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原生家庭的留美女生

今年回國住的時間比較長，先生有空時就整理先公公留下的字畫書籍信件等，然後也與幾位老人家生前好友聯係上了，其中一位趙老先生是先公公生前密友，我先生當年曾陪老爸與之吃過飯的。趙老先生退休前是省政府的文化係統官員，九十三歲了，打電話聲音宏亮中氣十足，非要請我們吃飯。先生拗不過答應了，還囑咐我見麵要叫趙叔叔。

我們到了趙叔叔住家小區的樓下，一眼見到他和妻子，兩人都白發蒼蒼，坐在石凳子上等我們。趙叔叔伉儷熱情地邀請我們到十二樓的家裏坐坐，於是我倆就在他們裝潢簡樸大方的寬敞的客廳裏聊天吃瓜子，趙叔叔很健談，聲音洪亮不像年屆九十，眼不花耳不聾，身板樣貌比年齡要年輕上十幾歲，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眼睛在眼鏡片後閃閃發光。他指著牆上的書法“壽”字，講是我先公公的墨寶，還把他保存的公公的許多書法影印件送給我們。他家裏有複印機，還有手提電腦和IPAD, IPHONE, 而且使用嫻熟，這個年紀的中國老人，令我心生敬意刮目相看。

阿姨個子嬌小有些駝背了，雖然滿臉老人斑，但精神矍鑠，安安靜靜地坐著聽我們交談，不時勸吃瓜子水果。因為靠著我坐，她也不時輕聲問我在美國生活的情況，有時趙叔叔也會停下他的話題，望向我們並傾聽，還會提出具體的問題，比如我們在美國如何找工作，工資幾多，退休金怎麽計算等等，雖說若按照美國人重個人隱私的觀念，這些問題有些侵犯性，但他們是先生老爸生前最好的朋友，是我們的叔叔阿姨輩，我們就盡量解釋，滿足他們的好奇心。隻是我心裏兀自嘀咕著，這兩位老人家真象“好奇貓”咧！

聊了個把小時，又去陽台看了他們種的花草，知道這是個三室二廳的房子，當然臥室門都關著，我心想：其實他們也懂保護隱私的。

到了飯點，趙叔叔看了一眼手機，說是滴滴司機已經到了樓下，要接我們去附近一家最好的老福州歺館吃飯！我們跟隨下樓，上了網約車，趙叔叔坐在前排副駕位，先生坐後排窗口，我緊挨著阿姨坐著，我不禁讚揚叔叔阿姨老當益壯，緊跟時代潮流，不遑多讓於年輕人，居然打車訂歺如此絲滑……正在搜腸括肚著褒義詞，阿姨輕輕碰了一下我：“ 我們老眼昏花哪裏會弄，都是女兒幫助搞定的！”

“哦！你女兒？她為什麽不一起來吃飯呢？”我不禁問道，

“她不想出門，剛才躲在房間裏不出來見你們呢！她也是在美國留學過的……”阿姨小聲說著，口氣挺無奈。

在坐出租車和到達歺館後等菜的時間，阿姨絮絮叨叨地訴說了她女兒的情況，趙叔叔也時而補充，我和先生聽得仔細，心情隨之跌宕起伏……

原來趙叔叔的女兒小妮從小聰明伶俐，十分早慧，尤喜畫畫，在幼兒園6歲那年就在全省兒童繪畫比賽中獲獎，她門門功課都拔尖，美術才藝上天份尤其高，才16歲就考上了國內頂尖的美術學院專攻中國畫。

“我這女兒年輕時真是有才又有貌， 又聽話，我們真的愛如掌上明珠！”

阿姨說著，滿臉都是陶醉於往事之中的神情，

趙叔叔接著說：“ 我們不讓她在學校談戀愛，她就真的就不交男朋友，一心撲在學業上。20歲大學畢業後就申請到了美國東部的著名藝術大學深造，還拿到獎學金，好像是讀世界美術史的碩士學位……”

“就是這美術史讀壞了！” 阿姨一臉無奈恨恨道；“ 妮兒老實隻懂讀書，20出頭女孩子孤身一人在美國，有多難呀！”

趙叔叔夫妻倆細細道來趙小妮在美國的經曆，她畢業於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正當青春勃發，本是施展才華的大好時機，可是當時美國經濟正處於調整和轉型期，就業市場供需失衡，大量的大學畢業生無法找到對口工作,尤其是文科生更是雪上加霜，就業市場競爭激烈。作為國際學生又是窄門的美術史專業，又加上小妮幾乎沒有任何知心朋友，更無任何社交圈子，她找工作的唯一辦法是上電話黃頁找到全美各州各個美術館和博物館的名稱和地點，發出自己的求職信和簡曆，自然是泥牛入海有去無回。那時互聯網還未普及，她就千方百計找各個目標的HR人力資源電話號碼打過去，英語口語畢竟不甚流利，常常還未談及求職意願，對方就以“聽不明白你的要求”掛斷電話，偶有耐心交流後，又拒絕沒有職位，或者婉轉講等討論後回電話……總之小妮在當年嚴峻的就業市場中一敗塗地，連一個麵試都沒有！當時心灰意冷的她又不願回國，多沒麵子呀！出國時多麽風光，連父母都沾光被親友同事誇得飄然上天。若如今找不到工作黯然回國，不被人指點是傷仲永才怪呢！

趙小妮越來越不淡定了，找不到對口工作的羞恥感使她越來越不願意與人交往。在花光了積蓄，甚至連父母寄來的生活費也無以為續後，連房租都快付不起了，小妮才不得已找了加油站、超市、洗衣店這一類的過渡性工作，雖然工資低但應付生活開支夠了，隻是心中到底意難平！想自己當年少年得誌羨煞眾人，如今離鄉背井孤身奮鬥，賴以生存的工作與自己的專業和誌向風馬牛不相及，雖然能自食其力，但畢竟是底層工作而已，難道自己堂堂美國碩士竟隻能幹這些無需學位的工作？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幾年後，美國的經濟形勢好轉，小妮應聘當上了小學的美術教師，總算是與她的學業背景相關，美國人中有碩士學位的在中小學任教很普通，小妮同校的英文教師還是哈佛大學的英美文學碩士呢！她雖乃是單身，但十分喜歡孩子們，教學生們畫畫和美術知識，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父母也為小妮在美國的發展喜不自禁，隻是頻頻寫信打電話催小妮回國相親，小妮孤家寡人習慣了，年輕時在中國因父母力阻談戀愛，與男性早就授受不親，在美國接觸的國男中無中意之人，各類洋鬼子也是互相看不對眼，小妮就這樣在美國與婚戀絕緣，好在美國年輕人中不婚不育者很平常，小妮漸漸地成了中國人口中的大齡剩女……

小學教師的工薪福利都不錯，趙小妮也慢慢習慣了美國的職場，她還省吃儉用買了一套一房一廳的小公寓，頭款就付了近半價，房屋貸款不多，日子過得很輕鬆很平靜。

原以為趙小妮在美國是歲月靜好，很快就實現美國夢了！沒承想她因為不善社交，幾乎沒有交心的朋友，慢慢地竟得了抑鬱症，越來越喜歡龜縮家中，教書也越來越力不從心，小學的孩子又很調皮搗蛋，個別天使孩子還會設局捉弄她，給她起外號，氣得她不顧一切就在2019年聖誕節前辭職了。想著休息一段過了寒假再找工作。

沒想到命運跟她開了個大玩笑，很快全世界從東到西如星火燎原般地被新冠疫情肆虐糟害了三年多, 很多學校都停課或者改成線上網課，招收新教師大量減少，小妮又陷入求職無門狀態。而且由於她是自動離職，醫療保險和失業金申請都很麻煩，小妮又不善於與人打交道，抑鬱症越來越嚴重，那陣子提倡宅家，更無朋友來往協助。小妮隻能打電話跟父母哭訴，父母可憐她孤身一人在美國，弄得如此一地雞毛, 就勸她回國休養，但國內封控清零如大敵當前，小妮好容易買了高價機票，回國後被關在旅館隔離半個月才得以回家。與父母抱頭痛哭，委委屈屈地回到二十多年前住過的房間，從此深居簡出，已經兩年多了……

聽著趙小妮旅美的不順利，這頓飯吃得斷斷續續，幾個熱菜都吃涼了，沒甚味道。其間阿姨還打電話給小妮，要她打車來歺廳：“ 跟美國回來的大哥大姐聊聊天吧……！”

小妮拒絕了，阿姨又把電話遞給我， 我哈囉幾句，才聽到手機裏傳來遲疑細弱的女聲；“ 你好！我不想去吃飯，也不想講美國的事情，我很失敗，隻想安靜地在家裏呆著……”!

聽著這如泣如訴的聲音，想象著她的受傷與無助的模樣，真令人同情！

我先生也接過電話說：“ 趙小妮你好，聽你爸媽說你從美國回來幾年了，我們在美國念書加工作三十幾年了，現在退休回來玩，你要不要出來咱們見麵聊天？”

“不了！我不想講美國事情了，我很失敗……”

趙叔叔講：“她就是這樣，自尊心太強，不肯求人。整天在家玩電腦或者睡覺，也不肯去看心理醫生，唉！該怎麽辦呢！”

阿姨倒替女兒辯解：“ 不過她帶了賣房子的美金回來，每月付夥食費的，也不算啃老！隻是五十多歲的老閨女還在家住著，我們兩老臉上無光，心焦死了……！”

吃過飯叫了部滴滴先送趙叔叔夫妻回家，我倆回家後心裏如同堵了一塊石頭，很為趙小妮悲傷，又想著能開導她什麽，於是我又打電話邀請她來我們家玩，但是趙小妮堅決地拒絕了：“我從來不串門的，爸媽一直替我著急。但最近我開始在家上班，給弟弟的物流公司做點財會工作，我很好呀！你們別擔心我，我是美國公民，準備在國內住到滿62歲，回美國去申請社安金和醫療保險，我在美國工作二十多年，以後回去養老！”

喔！趙小妮有她的計劃！看來她回國後在父母身邊, 在親情包繞下，抑鬱症好多了！

美國不是遍地黃金隨便撿的烏托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去闖蕩的，不成功便成仁的故事也很多。文科生奮鬥難，女文科奮鬥更難，單身女文科生在美奮鬥成功難上加難呀！

2024年12月18日於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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