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可回收垃圾
第二天我破例逃了課,陪著譚天收拾行李,買火車票,直到傍晚將他送上了火車。這一次的離別,譚天分外的依依不舍,一遍又一遍的抱我親我,反複的說著寒假前必定回來見我,而我卻有些木木的做不出回應。
我隻知道自己心裏不好受,但說不出是哪種心情。我想我應該是難過的,可我沒有像以前離別時那樣掉眼淚。我想我應該是不舍的,可是將他的衣物放進箱子裏時,我沒有留戀的聞著那上麵的氣息。我隻覺得最近這些事像一把鈍刀子來來回回的劃在我身上,每次劃一下也不是就痛得要命,但今天一下明天一下,最終劃得縱橫交錯。傷口明明就很顯眼,卻又沒有血流出來,連要求包紮都會顯得太矯情。
我一個人從火車站坐公交車回家,貼在窗戶上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汽車停了一站後上來幾個人,忽然我聽見有人對著我說:“呦,小姑娘,怎麽在這裏碰上你了?”
抬頭一看,一張黑中透亮的臉出現在我麵前:“教練!好巧啊,你今天怎麽坐公交車了?”
這張像泡在酒裏的黑棗似的臉正是我的駕照教練“老黑魚”。
“車子今天年檢,所以就來擠公交車。” 老黑魚打量著我的臉說,“你做啥啦,看到我一副苦瓜像,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慶。哦呦,我想起來了,就是第一次考試那天的那副麵孔。你又同男朋友鬧翻啦?你那袋垃圾還沒舍得扔掉啊?”
我有點吃驚老黑魚洞若觀火,但又不好意思承認:“哪有,我們沒吵架。他到外地去了,我剛送完他回來。”
“小姑娘,你不肯老實講就算了。我警告過你的,結婚前睜大眼睛慢慢挑,對你不好的不能要。你們小年輕啊,不見棺材不落淚,自己去撞幾回南牆就明白了。” 老黑魚把握十足的說。
看著老黑魚老神在在的樣子,我覺得什麽遮掩都有點多餘,想了想問:“如果有時對我很好,有時不大好,有些事情對我很好,有些事情又不大好呢,該怎麽辦呢?”
老黑魚為難的挑起了兩條鯰魚胡須般的眉毛,晃了晃腦袋說:“那就算作可回收垃圾好了,需要加工再造。”
“哈哈哈。”我被他的垃圾理論逗樂了,“那要怎麽變廢為寶呢?”
老黑魚瞟了我一眼,說:“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你以為改造男人那麽容易的啊?你有機會選的時候直接選個好的不是更方便,選好了再想改造就難嘍。你當自己是女媧呢,隨便捏捏就能有你想要的。可回收垃圾那也是垃圾,要改造成本可高著呢,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成功。”
老黑魚的言論讓我笑得肚子疼,可是細細一想又覺得發人深省。改變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想要讓譚天給我過生日,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成功。這大概就像要說服貓不要再抓老鼠一樣,違背對方的習慣和本性。
老黑魚看我陷入沉思不說話,拉大嗓門扯開話題說:“你駕照拿到後開過車沒啦?別把我教的都還給我了。”
“我在美國開過車了,別人都誇我車技好。”
老黑魚眯起眼睛,笑得臉上阡陌縱橫:“那是,名師出高徒嘛。”
老黑魚到站要下車了,臨走前衝我大聲嚷嚷:“你結婚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不會忘的,隻是你還得等上好幾年。”
“也好也好,慢慢挑。那個可回收垃圾你自己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投入再改造,成本太高太吃力嘛就算了。姑娘家不能嫁錯人,不然苦一輩子。好了,我走了,下次再會。” 老黑魚瀟灑的衝我擺擺手淹沒進車站的人群中。
想來老黑魚的經濟學活學活用得比我出神入化,我就沒想過談戀愛的成本收益問題,隻知道一股腦兒的紮進去,傾盡所有。按他說的,如果感情中麻煩多得像黃沙漫天,而快樂少得像沙漠綠洲,用經濟學的說法就是邊際成本超過了邊際收益,這時候最明智的決定就是該及時止損,一拍兩散。
隻是能夠這樣冷靜清醒的人,應該是體驗不到戀愛中心跳加速腳趾摳地的化學反應的,對他們來說戀愛隻是一場精打細算的商業運作。不然你看那化學反應中,氧氣遇上氫氣熊熊燃燒,不結出幾滴淚水來又怎肯罷休呢?
國慶前一天爸爸媽媽從京州回來了,我把譚天買的禮物交給他們,並告訴他們譚天不能來家裏了。我媽立刻沉下了臉,我爸的眉頭也有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待我結結巴巴說完原因後,媽媽的臉已是烏雲密布,爸爸沒露聲色,端起茶杯開始喝茶。我們家討論事情,通常都是我媽心急嘴快的說,我爸慢條斯理的在一旁聽,這次也不例外。
媽媽壓下心裏的氣,冷冷的說:“本來也是門不當戶不對的,但看在你們挺有感情的份上,我倒是願意見見小譚本人的。可是現在,你看看,總是橫生枝節,就等兩天的事情至於這麽火燒眉毛嗎?我覺得不是他不想來見我們,就是他家裏不讓他來。”
“沒有,他很想來的,要不怎麽會提前就買好了禮物。他還特意理了發,就等你們回來了。他說這禮物還是他媽媽叮囑他買的,想來他家裏應該也是認可的。” 我急忙為譚天辯解,“這次都是他的導師臨時起意打亂了原計劃,不能怪譚天。”
其實我媽說的那些話也是我之前質問譚天的,我甚至因為生日的事對譚天失望有過不讓他見爸媽的念頭,然而此刻在外力的作用下,起先所有的不滿都被化為了內力,我不自覺的跟譚天站到了一邊,出於本能的維護他。
我媽甩過來一個 “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的眼神:“一次或許是巧合,一而再再而三的那就肯定事出蹊蹺。國慶節都放假了,哪有不早不晚在這個時候調他去加班的?提前約好的重要事情,說不來就不來,連你爸都能推掉工作特意回來這一趟,他作晚輩的倒是日理萬機了。這種行為是對我們的不尊重,也是對你們倆關係的輕視。這個譚天,我看以後也不用上我們家裏來了。
我們是開明的父母,不會幹涉你們太多,但是該有的姿態還是要有的,不然讓他們家以為你上趕著譚天。你自己掂量一下。”
我心裏慌亂如麻,但不知如何繼續為譚天解釋,於是把目光移向了爸爸。上次他說過想見譚天的,還說譚天如果品行端正有作為,那都是因為他媽媽教導得好,可今天他拿起茶杯後就沒放下,一口接一口的喝。他應該感覺到我在向他求助,卻就是不正眼瞧我。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放下茶杯,我以為他要跟我說話,豈料他隻是招呼張阿姨說可以開飯了。爸爸似乎在用沉默表示對媽媽態度的認同。
我不死心的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他們都沒搭理我陸續起身去餐廳。我哭喪著臉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張阿姨過來催著我去洗手。為了歡迎爸媽回家,她今天做了很多菜,我跟她之前還一起策劃了幾句祝酒詞準備對爸媽說的,可是現在興致全無。本來一場熱鬧的團圓飯,現在吃得十分沉悶。爸爸倒是給我夾菜,跟我聊天,問我一個人在這裏生活得如何,學習和申請學校的進展,隻是絕口不提譚天一個字。
唯一讓我慶幸的是爸媽並沒有因為這事要求我跟譚天分手,譚天往家裏打過電話,他們知道我們在通話,但沒說什麽,雖然我代譚天轉達問候時,他們都隻是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
譚天在電話裏問起過我爸媽有沒有因為他臨時改變計劃而生氣,我沒有跟他說實話,隻說他們理解他任務緊急,沒有怪他。我想著等寒假回來譚天來見了他們,麵對麵的就容易說話了。
直到假期最後一天的下午,媽媽在收拾回京州的東西,爸爸將我叫到了書房。“小譚這些日子項目趕得怎麽樣了?”
這還是爸爸回來後第一次說起譚天,我很高興他關心譚天的工作。
“他說到北京的第二天就跟導師去中科院了,他們協商好了合作章程。他現在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的,幹脆就在實驗室裏打了地鋪。” 我趕緊撿著機會替譚天說好話,“他這次真是逼不得已才不能來的,他也是想做出點成績來給你們看,他怕你們會嫌棄他家境貧寒,所以才這麽拚命工作的。他還說過年前一定抽時間回來拜見你們。”
“年輕人努力工作是好事。” 爸爸沒有肯定的接受我的解釋,也沒否定譚天的行為,而是揀了這麽一句中肯的話來說。
“爸,你就諒解譚天這一次,他真是沒辦法。” 我執著的想要從他那裏討一個認同。
“他臨時改變計劃的時候,你沒有不高興嗎?”爸爸抬抬眉毛看著我。
“我……”
“你當時肯定也生氣了,但是到我們麵前又轉向為他說好話,對不對?” 爸爸慈愛的笑著拍拍我的頭,“我還不知道你。”
我不好意思的朝爸爸吐了一下舌。
“我並不是因為小譚的爽約而感到冒犯,我明白這並非他的本意。然而,通過這幾件事情,你應該已經察覺到,他的生活更多是被父母和導師規劃好的,而非由他自己掌控。雖然他已經大學畢業,按理說是個成年人了,但他的很多決定似乎依然深受周圍人的影響。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生活方式與我們對你的養育方式是多麽不同?從小到大,我們給予你足夠的自由和獨立,讓你學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們幾乎從未幹涉過你的決定。我並不是在評判哪種教育理念更好,但如果你選擇和小譚在一起,未來的生活很可能也會因此受到外界的諸多掌控。這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嗎?”
我一時語塞,覺得爸爸說的不無道理,接不上話。
爸爸接著說:“我不像你媽信奉門當戶對這一套,小譚家境清貧沒什麽問題,物質不對等不重要,但是你們如果想要將來生活和諧的話,精神上必須勢均力敵。”
聽到這裏我急著想要插嘴辯解,可是爸爸一抬手製止了我:“我知道你想說,你們兩個學曆相當,三觀契合,精神層麵很對等,但我想表達的並不是這些。我指的是你們各自對生活的掌控力、獨立規劃未來的能力,以及自我成長的意願。你就像林子裏的鳥兒,自由自在,可以隨心所欲地飛向遠方,而他更像動物園裏的鳥,生活軌跡需要服從管理員的安排。你們在自由度上的差異,可能會讓你們在建立共同的生活目標時遇到阻礙。你不可能願意被圈養在動物園裏,那麽問題在於,小譚是否有能力飛向樹林。
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中的男孩子自身條件必定不差,他應該是個真摯可靠的小夥子,他媽媽能培養出這樣的孩子想來也是知書識理。不過,每家養育孩子的方式不同,各有各的出發點和考量,我們也應當尊重這樣差異,也尊重他人的選擇。”
“爸,你這話什麽意思?” 前麵關於自由度的觀點我很認可,但聽到這裏有些糊塗了,“尊重他人選擇是什麽意思?誰的選擇?譚天還是他家裏?什麽選擇?”
爸爸對著我的連珠炮笑而不語:“你自己琢磨,我說得夠多了,這是你自己的課題。你們還年輕,路還長著呢,走走再看,不急於一時的。你隻要記住,任何人生經曆,無論是喜是憂都是你成長的基石,都是你人生的財富,就足夠了。”
爸爸媽媽沒有吃晚飯就趕回京州去了,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把爸爸的話在腦子裏複盤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左思右想不太理解他說“尊重他人的選擇”是指什麽。如果說是譚天的選擇,我想應該是明確的,他想跟我在一起,這幾次的陰差陽錯都不在他可控範圍呢。如果說是他家裏的選擇,他媽媽對我還算不錯,縱然知道了我爸的身份也沒阻撓譚天跟我交往啊,史雲霞之前說的兒媳婦人選應該是小時候隨口說說的不作數的。他們家和許老師對譚天管束的確實有點多,可是應該也不是故意要棒打鴛鴦吧?
我想得腦子昏昏沉沉,也沒想清楚。反正爸媽沒說讓我們分手,我們就繼續著唄。時間會揭示一切,總有一天會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