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時節,父親總是習慣地在睡覺前出門望月。夜空中,滿天灰白色的朵朵浮雲是那麽高,那麽遠,又是那麽地寧靜。偶爾從村頭傳來一陣狗吠聲,伴隨著 池塘邊青蛙起勁的鼓噪聲和唧唧的蟲鳴聲。父親常說,要是月明星稀,那麽第二天會是個晴朗的日子。如果月亮戴上枷,也就是說月亮被一圈淡淡的昏黃的光圈圍繞著,久久不散,那麽第二天肯定是陰天多雲,不適合給莊稼打農藥或施化肥。
吃過早餐,等太陽升到樹梢上,棉地裏的露水差不多都曬幹了,我才背上農藥噴霧器下地。打農藥最佳的時間是在陽光暴曬時殺死棉蟲的郊果最好。因為農藥噴在棉枝上,在最短的時間裏水份被高溫蒸發,隻有農藥殘留在棉枝上。如果是陰天或者陽光不足,農藥水就會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不但殺蟲的郊果不好,還浪費了錢。至於浪費掉的時間當然是不算的,出的力也不算,因為鄉下人的時間和精力都不怎麽值錢。因此我必須在正午前後,或者說在太陽偏西前,將自家五、六畝的棉田全部打上農藥,
我戴著草帽,不能戴口罩,因為天氣太熱了,會先悶死自己的。背著空空的噴霧器,走在鄉間滿是灰塵的土路上,還沒開始動手打藥就已經是滿頭大汗,口幹舌燥。為了不使父親失望,我也不敢帶水壺,害怕自己萬一不小心在水壺裏沾上農藥,後果將不堪設想。
俗話說:不冷不熱,五穀不結。 為了五穀雜糧多結果,農民必須在酷暑季節裏辛苦地勞作。
白花花的太陽懸在頭頂上,棉田裏也如火爐般的悶熱,綠油油的棉葉幾乎被太陽曬蔫了。我為了保護自己的身體不被農藥沾上,特地穿著長袖衣服和長褲子,當然也會穿上雨靴,那是防地裏的野蛇。雖然我是在鄉村長大的,天生愛美之心,即使下地幹活也喜歡打扮一下。在那個年代,我們將臉洗幹淨,抹上香膚膏,兩根齊腰的粗辮子編好,再換上一身幹淨的花布衣服穿上,就算是打扮了。如果身上沾了農藥味,香肥皂也搓不掉,沒有十天半月的風吹雨打,身上殘留的農藥味不會消失。
媽媽曾在棉田的地溝邊種下了一溜豌豆苗,長得鬱鬱蔥蔥的。有一天不知道吹了什麽風?哥哥周末從學校回家,自告奮勇地跑到棉田除草。媽媽心裏高興,特地抽空到棉田檢查工作,當下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好半晌才苦笑道:“ 玉兒!你為什麽將豌豆苗都拔了呢?”
“ 媽媽!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呢?我以為豌豆苗是草。”
媽媽啞口無言,豌豆種子的確是頭一次被她從親戚家引進回來種下的。如今的棉田地溝裏雜草叢生,間中夾著幾棵稀稀拉拉的豌豆苗,忙碌的媽媽大概也忘了它。
閑話少說。我的家鄉是長江中下遊衝積平原,號稱千湖之省,滿眼都是水。圍繞著我們村前後左右的低窪處就有四口小水塘,平時都是村裏的水牛霸占著,它們閑來無事的時候在水塘裏打滾。水塘周圍都是稻田,地勢高處則種小麥和棉花。棉田和稻田之間隔著大約一米寬、半米深的排水溝,夏季幹旱的時候,村裏的抽水機將清河的水抽上來,蛛網般遍布田間地頭、大大小小的排水溝裏麵流淌著清汪汪的水,也藏著很多不想見人的野生小動物,其中就包括神出鬼沒的水蛇。
炎熱的夏天,水蛇喜歡躲藏在溝邊的草叢中或水底下,專心一致地等著路過的青蛙或者老鼠等。特別是在水中,水蛇僅露出一小截頭部在水麵,就像是漂在水麵上的一小片草葉。
當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棉田地頭雜草叢生的斜坡,將噴霧器放在溝邊裝水。猛然間,腳下的草叢裏竄出一條大約一米長,大拇指粗的黃白相間的水蛇, “ 呲溜 ” 地一下溜進水溝裏,昂著頭,呈S型快速地遊走。驚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趕緊抓起兩米長的木勺自衛,就見水蛇眨眼間,三下兩下就鑽進斜對麵的水田裏溜了。為防萬一,我掄起木勺,狠狠地朝溝邊的雜草上亂打一氣,驚起了無數的蚊子和小蟲子在眼前亂竄亂撞。
農藥是裝在大約一斤重的深褐色玻璃瓶裏,標簽下方印著嚇人的骷髏頭加兩根交叉的白骨,不禁讓人浮想聯翩。打開瓶蓋,一股濃濃的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我忍著惡心,屏息靜氣地將透明的筷子長的吸管伸進瓶裏,吸滿淺褐色的藥水後,急忙蓋上瓶蓋。然後將吸管裏的藥水擠進噴霧器裏,再將長柄勺從溝裏舀水,加滿水的噴霧器大概有二十來斤。
我的雙手抓住藥桶的背帶,將噴霧器提到地頭,人就勢坐在斜坡上,背上沉重的噴霧器,右手抓著大約一米長、手指粗的不鏽鋼噴杆,噴杆與噴霧器的下端,是由半米長的塑料管連在一起,匆忙地走進棉田。
我一邊往後倒退著,左手捏著噴霧器的壓力杆,不停地一上一下的使勁,右手打開噴杆上的開關,噴頭就噴出傘狀的農藥水,在陽光的照耀下,竟然現出一道美麗的迷你彩虹。我從下往上地將農藥噴在齊胸高、枝繁葉荗的綠油油的棉葉背麵上,務必使每片葉子都沾上農藥。
我們家總共有四塊棉田,平均每塊棉田大約有一畝多點,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最遠的那塊地就在百裏長堤的壩腳下。
鐵製的噴霧器已經很老很舊了,看上去比我的年齡還大。父親沒有錢買新的,修修補補地讓我將就著用。噴頭如果被細小的草葉堵住,噴出來的藥水不是霧一樣,而是橫七豎八的水柱亂飛。我用手擰開噴頭,就著藥水清除幹淨後再套上,因此我的雙手都沾上難聞的農藥臭味。為了趕時間,也沒空去溝邊洗手。溝裏的水有雜質,噴頭時不時地就被細小的草葉堵住了,我隻好委屈自己了,心疼也沒用。 那時候的塑料手套,鄉下人隻在衛生所見醫生用,哪裏會想到打農藥要戴上手套呢?當然也不會花錢買。
讓我煩惱的是噴水器老是漏水,由於噴霧器的上方與塑料軟管接頭的地方老舊,小小的墊圈堵不住日益破損的邊緣,農藥水便隨著我左手的壓力衝進噴杆,同時也不間斷地從漏洞裏淌出來,以至一桶藥打完了,我衣衫的後背被沾上大片的農藥水。
因為家裏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父親能省則省,東西隻要能用就湊合用,沒能力花大錢去買質量好的農具,隻有委屈自己的身體。等到一塊棉田的打完農藥,我後背褲腰帶以上都被汗水和農藥水打濕了,很癢,又不敢抓,擔心抓破皮會中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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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過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