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哀牢山 (七)

海倫HH (2025-05-28 21:57:53) 評論 (1)

2018年,赴雲南插隊50周年前,我重返哀牢山。在那裏,曾經流淌著我們的汗水眼淚,吮吸著我們的青春歲月,磨礪著我們的意誌品質。50 年後,我再回到那個傣族山寨,鄉親們已經搬遷,許多曾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傣族老鄉已不再人世。

在鄉政府領導的協助下,我們好不容易召集到十幾位還記得我們這些知青的傣家老鄉。我請他們吃飯喝酒,感謝他們那幾年對我們的關照。

我問鄉親們:“那位阿耶還好嗎?”

“哪位阿耶?”

“羅會計的妹妹。”

“羅會計死了。他妹妹早嫁出去了。”

“我知道,阿耶嫁去關聖大隊了。”

“是,阿耶死了。”



傣族姑娘阿耶(前排右,後排中間為作者)

我說不了話,傣族人生活在亞熱帶區,壽命不長。我不知道阿耶是幾歲,怎麽說現在也該60-70歲了吧?但聽到她的死訊,心情很沉重。

我不知道阿耶究竟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因為語言不通,我們從來沒有問過彼此的年齡。在她眼裏,我就是需要她時刻照顧的小妹妹,在我心裏,她是我在傣家山寨裏的親人,是關心我、照顧我的好姐姐。

進入傣家村寨約一年多後的某日,聽見門外曬穀場上有人在叫:

“阿耶要結婚啦!”

不知道是寨子裏哪個男孩以稚嫩的聲音叫著。之所以能確定是男孩在叫喊,因為那個年代傣族女孩不讀書,不會說漢語,隻有那幾位與我們知青關係密切的男孩才會跑到寨子外麵打穀場的邊上,在我們居住的土房子前麵大聲喊叫。

“哪個阿耶?”

我走出土屋,大聲問道,因為男孩們已經轉身不見影蹤。

“羅會計家的阿耶!”孩子們還是聽到了我的聲音,回答了我的問話。

阿耶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傣家姑娘。

1969年4月,我們千裏迢迢從上海來到雲南哀牢山,被分配到新平縣漠沙公社曼竜大隊上阿奴生產隊插隊落戶。到達漠沙公社那天,阿耶隨著生產隊的牛車和幾位男青年們一起下山行走幾個小時,到公社所在地仙合來迎接我們上山,歡迎我們到他們的寨子裏安家落戶。

漠沙公社的傣族屬於旱傣,也稱花腰傣,與常見的西雙版納傣族的服飾和風俗都不一樣。

初見阿耶,令我感到十分驚訝,到不是因為她長相奇特,實際上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傣族姑娘,大大的眼睛,膚色紅潤,身體壯實,但一點都不胖。她身穿黑色鑲有花邊的上衣和筒裙,頭上同樣包裹著鑲花邊的頭布。隻是,阿耶笑起來會露出的一口漆黑漆黑的牙齒!因為牙齒是黑的,所以一張嘴,嘴巴就成了一個“恐怖的黑洞”!

兒時在上海少年宮接待非洲外賓時,見過不少皮膚黝黑的黑人,他們張口會露出潔白的牙齒。而阿耶卻完全相反,白晳的臉蛋上竟然會露出一口整齊的墨墨黑的牙齒!

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傣族人認為女人的牙齒越黑越漂亮。她們會用一種樹葉沾著石灰塗在牙齒上,牙齒會有酸溜酸溜的感覺,幾天後牙齒就變黑了。那黑色會慢慢磨失,所以,傣族婦女過一陣就會染牙一次。幼小的女孩不需染牙,一般到十二歲後才染黑牙。

阿耶開朗熱情,在迎接我們進寨子的路上經常說些我們聽不懂的傣族話,然後哈哈大笑。笑的喜悅會傳染。當時我們經過五天的艱辛旅程已經很累了,但聽到阿耶的笑聲,我們也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她說什麽呀?有什麽好笑的?”我們知青一個個笑著問道。

偶爾,趕牛車的傣族男青年會翻譯給我們聽,阿耶說我們的衣服漂亮,說我們的行李多的像供銷社,等等,等等。更多的時候男青年不翻譯,我們啥都聽不懂,但知道阿耶想幫我們背包包,想幫我們拿走熱後脫下的衣服。上山時,她拉著我們幾個女知青艱難爬行,下坡時又扶著我們以免摔倒。

阿耶愛哼傣族小調,韻律變化不多,時起時伏,反複哼唱。我們第一天見到阿耶時,一路上就由她的傣家小調陪伴著我們。在以後的日子裏,往往尚未見到阿耶的人影,她哼唱的小調已經提前傳播過來。阿耶還有另一手絕技,她隨手摘下一片樹葉,折疊幾下,放到嘴邊就能吹出美妙的旋律,似風笛的悠揚,如排簫的音高,非常好聽。樹葉不同,吹出來的音響也不一樣,她經常會手持幾片折疊好的樹葉輪流吹,聽的我入迷,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阿耶向我示範過很多次如何選樹葉,手把手地教我怎樣折疊,嘴唇放在何處,但我一直沒有學會。當然我的樹葉也發出過幾次聲響,隻是吹不出旋律。每每阿耶聽見我吹出的樹葉聲,都會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翻,手舞足蹈,非常誇張。我也被她逗得傻笑,然後再也吹不出聲了。

我早就知道阿耶要出嫁了。她告訴我她要嫁的男人是本公社另一個大隊的人,她隻在一些偶然的場合裏見過,但是彼此從來沒有說過話,是媒人介紹的。我曾問她:你阿耶這麽漂亮能幹,為什麽不找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寨子裏好些男男女女都會打情賣俏,談情說愛,你阿耶也可以自由戀愛,與自己喜歡的人結婚。

阿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且頗有道理。她說,寨子裏打打鬧鬧的年輕人隻是玩玩,你見過哪對人結婚了?再說,姑娘不能嫁給本寨子的人,大家都是沾親帶故的。按傣家規矩,傣族人一般不與外族人通婚的。再說,傣族姑娘平時隻在本寨生活,種田,沒上過學,除了有時去公社小鎮買東西,沒有去過其他地方,不認識外麵的人,也難遇中意的男人。阿耶說,媒人了解雙方的情況,她會幫忙。

傣族人雖然文化不高,但他們對近親結婚的不良後果的理解比歐洲哈布斯堡王室要明智。哈布斯堡王室為了保證家族血統的純正,盛行近親結婚。世代的近親交雜,嚴重影響了哈布斯堡王室成員的身心健康。他們的後代發育遲滯,疾病纏身,精神失常,成了這個王朝痛苦不堪的尷尬。1700年卡洛斯二世(Carlos II)在西班牙去世,年僅39歲。他的去世表明歐洲曆史上最為重要、最有影響力的哈布斯堡王朝再也沒有了男性繼承人,王位也落入法國波旁家族之手。卡洛斯二世曆來受人恥笑:一個瘋子,一個醜八怪,一個斷子絕孫、令王朝沒落的罪人。殊不知,他就是王室近親結婚的悲劇。

傣族姑娘的結婚禮服是姑娘們甚為關心的事兒。她們的結婚禮服仍為黑色的麵料,最講究的是衣襟上繡著彩色的花邊,並釘上各種形狀的銀泡。銀泡越多,表明家裏越富有。



2018年見到的盛裝傣族婦女,頭飾有很多銀泡。她們已經不再染黑牙了。

阿耶的父母去世較早,她與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住在一起。她大哥是生產隊的羅會計,全生產隊的主心骨。羅會計上過中學,是比較有文化的人。她的二哥是生產大隊的羅大隊長,我們下鄉那年,羅大隊長剛從部隊複員回家,是寨子裏的“鑽石王老五”。之所以這麽稱呼他,是因為他結過六次婚,離過六次婚,那時是單身。我們這些漢族知青受儒家思想影響,認為一個人結婚後該從一而終,夫妻要白頭偕老。但寨子裏的傣族男女青年卻不這麽想,他們常常無比羨慕地說:“羅大隊長能娶到六個老婆,該多了不起呀!”

不過,現實生活中,我們所在的村寨裏沒有聽說誰家離婚了,傣族老夫老妻們長期生活在一起。

阿耶有個小弟弟,阿三。我們1969年去插隊時,他才6歲,他是阿耶身後的跟屁蟲,阿耶去哪兒,他常跟著到哪兒。阿三長得非常可愛,我總覺得他像個外國男洋娃娃,深凹的大眼睛,挺括的小鼻子,頭發微微卷曲,滿臉稚氣。阿三不會說漢語,見了我們就格格笑,笑起來臉上兩個小酒窩一癟一癟的,非常討人喜歡。羅會計告訴我們,阿三生下不久,他們的媽媽就去世了,阿三經常一個人躺在土屋裏。農村耗子多,又大,才幾個月的小嬰兒阿三的一個小腳趾就被耗子咬掉了,特可憐。聽後,我們也被嚇得晚上把蚊帳塞得緊緊的,生怕耗子來咬我們。

羅會計和羅大隊長對他們的這個妹妹很疼愛,他們給阿耶準備了好些銀泡。結婚前幾年,阿耶一有空閑,就會坐在家門口自己繡嫁衣,釘銀泡。她告訴我,傣族女孩通常由自己的媽媽幫著準備銀泡嫁衣,一般女孩子十歲左右,他們的母親就開始繡嫁衣了,一件嫁衣通常要繡製好幾年。阿耶的母親去世較早,她隻能自己動手。

寨子裏的孩子還在叫:“阿耶結婚啦!”

我也扯著嗓子問:“阿耶走了嗎?”

“早走啦!”

我聽後頓感失落,好像失去了什麽。

阿耶的婚禮在男家進行,阿耶走時有什麽儀式我一點都不知道。不過,大家都說嫁出去的姑娘幾天就會回家,似乎是件很簡單的事兒。男青年家要娶媳婦那才熱鬧,要殺狗吃,全村的人都會來喝喜酒。

新娘子結婚後先在婆家住幾天,然後回娘家住幾天。隨後婆家、娘家兩邊來回走,隻到懷孕後才長期住在自己丈夫那兒。

再次出工時,村裏婦女的隊伍裏少了阿耶爽朗的笑聲,也沒有她哼唱的小調聲。

走著走著,我總覺得阿耶仍在我身邊,像往常一樣,她常常會先到我們住宿的土房門口等著,然後帶著我們一起走向當日該幹活的那塊田地。我們不懂傣族語言,不知道生產隊長交代了什麽任務,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勞作。即便有時隊長對我們講了漢語,我們明白了該去插秧、砍甘蔗葉或鏟田等,但我們不知道東南西北走到哪兒去幹活。幸好阿耶來了,她在門口哼著小調兒,時而大聲地與什麽人打著招呼,緊接著門口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知青們常說,有什麽事情讓阿耶這麽開心!

我始終沒有搞明白,為什麽水稻田裏的螞蝗專愛吸我的血。我們下田拔秧或插秧時,田裏的水比較深,都淹到我大腿了,行動很難。田裏螞蝗特多,那些螞蝗會繞過阿耶的大腿,直衝我的大腿遊過來,往往幾個方向幾條螞蝗同時向我進攻。我嚇得哇哇叫,大聲向身邊的阿耶求救。阿耶一個勁地大笑,然後側身轉向我,用手狠狠拍打叮吸在我腿上的螞蝗的頭部,螞蝗就掉下來逃走了。螞蝗吸過的腳上雖然不疼,但鮮血直流。我的兩條大腿經常被鮮血染紅,無比壯烈。阿耶把雙手放在嘴邊,呸呸地在她的手心裏吐了好些吐沫,然後將吐沫擦在我大腿螞蝗叮吸的地方,不一會兒,血止了。阿耶小調聲又響了起來。

趕集那天,大家都不用出工。天熱,我翻出一條裙子穿上,與知青們一起去另一個寨子的集市。剛出門,看見阿耶也去趕集,我倆自然而然地又走在一起了。那時,我已經會說好些傣語,阿耶也會說幾個簡單的漢語。阿耶的漢語是“五詞經”, 即“你好,回家,吃飯,再見,漂亮。”我說她是地道的實用主義者,估計她聽不懂,我解釋給她聽,說這五詞對她而言已經很方便了。

趕集那天,她拉著我的裙子說:“漂亮!”我完全理解了她的新奇感、她的喜歡和她的向往。我正得意我教她的中文時,她一把掀起我的裙子。我慌亂了,馬上把裙子拉下,在趕集路上,女孩子的裙子怎麽能撩起來呀!她看出了我不高興的臉色,馬上拉我到大樹背後,指著她的腰部,翻開她的筒裙邊,讓我數她穿的筒裙的數目:一、二、三、四、五、六條!哇,她穿了六條筒裙去趕集,因為穿得越多,表示越隆重,所以她要拉我的裙子看看我穿了幾條,並奇怪我怎麽隻穿一條裙子。

阿耶與我越來越熟,我知道了傣家女孩不穿內褲,隻穿筒裙,正式的場合,裙子不僅要繡上漂亮的花,釘上銀泡,還要增加裙子的數量。我曾經裹過三條傣家筒裙,腰部夠難受的,六條裙子綁著,那能喘氣麽?

有時,在睡夢中,我會聽到了傣族小調聲。我從夢中驚醒,以為阿耶回來了。睜開眼睛,天已大亮。土房外除了雞叫、鳥叫、狗叫聲外,沒有人聲。

我們又像阿耶結婚前一樣,與傣家婦女一起出工,與其他姑娘一起嬉鬧,但沒有阿耶陪伴在我身邊,空蕩蕩,若有所失。

阿耶還是經常回來,跟娘家的婦女們一起出工,維持著婆家、娘家兩邊走的狀態。隻是,阿耶的歌聲少了,也很少聽到她的笑聲。

有一天,阿耶從婆家回到娘家,照常出工幹活。我很高興地說,能回來與我們一起幹活太好了,少了她的歌聲、笑聲和樹葉聲就太沒勁了。阿耶沉著臉說:“我不想回來,但就是懷不了娃娃,還得兩邊走。”

又過了好幾個月,一直沒見阿耶回來。我想她。我問村裏的婦女有關阿耶的情況。她們告訴我,傣家的規矩是結婚後新娘在娘家婆家兩邊輪流住,直到懷上孩子後才能長期住在丈夫身邊。如果結婚好久仍然懷不上娃娃,按照風俗,媳婦可以長住婆家,幫助打理家務事。

阿耶回娘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後來幾乎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笑聲。

在我的人生曆程中,相識相遇過兩三年的路人無數,久而久之,多數人都不知影蹤,沒了記憶。然而,阿耶與我,語言不同,又無文字交流,我倆嘮不了多少家常,談不了什麽八卦,說不清自己的喜怒哀樂,評不了人間是非,論不了個人的興趣理想,但她卻銘刻在我腦中,久久不忘。原來,想念一個人,是不需要文化墊底的。

阿耶,謝謝你那幾年對我的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