來外祖父家,正式書麵邀請母親於元旦夜,抵館內演講。外祖父母在接待中,也初步認識了父親。

1938年元旦前一天,父親再次至外祖父家,麵邀母親,提醒她務必按時踐約。這次父親坐的時間較長,他們意氣相投,談話毫無拘束。母親順勢敘說了她對文學的愛好,外祖父還讓母親拿出她寫的文章,及大學畢業論文、撰集的家譜等,請其指教。父親閱後,除誇讚之語外,還驚奇地發現他們倆人,竟都是夏曆四月初五同月同日生,他隻比母親大兩歲。這一生日的緣份巧合,實在難以預料。分別時,母親曾想明天講演過後,再也不會到他那裏去,父親也不會有何事再來這裏,這次相識,隻是一次偶然的會麵,將來決難再見,於是請父親在萍水相逢之際,在她的紀念冊上題辭,以作紀念。

第二天,即1938年元旦,父親將書寫的《元旦試筆》一絕,題在母親的紀念冊上,並在後麵整整齊齊地貼上他的一張中裝半身小照。詩如下:

曠世才華絕世姿,清狂未減昔年時。

鵬搏指日衝霄去,海角天涯任所之。

外祖父讀後,微露笑容,說這首詩做得好極了,既有豐富內涵,又有感染力。外祖母事後,也對母親說“芮先生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學問很好,又善詩詞,你可以向他學習學習”。在外祖父母默許下,母親又通讀了姊丈帶來父親於戰前出版的四本書,有《山左十日記》、《東南環遊記》、《北國遊記》、《民眾家事講話》。父親書中描寫人物山水的輕鬆靈活,和細膩潤滑的文辭,讓母親對他的文學秉賦,增添了敬仰。母親尤感《民眾家事講話》提到的中心思想:“便是現代家庭的每一分子,必須都有國家第一的誌願與決心,而國家第一的誌願與決心,必須從家庭培養起。倘若我們中國的家庭,十之七八能照著他的理想來組織,那麽我們國家的基礎,就不至於和今日的這般糟!”這是母親1948年回憶錄《離亂十年》裏發自內心的話語。

母親得知父親是第三屆高等考試及格資曆後,肅然起敬,她在南京、上海讀大學時,就知道高等考試及格之大不易,高考及格所經三級考審,是極嚴格的,戰前許多留洋博士教授,若非真才實學,對高等考試往往不敢問津。她書中曾追敘,從去民眾教育館講演過程中,目睹到父親演說時的感召力,和他的為人處事,從讀過他的文章,進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的文章,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有一種獨特的風格。外表看上去,好似一個文弱的書生,而實際卻心雄萬丈。這一個人,將來在文學上,事業上,必有一個光明的前途,他將來必為一個有成就的人,一個成功的人”。

母親還在書中寫道:“我看見他的人,我讀了他的文章,我對整個的他,作了上麵的那一個結論,我這般預料他,姊姊也是這般看他,姊丈以及姊丈的鄰居,沒有一個人不是同樣的稱譽他”。

元旦當日,父親又賦以《元旦贈哲淵廣濟》兩首,雲:

萬方戎馬正倉皇,又報春光照玉堂。

天為才人開霽色,話投知己論癡腸。

客窗今日尋常見,別夢他年自在香。

我有雄心消不得,敢將興廢付滄桑。

送爾歸帆到武昌,新詩讀罷轉茫茫。

橫岡嶺下今宵月,歇浦潮邊昨夜霜。

舊日弦歌歸寂寞,此時詩友半流亡。

中華終是漢家物,山自蒼蒼水自長。

父親這一句“中華終是漢家物,山自蒼蒼水自長”,坦率示出了他牢不可破的信念。

胡以平,時在廣濟任縣長,他受北伐影響,政治上對當局抗戰前的黨爭政策,有消極情緒,在封剿紅軍留鄂東遊擊隊問題上,行事多屬敷衍推拖,遂有公務不力之嫌。抗戰爆發後,新年剛過,終因上層官場傾軋,無法繼續立足廣濟縣政府,憤而去職。父親來廣濟之前,因高等考試及格分配在青島特別市任職教育行政,抗戰爆發時回原籍無錫探親,滬地戰事爆發,歸途遇阻,故鄉淪陷前,他由著名社會教育家高陽(踐四)師介紹,轉赴湖北,投奔胡縣長而來。得胡縣長去職訊後,分手之際,父親感念時局,抒發情懷,嗟歎不已,特作《贈胡縣長以平即以留別》二律,予以慰勉。雲:

雲逐龍兮虎逐風,千秋壯氣貫長虹。

浪傳倭騎遍燕北,天遣吾曹會鄂東,

有限才華安社稷,無窮時勢作英雄。

別離原是尋常事,執手相看一笑中。

當前意氣各縱橫,轉眼西東萬裏程。

豈有河山長破碎?斷無鷸蚌久紛爭!

夢醒腕底生花筆,感極中天躍馬聲。

大好頭顱拚一擲,男兒自古不虛生!

詩文中,可窺探父親當時,對時局的態度,及他心境的悲憤淒涼。胡縣長去職,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傳統社會,父親與方養泉,亦都難得繼續在縣府留任。父親為去職留別,到外祖父母家辭行。母親多愁善感,雖也替姊丈一家人的生計失落發愁,但轉念一想,他是當地人,有房有地,總不致潦倒無著,而聯想到父親係踐四師推薦,應胡縣長電聘來此,在烽火漫天時失業,又無家可歸,更臨近舊曆除夕,漂泊異鄉的流浪人之感受,勢必受到極大刺激。她想到戰亂中無錫的今天,可能就是廣濟即將到來的明天,父親戰火蔓延下流亡的今日處境,很可能就是自己明天即將麵臨的境遇。於是多愁善感的她,在同情心驅使下,便提議並商得外祖父母和姊丈同意,留父親在桑梓園姊丈家暫住,待過完年後,再定行止。

父親為感謝患難中的留住之恩,於廣濟桑梓園,作《贈方養泉兄》詩雲:

人天感格寸心知,唱到陽關淚欲絲。

潘鬢青青君未老,鄉音杳杳我何之。

且捐孤潔同諧俗,少抑清狂為療癡。

留得頭顱吾輩在,澄清應是不多時。

一月三日,母親家裏宴客,父親與方養泉應邀作陪。席間,父親吟《哲淵招宴即席賦謝》詩一首,雲:

亡命天涯哭笑難,勝餞寵召感無端。

主人好客情如許,合作英雄巨眼觀。

席畢,父親繼作二律《贈哲淵》,以示感激之情:

客中歲月去年年,淒絕江南劫後天。

熱淚重為知己落,窮途偏得美人憐。

夢魂綺閣春沉寂,風雨寒窗話萬千。

舊恨新仇慵管得,梅川小住即神仙。

風情澹蕩宦情微,檢點青衫淚滿衣。

人到有才天亦愛,骨難媚俗我知非。

國仇種種終投筆,世事悠悠獨息機。

莫向滬江尋舊夢,暮雲春樹總依依。

在狼煙四起,國事凋零,戰火紛飛中,父親從鄂東發出告慰無錫家小的書簡,卻被郵局輾轉退回。故鄉與南京相繼淪陷,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親人無音訊,父親感傷備之,覆巢之下,肝腸寸斷,他作《接退回家書》絕句三首,記敘了背井離鄉人當時的磨折心境:

原簡退回淚欲波,空書快快竟蹉跎。

男兒猶有頭顱在,拚把肝腸當鐵磨!

六二衰翁鬢半頒,別時容易見何難!

開緘第一傷心語,莫道孩兒曾作官!

道路流離幾萬千,客中一見一潸然。

覆巢二字今方識,赴難誓為天下先!

1937年冬的苦捱年關,迎來小除夕。父親在“天涯漂泊我無家”的戰亂境況下,從內心深處體會到“覆巢”之苦,更感激到母親的患難相助,和關照情意,在《丁醜小除夕寄哲淵》四首律詩裏,他深情敘謝言誌,贈詩雲:

華堂春滿記開宴,畫裏真真望若仙。

萍水因緣留爪雪,文章知己屬嬋娟。

朝朝暮暮花長好,歲歲年年月正圓。

旋轉乾坤吾輩事,著鞭敢讓祖生先!

世情寒暖複何論,銷盡旅魂慣掩門。

慧眼如君巾幗少,癡懷似我性天存。

悔從背後輕彈淚,懶向人前說感恩。

欲叩生生數定否?無端風雨逼黃昏。

哀樂中年百慮紛,敢將用舍托風雲。

千秋事業書並劍,萬古同心我與君!

薄海茫茫行獨往,離愁黯黯看平分。

公孫吟罷魚龍句,俠骨始知迥不群。

梅川欲別幾沉吟,感極雲天是此心。

客路何堪逢落魂,人生難得遇知音。

憂時淚共山河積,報國情同歲月深。

莫道有家歸未得,丈夫終古不消沉!

父親以詩中肺腑之言,將他“客路何堪逢落魂,人生難得遇知音”的真摯情懷,躍然紙筆,既展示了他的詩文才華,又表達了書生的俠骨柔腸,詩意的婉轉淒惻,情意綿綿,感人之深,真實觸動了母親的內心世界,為兩人日後的繼續交朋結友,奠定了誌向與情感的心靈基礎。

知 音

時年農曆正月,是父親在姨丈方養泉家中樂以忘憂的一段日子。他整日沉浸在讀書寫詩,和續寫《萬裏征塵錄》書稿的氛圍中。這一好學不倦,尤受眾人敬佩。他閑暇之餘的待人處世,深得外祖父母和方家歡悅,更與母親的侄女、外甥這幾個少年男女,交往得十分火熱。隻要是風和日麗,萬裏無雲,外祖父總是興致勃發,邀請父親外出郊遊。他們同遊過廣濟觀山寨的南泉、北泉,暢遊過靈山、龍湫等風景勝地。在著名的龍湫寺,父親興起之際,還順手留有題壁詩一首:

憂樂當前一笑空,男兒豈合作詩雄?

百年身世風雲裏,萬裏江山指顧中。

肝膽蒼茫報日月,蝸房局蹐鬥雞蟲。

出門便是天涯路,南北東西任所通!

在父母親同遊廣濟最高的橫岡山時,父親對那裏景色的出奇之美,歎為觀止,覺得廣濟地僻鄂東,橫岡三十裏的風光,世人還遠遠未能知曉,他從著寫遊記文學角度,為其尤感惋惜。

在真武殿休息時,父親躲開圍火取暖的眾人,一個人跪在菩薩麵前的蓮花壇墊上,誠懇求簽。當他以極高興的神情,將一支“管教夫婦永團圓”的婚姻簽,遞給母親過目時,母親心裏不由熱流一暖,她在自己的回憶錄裏,曾這樣寫道:

“我一接到手上,默讀了一遍,我領悟他為什麽求這一類的簽,我猜到他為什麽要遞給我看,他沒有說什麽,我也沒有說什麽,不過,我們彼此心照,彼此懂得”。

在去橫崗山遊玩時,已是二月下旬,雪後放晴,路滑泥濘,步履維艱,父親幫母親拿著她的皮大衣,牽拉著她的手杖,協助登山前進,其體貼入微而恰有分寸之舉,使彼此的情感增益,已漸為侄女外甥們窺出一斑。母親在《離亂十年》裏寫道:

“我們由相見而相識,由相識而相知,由相知而漸漸變成了道義之交。但是我們因性別的不同,靈性上雖早已有了溝通,但行跡上始終是稀稀落落,不即不離的。

遊罷橫崗山,踏月歸來,心裏有許多的感觸。他過幾天即赴武漢,我的學校能不能開學,到現在還一點消息都沒有,從此我和他便得分別了,從此我和他絕不會再見麵了。在這種民族大離亂時期,多年的師友,尚且一別而得不到消息,何況他呢?……”

父親準備元宵節一過,即行離開廣濟,他向母親作了催人淚下的:“驪歌唱罷轉流連,此去征程可萬千。浪跡梅川天作合,感恩知己我偏憐!衡陽不斷平安家,楚水長傳別恨箋。我不辭行君勿送,愁看雙淚落君前”的留別詩,寫好了“小住廣濟,賴賢居停與吾妹之力,使流浪人得免失所之苦,感激之私,直與此生同長久矣。茲者麟行矣,今後天涯茫茫,不知萍飄何所?顧中國必不亡,吾人定有後會之期,則可斷言者耳!附陳俚詞一章,即以留別,倚裝倥傯,不複麵辭矣。區區此心,女士當能喻之也”的書箋,打算臨行時相贈。

然而皇天有眼,武昌聖希理達女中來信要準備開學。母親在戰亂形勢趨緊情勢下,收拾衣物書籍,千頭萬緒,思潮如麻。外祖父見她藤箱一件又一件,行李眾多,女孩子一人在目前兵荒馬亂、國難當頭的交通困頓狀況下,實在無法放心。他從愛女之心出發,毅然提議讓母親提前兩天,與父親一起動身同赴武漢,以釋路途車船輾轉中,相互也好有個照應,免得家人牽念掛想。

外祖父母在疼愛難舍中,與母親最後揮淚話別時,深知國破家還在,但這次離別,勢難再得重逢,離別時,他們之間最後的一句話,竟然是外祖父母的“天堂再見!”,其傷心悲切,溢於言表。

“天堂再見”,是信奉基督的外祖父母向母親發自內心的話語,他們以這種方式,放行愛女,它也成為母親1948年在《離亂十年》書中痛徹心扉記敘下的一句話。外祖父母的這種安排,使父母間的交往,也從神秘而漸進到嗣後的交友階段。

父母親曾在同遊廣濟的橫岡山途中,約略談起過彼此的家庭。但在夜半赴漢口的江輪上,他們擠在人滿為患的甲板上,背迎著不斷撲來的風浪,護著行李,仍無法抵禦寒風的陣陣侵襲。父親將他的呢大衣給母親披上,又把自己的圍巾添裹住她的衣領,用身體試擋著凜冽的江風,在無邊黑暗中,繼續竊竊私語著他的身世。

在詳盡的傾訴中,父親這個傷心人,飲泣了半夜,稱母親的話勾起了他的舊恨新愁,痛感自己的一生,從此完結,並於鬱悶苦痛中,借著甲板上的昏暗燈光,作成《二月十五夜江山作》一首,雲:

鳳泊鸞飄幾歲春,傷心家國可憐身。

懺情已覺回頭夢,棄世重為絕路人。

寂寞生涯餘涕淚,淒涼肝膽化灰塵。

老天欺我終何說?古佛青燈了宿因!

詩中的悲淒、絕望,讓母親對父親的身世和性情,加深了了解。在廣濟,他們雖常見麵,常相談,但見麵時不是談文學,便是談教育,談國家時局與未來,很少談到父親的個人身世。至於談到父親的家庭,談到他遭遇過的許多痛徹心扉的經曆,傷心之事,這還是第一次。“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母親從此對父親起了另一種同情心,產生了另外一種愛憐。他們以高山流水為知音,彼此心靈相通,追求一致,相互慰籍,在心心相印的人生路上,最終接近,並走到一起。

1938年初春,父親繼續在文壇上以詩文表現人生,表現時代,借詩傳神,以詩勵誌,詩動心魄,傾訴了他抗戰期間的內心抱負,豐富了情感流露,也增進了與母親交往的友誼,和心靈互動,成為他們人生詩文中熠熠生輝的一頁篇章。

此時,父親在“國事焦心哭當歌”的武漢,知沈鴻烈已接任山東省主席,又接省府秘書長雷法章先生來電,求才若渴,催他盡快北上,速赴省府駐地報到。行前,父親將抗戰爆發離開青島時啟筆的《萬裏征塵錄》書稿,托母親代為保管,遂離漢赴魯,參加山東省的敵後抗戰,也成就了他人生的後續佳話。那本《萬裏征塵錄》書稿,母親逃難時在廣州車站大火中,行李遭損,書稿無著,未能抗戰勝利後出版,成為父母一生的憾事。

以上的懷想與憶述,有父母當年文壇的留著為據,筆者重敘先人這段經曆,值得欣慰。

傻貓兒 發表評論於
謝謝分享。戰亂時相逢、相知,最後成家立業,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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