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絲特·薩莫森是英國作家狄更斯於1852-1853年間發表的長篇小說《荒涼山莊》的女主人公。 《荒涼山莊》過於冗長,有些考驗讀者的耐心,不過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埃絲特·薩莫森是這部小說中最成功的部份,是個有特色和深度的文學人物。
埃絲特·薩莫森是個一出生就被遺棄了的女孩子,由冷膜、刻薄的教母巴巴莉小姐以非常嚴酷的方式養大。 在她的童年,唯一可以講述心事的對象,就是她的洋娃娃。 她忘不了小時候巴巴莉小姐狠狠地對她說: “埃絲特,你母親是你的恥辱,你也是她的恥辱”。 她的出生就是原罪。 小時候的她很自卑,常常說: “我知道自己並不聰明。我向來就知道這一點”。 也很自責, 說自己不好,不愛她的教母。她說教母是非常好的人,是因為她自己是個壞孩子,才對這麽好的教母愛不起來。 幼小的她沒能明白的是,事實上,她不是個壞孩子,她沒有罪,她隻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孩子,一個被父母遺棄了的私生子。盡管幼小的她不理解那一切,但還是明白無誤地感受到了她在巴巴莉小姐家裏是個不被任何人愛的孩子。 這個可憐的孩子含著淚立誌長大後要勤奮、知足、善良、對別人好,去贏得別人的愛。
埃絲特大約十四歲時,巴巴莉小姐死了。 一位年長的單身紳士約翰·賈迪斯先生出於慈善作了埃絲特的監護人, 委托了一位律師把埃絲特送進了一家很好的女子寄宿學校。在那所女子寄宿學校,埃絲特的謙卑和善良,贏得了周圍人們的愛,埃絲特也非常感激那些人。 也就是說埃絲特在離開了巴巴莉小姐家以後,幸運地生活、成長在一個健康的環境。
在埃絲特大約二十歲時, 賈迪斯先生把她接進了他的家 - 荒涼山莊 - 作他的管家,與他的另外兩個跟埃絲特年相若的被監護人少女婀達和少男理查德作伴。 埃絲特跟婀達成為了親密的朋友,也從賈迪斯先生那裏感受到了長者的愛。
狄更斯通過青年時代的埃絲特如何麵對人生中的一次巨大災難, 展現出埃絲特非凡的品質:堅韌、善良、自省和對生活的積極態度。
一天,因為埃絲特收留了一個生病的流浪孩子,她的侍女查理在照顧那個孩子時染上了病,埃絲特又在照顧查理時染上了病(天花)。埃絲特病得幾乎死去,但還是活了下來。當她能坐起來時,覺得四周有點不對勁:
“可是,查理,”我往四下看了看說,“我經常用的那些東西,好像缺了點什麽似的。”
可憐的小查理也學著我往四下看了看,可是,她裝著搖搖頭,好像什麽東西都不缺似的。
“那些畫都掛在原來的地方嗎?”我問她。
“都掛在原來的地方,小姐,”查理說。
“家具呢,查理?”
“也擺在原來的地方,我隻搬動了一兩件,好讓屋子更寬敞一點,小姐。”
“可是,”我說,“我總覺得身邊缺點什麽東西。啊,我知道了,查理,原來是鏡子沒有了。”
查理從桌子旁邊站起來,裝著好像忘了拿什麽東西,跑到隔壁屋子去了。我聽見她在那裏低聲哭著。
她明白了,是天花毀了她的容顏,為怕她看見了痛苦,她的侍女查理把鏡子都藏起來了。對她這樣一個還沒有結婚的年輕女人,那是個非常巨大的打擊。 狄更斯的這一段描寫,很好地寫出了埃絲特的勇氣與堅韌:
後來,我…早早就打發查理去睡覺,跟她說那天晚上我用不著她侍候了。
因為我一直還沒照過鏡子,也從來沒有讓人把我的鏡子拿來還我。我知道這是一個必須克服的弱點;可是在此之前,我總是暗自說,等我來到這個地方,再從頭做起。因此,我一直希望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而現在既然這屋裏就隻有我一個人,我就說:“埃絲特啊,如果你想要過得快活,想要禱告上帝,做一個誠實的人,那你就得遵守諾言,小乖乖。”我是決定要遵守諾言的;不過,我先坐下來歇一會兒,回憶著上帝賜給我的種種幸福。接著,我就做了禱告,又想了一會兒。
我的頭發並沒有剪掉,雖然有好幾次差點就剪掉了。我的頭發又密又長。我把它放下來抖開,走到梳妝台的鏡子前。鏡子上蒙著一小塊布簾。我把布簾拉開,透過耷拉下來的頭發,照了一會兒,所以什麽也沒有看見。後來,我把頭發撩開,望著鏡子裏的影子,發現那個影子在沉著地望著我,我也就鼓起了勇氣。我的樣子改變得多麽厲害——噢,改變得多麽厲害啊。起初,我覺得我的臉孔太陌生了,要不是剛才鼓起了勇氣,我真想用手捂著臉退回來。過了一會兒,我對自己的臉孔就比較熟悉,那時候我才看清到底變了多少。我的臉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不過,我也想象不出所以然來,而且我相信,我就是想象出所以然來,也會大吃一驚的。
我從來就不是美人兒,也從來沒認為自己是美人兒;可是,我從前決不是這個樣子。我原來的樣子完全消失了。感謝上帝啊,我現在也不用感到痛苦,隻消灑下幾滴眼淚,就不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我也能夠懷著感激的心情,梳理頭發,準備就寢。
緊接著的下麵這段則表現了埃絲特的通情達理。 曾經有一位年輕的醫生,伍德科特先生,鍾情於埃絲特。這時埃絲特覺得自己已經毀了容顏,不該再帶累伍德科特先生了:
有一件事情使我很為難,我在睡覺以前想了好長時間。原來我還留著伍德科特先生送的花哩。那些花凋謝以後,我就拿去曬幹,夾在我喜歡的一本書裏。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甚至婀達都不知道。他當初送花給我的時候,我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權保留他的禮物,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他太自私了。甚至在我的心靈深處(那是他永遠不會知道的),我也不想對他太自私,因為我本來是可以愛他的,甚至可以為他犧牲自己。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隻把花當作一件紀念那無法挽回的往事的東西,而不把它當作別的什麽東西,那麽,我是可以保留它的。我希望沒有人覺得這太無聊了,因為我當時是很認真的。
埃絲特這樣做,並非出於自卑和對生活的絕望。恰恰相反,埃絲特始終對生活充滿了熱情,也始終對自己充滿了自尊。不久後的這段遭遇,表現了埃絲特的自尊 —— 對內在的自我價值感的堅信。
另一位年輕人,律師事務所的職員格皮先生也曾鍾情於埃絲特並向她求婚。埃絲特對格皮先生沒有特別的感情,於是拒絕了他的求婚。但格皮先生曾表示無論如何願意為她效勞,去調查她的出生。埃絲特毀容後不久,因為別的原因,發覺格皮先生的調查會對別人有不好的影響,於是去請求格皮先生不要繼續調查了。格皮先生在接待埃絲特時,看見了她容貌的巨大變化,非常恐慌,害怕埃絲特在這樣的情況下回頭來糾纏他(也說明他對埃絲特的了解非常膚淺),麵對這令人尷尬的處境,埃絲特的表現非常落落大方,也沒有對格皮先生懷有任何仇恨。這段對話有點長,但對埃絲特和格皮先生的描寫都很生動而且有深度,我把它全文抄錄如下:
當我把麵紗撩起,我很難相信,真有人會像格皮先生那樣,轉眼間就滿臉通紅,神色變得那麽厲害。
“我寫信請您允許我到這裏來找您談一談,”我說,“而不願上肯吉先生的事務所去,因為我想起了您有一次在私下跟我談話時曾經提到這一點,我恐怕,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可能會使您感到不安,格皮先生。”
我相信,盡管如此,我實際上還是使他很不安。我從來也沒見過有人這樣吞吞吐吐、這樣狼狽不堪、這樣張惶失措。
“薩默森小姐,”格皮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請您原諒,可是就我們這一行來說——我們——我們——覺得有必要說清楚。您剛才提到某一次的談話,小姐,當時我——當時我的確表示——”
他喉嚨裏好像堵著塊什麽東西,怎麽也咽不下去。他用手按著那裏,一邊咳嗽,一邊裝出難受的樣子;他又試著把那塊東西咽下去,又咳嗽,又裝出難受的樣子;他東張西望,並翻弄著法律文件。
“我忽然覺得有點頭暈,小姐,”他解釋說,“差一點就支持不住了。我——唔——常犯這種病——唔——我的天!”
我等了他一會,讓他定下神來。就在這個時候,他把手放在腦門上,然後又放下來,然後又把椅子拉到他身後的那個角落裏。
“我剛才的意思是,小姐,”格皮先生說,“——哎喲——我看一定是支氣管有毛病——嗯!我的意思是,您那一次對我的表示拒絕得很好。您——您大概不否認這一點吧?雖然現在沒有證人在場,不過——您要是承認這一點的話,那您心裏也就覺得舒坦一些。”
“我當時拒絕您的建議,”我說,“是沒有提出任何保留和條件的,這一點完全可以肯定,格皮先生。”
“謝謝您,小姐,”他答道,一邊不安地用他那雙手量著桌子的長度。“您這樣說很好,我很佩服您。唔——我一定是得支氣管炎了!——一定是支氣管有毛病——唔——如果我說,我當時的表示是最後的表示,這件事已經完結了,您大概不會生氣吧?——其實我也不必多此一問,因為像您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人,或者任何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都會了解當初的情形。”
“我很了解當初的情形,”我說。
“也許——也許您不否認當初曾經拒絕我吧——唔——拘泥形式可能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可是,這對您來說,心裏可能舒坦一些,小姐。”格皮先生說。
“我絕不否認這一點,”我說。
“謝謝您,”格皮先生答道。“我實在佩服您。由於我在生活上已經作了安排,再加上那個我無法控製的環境,我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恢複我那個建議,或者以任何形式把它重新提出;但是將來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唔——我一定是永遠感到親切的。”格皮先生的支氣管炎幫了他很大的忙,他那雙手也不再量桌子的長度了。
“我現在就把我想說的話對您談談好嗎?”
“非常榮幸,”格皮先生說。“我相信您是個通情達理和很有見識的人,小姐,您一定——一定是光明正大的;同時,不論您想說什麽,我都願意洗耳恭聽。”
“那一回,您很客氣地對我暗示說——”
“對不起,小姐,”格皮先生說,“我們最好不要脫離當初的談話而去談什麽暗示。我不承認我當時作了任何暗示。”
“您那一回說,”我重新開始,“您將來調查清楚我的身世以後,就可能改善我的地位和增進我的幸福。我想,您是因為大致了解我過去是個孤兒,而我所得的一切東西,又都是賈迪斯先生恩賜的,所以才產生這種想法。現在,格皮先生,我來求您的唯一目的是,請您放棄您打算通過這種方法為我效勞的一切想法。自從上次生病以來,我就常常想這件事情,尤其是最近,我想得更多。因為不知您什麽時候又會想起這件事,又會在某一方麵采取行動,所以我終於決定來見您;我可以肯定說,您的想法全都錯了。關於我的身世,您不可能調查出任何足以使我幸福和給我快樂的事情。我很了解我自己的身世;我完全有資格向您保證,您這樣做絕不可能增進我的幸福。也許,您早就放棄這個想法了。如果是這樣,那就請您原諒,我這次來給您添了不必要的麻煩,如果不是這樣,那我求您相信我剛才給您作的保證,從此放棄這個想法。為了讓我平平靜靜過日子,我請您這樣做。”
“我必須坦白說,小姐,”格皮先生說,“您這番話的確表明您是通情達理和很有見識的,這我剛才已經表示過欽佩了。您這樣有見識實在叫人高興;如果我剛才對您的意圖有任何誤解的話,那我準備向您道歉。不過,我這裏雖然向您道歉,但也希望您能了解我的意思——我隻是就今天談的事情向您道歉,關於這一點,像您這樣一個通情達理和極有見識的人自然明白有必要這樣說。”
我必須替格皮先生說明,他剛才那種不停咳嗽的情況已經大大好轉了。他似乎很高興能答應我要他做的事情,他還感到慚愧呢。
“如果您能讓我一次把話說完,不再打斷我的話,”我看到他正要說話,便接著說,“那我一定很感謝您。先生。我今天來見您是盡可能不讓人知道的,因為您那次把您的這種意見說給我聽的時候是信任我的,對於您的信任,我確實表示過要尊重——而且,您一定也記得,我一直就是尊重的。我剛才已經說過我生了一場病,所以我確實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很了解,我現在就是求您幫個什麽忙的話,也用不著不好意思開口了。這就是我現在提出這個請求的原因;我希望您能對我多加體諒,答應我的請求。”
我必須替格皮先生再說一句公道話:他似乎越來越感到慚愧了,而且當他紅著臉回答的時候,他那樣子一方麵是慚愧到了極點,一方麵卻非常誠懇:
“我以我的名譽、我的生命、我的靈魂來擔保,薩默森小姐,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按照您的願望去做!我以後絕不再做任何違背您的願望的事情。如果您覺得有必要的話,我可以為這個發誓。關於這次所談的事,”格皮先生接著往下說,他說得很快,仿佛他在背一段很熟的話似的,“我答應您的都是實話,千真萬確,絕無虛假,所以——”
“我很滿意,”這時候我站起來說,“我很感謝您。”
狄更斯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女性斯多葛主義者。 她知道人生就是這樣,有得有失。當有所得的時侯,最好是感謝自己的運氣,感謝幫助了你的人; 而當遭遇損失甚至災難時,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你隻能咬緊牙關隱忍。埃絲特不幸的童年,成就了她的善良、通情達理、知足、堅韌、和豁達, 擁有內在的力量麵對生活中的不幸,對別人的善意和幫助充滿感激,也能寬容像格皮先生那樣有些缺陷的一般人。
現代社會似乎過於強調社會正義,以至人們都覺得社會和他人虧欠了他們很多;毫無個人責任感,不是自己去努力麵對生活中的困難,而是一味要求社會和他人無限完滿,並美其名曰“追求社會正義”。這實際上是在鼓勵一種極端貪婪的人格,也造成了一個極端貪婪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