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歲的阿瓊(Arjun)蜷縮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斑駁的光影在他臉上跳躍,仿佛與他內心的紛亂交織在一起。然而,他的思緒早已漂移,根本沒有關注屏幕上的畫麵。突然,窗外傳來一陣熟悉的引擎聲。阿瓊猛地一震,警覺地望向窗外。隻見一輛深灰色的豐田車緩緩駛入屋前的員工停車場,他一眼就認出了那輛車,也認出了車的主人。車門打開,喬下了車——阿瓊的社工。那一瞬間,阿瓊的心跳加快。他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最後“砰”地一聲把臥室門重重關上。他害怕喬,喬總是約束他,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犯人。他常常隻渴望片刻的寧靜,哪怕隻是獨自待一會兒,享受那短暫而難得的不被打擾的自由。
阿瓊已經在大溫哥華地區一家精神健康康複中心(Mental Health Rehab Centre)住了將近十個月,是這裏唯一的“居民”。該中心隱匿在一條寧靜的住宅街上,設在一棟普通民宅裏,外觀平凡,沒有任何標誌。然而,盡管外表不起眼,內部卻實行著嚴格的管理製度。前院被改建成停車場,後院則被一圈茂密的灌木叢環繞,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野生黑莓藤在其中肆意蔓延,枝條帶刺,不僅難以穿越,也讓小動物望而卻步。
在搬入康複中心之前,阿瓊曾與父母和姐姐短暫地居住在素裏市,這座位於大溫哥華地區的城市,是印度裔移民聚集的主要社區之一。那段日子,他們一家剛剛從印度旁遮普邦遷居而來。盡管阿瓊的母親早已持有加拿大公民身份,但她年幼時便隨家人返回旁遮普,此後多年生活於彼邦。她在那裏成家立業,養育兒女,直至阿瓊十五歲那年,一家人才最終決定移民加拿大,開啟新的生活篇章。
然而,搬遷之後,這個四口之家中最年幼的阿瓊,卻成了最難以融入新生活的人。他像一縷飄忽不定的影子,在校園中默默穿行,無人留意。他不主動說話,也從不靠近別人,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他常常陷入沉默,眼神空洞,像是在聆聽某種隻有他能聽見的低語——那聲音遙遠、模糊,卻無比真實,纏繞著他,驅使著他。有時候,他會突然開口自言自語,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語;有時候,他會猛然抽打自己的嘴巴,動作凶狠,仿佛要將體內某個藏得極深的聲音徹底驅趕出去。那個聲音,別人聽不見,卻像噩夢一樣,日夜追隨著他,不肯放過。
在課堂上,他常常陷入恍惚,仿佛靈魂早已遊離於教室之外。時常,一整節課他都一動不動,目光定格在窗外的某個模糊角落,仿佛那裏隱藏著他唯一能理解的秘密。他的眼神空洞,仿佛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隻剩下他內心的沉默與孤獨。那種靜默深處,仿佛隱藏著無聲的痛楚,讓人不禁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最初,老師們隻是感到困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沉默。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疑慮轉化為焦慮,開始對他產生更多的擔憂。最終,學校決定聯係他的父母,委婉地建議他們盡快帶阿瓊去看精神科醫生。
於是,父母帶著阿瓊拜訪了幾位不同的精神科醫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著相同的問題。所有醫生的診斷結果都一樣:精神分裂症。
醫生為他開了抗精神病藥物,但阿瓊常常抗拒服用。他抱怨藥物讓他反應遲鈍、昏昏欲睡,甚至引發遺尿的尷尬症狀。由於他頻繁拒絕或不按時服藥,精神狀態日益惡化。他開始自殘,偶爾攻擊他人,摔砸物品,甚至在家人麵前做出令人震驚的行為,比如自慰。最初,這些行為僅限於家中,但不久之後,他的失控開始蔓延到街頭。他跑到大街上,攔車、咒罵,破壞公物。有一次,他站在公交站的玻璃亭前,一邊踢打,一邊摔砸,甚至當街小便,嚇得路人紛紛躲避,有人報了警。警察趕到時,阿瓊正仰天大喊,口中說些什麽沒人能聽懂。他的喊叫,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呼喊,與現實格格不入。警方根據《精神健康法》(Mental Health Act)將他強行送往醫院,實施了強製住院治療。
住院期間,阿瓊的情緒逐漸趨於穩定。醫生表示,隻要他按時、長期服藥,精神狀況就能保持平穩。一個月後,家人懷著一線希望將他接回家中,期待著一絲光明。然而,這份希望在不到兩周的時間裏便徹底破滅。阿瓊依舊拒絕服藥,行為再次失控,暴力與混亂再次降臨。警方不得不再次介入,他又被送回醫院,接受強製治療。這種無休止的循環反複上演,每一次都讓父母的心沉得更深。最終,父母陷入了無盡的絕望與疲憊,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放棄了對他的照料,徹底放手。
在精神科醫生的建議和安排下,阿瓊被送入了現在所居住的精神康複中心。從那一天起,他的生活被一張詳盡的時間表緊緊束縛:幾點吃飯、幾點服藥、幾點外出散步,每一項活動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從未過上如此規律的生活,但也從未感受過如此沉重的壓迫感。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精確計算,每個動作都被框定在無形的規則中。這個精確的日程表像一道牢籠,將他的自由壓縮至最小,卻也讓他深感無力掙脫。
在康複中心,每個清晨,阿瓊都會被員工叫醒,按規矩服藥。他並不喜歡這些藥物,藥物讓他的思維遲鈍,身體沉重,仿佛被無形的枷鎖束縛。然而,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員工總是靜靜地站在旁邊,目光緊隨其後,既不發一言,也不離開,直到親眼見他把藥吞下。如果他拒絕服藥,等待他的將是被送回醫院的命運。每天,他都在這道無形的考驗中徘徊,感受到藥物帶來的壓迫,也感受到無法掙脫的控製。
阿瓊每次離開康複中心,都必須由員工全程陪同。他們會一起去公園散步、參加體育活動,或是去超市購物。然而,每次外出時,員工總會刻意引導他避開人群,因為他的行為往往無法預測且容易失控。曾有一次,他在街頭突然解開褲子小便,另一次,他在公共場所摸了女性的胸部,甚至在超市裏偷竊。這些不當行為讓陪同的員工感到緊張和不安,時刻提心吊膽地監控著他的每一步。
阿瓊在康複中心的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客廳的長沙發上,仿佛與沙發融為一體。他靜靜地待著,周圍的世界仿佛與他無關。電視裏播放著旁遮普語的節目,那些熟悉的語言帶著他回到了一個他曾經熟悉的世界。旁遮普語是他的母語,是他與世界最初的對話。當他和員工用英語交流時,他能夠應付,但每當他看英文節目時,那種語言上的阻隔便讓他感到異常吃力。英語對他來說,並不像母語那般自然流暢,而是一種讓人感到遙遠的難題,像是跨越一條無法逾越的河流。
每當阿瓊坐在電視前時,員工都會細心觀察他。偶爾,他會對屏幕上的人物表現出強烈反應,仿佛那些影像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個脆弱的角落。有一次,他站著對著電視屏幕上出現的女人自慰,恰巧被一名女員工發現。她立刻加以製止,並提醒他這裏是公共空間,這種行為不應出現。阿瓊卻毫不在意,固執地說精神科醫生告訴他,自慰是正常的,女生也會自慰。員工耐心地解釋道,雖然自慰本身是正常行為,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在任何場合隨意進行。客廳是公共區域,不是私人空間。阿瓊點了點頭,看似理解了,但他的眼神依舊迷離,仿佛這番話從未真正觸及他的內心。
當無法獨自外出時,阿瓊常在康複中心後院踱步。他像一頭困獸,一步、兩步、三步,然後又退回原地。有時,他雙膝跪地,雙手合十,神情中交織著虔誠與絕望;更多的時候,他低聲呢喃,仿佛在與某個無形的神祇、幽魂,或是內心深處另一個自己低語。他偶爾會猛然狂吼,或突然扇自己耳光,像是在懲戒體內那個喋喋不休、不肯安靜的聲音。屋內的員工隔著窗戶默默觀察,記錄下他每一個舉動,並據此調整藥物劑量。仿佛隻要劑量足夠,阿瓊那紊亂紛擾的世界,便能稍稍歸於平靜。
每到周末,阿瓊總會準時坐在客廳裏,等待父母從城市的另一端趕來。他們總是帶著家鄉味道的食物,也帶來一份又一份難以割舍的希望。通常會有一位會說旁遮普語的員工陪同,一方麵幫他們克服語言的隔閡,另一方麵也默默防範著可能爆發的家庭衝突。每次與父母相見,阿瓊總是重複著同一句話:他想回印度的家。而父母隻是默默搖頭,既不答應,也不解釋。阿瓊有時會憤怒地甩開他們,轉身衝進自己的房間,客廳頃刻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母親的淚水悄然滑落,哭聲無形,卻重如千鈞;父親緊鎖眉頭,麵容在沉默中愈發憔悴。他們最終隻能無言地離開康複中心,走進又一個沒有答案的日子。
時間緩緩流逝。阿瓊或許從未真正意識到,這間康複中心可能就是他此生的終點。這裏沒有真正的自由,隻有製度、藥物,以及按部就班的員工。他的未來在哪裏?對他而言,這早已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他不知道答案,也沒有人知道,包括那些負責治療他的精神科醫生。阿瓊的今天與昨天沒有區別,明天也不會有所不同。日複一日,他像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回廊中徘徊,每一步都在重複。然而,他仍活著。
讓阿瓊住進康複中心,每年需要花費超過一百萬加元。這筆費用由省政府承擔,換句話說,納稅人共同負擔了這份沉重的開銷。費用不僅包括康複中心的租金、全天候輪班員工的薪資與福利,還涵蓋了阿瓊的食宿支出,甚至專門為他配備的服務車輛以及他外出娛樂的開銷。每一項都不容小覷,而這些,僅僅是最基本的開銷。每年,這一切都會如常重複,仿佛一個龐大的係統在無聲地運轉,背後卻承載著巨大的代價。
阿瓊的故事是一則關於無力掙紮與無法改變命運的悲劇。他的生命被困在精神病康複中心的無形監牢中,日複一日地度過,藥物、規則與無盡的等待成為緊緊束縛他的枷鎖。對於父母來說,送他進康複中心是無奈之舉,充滿痛惜與憂慮,卻無力提供更多幫助。每次探訪,阿瓊總是重複“想回印度家”,而他們隻能默默搖頭,無法回應。這種無言的痛苦比任何語言都更加深刻。社會也麵臨著如何應對精神健康問題的困境,特別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如何平衡個體福祉與整體利益。阿瓊的故事不僅是一個個體的悲劇,也引發了對社會製度、家庭支持與精神健康治療體係的深刻反思,提醒我們在人性與製度之間找到平衡,真正為困境中的人們提供幫助。
(草擬於2018年8月,修改於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