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的磨合 (又名:航向百慕大) 1. 皇家加勒比號遊輪停靠在巴爾的摩海港,遠看像一座白色樓房,近看似一個水中孤島。大廳裏長長的隊伍蜿蜒如龍,遊客們拖著行李箱正在有序地上船。春曉和正明站在隊伍中,低著頭在刷手機。正明戴著耳機在看《非誠勿擾》,一麵看一麵嗬嗬地笑著。春曉瞥了手機屏幕一眼,一群花著濃妝的女孩子站成一排,正在審視一個來相親的略顯局促的男孩。正明總是愛看相親節目,他已是將近六十歲的人了,高大微胖,比起年輕時瘦弱的樣子倒是多了一份氣勢。春曉在讀張愛玲的小說《第一爐香》,她不久前看了這個電影,又來重溫這篇小說。她不是張迷,但每次讀張愛玲總有一種略帶悵惘又耐人尋味的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他們的周圍是美國人嘰裏咕嚕的聊天聲,他們卻兀自沉浸在中國文化之中。到美國三十年了,從最初什麽都是英語,努力地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到現在即將退休,有了從容的資本,又回歸到自己更為享受、更為放鬆的母語。 他們隨著人流向前移動,隊伍被幾條線攔著拐了幾個彎。拐過一條線,春曉抬眼看見隊伍末尾來了兩個亞裔人。春曉一眼就覺得他們是中國人,仔細聽了下,他們果然說的是中文。「我們是最後麵的吧,我都急壞了,你非得這麽遲才出發。」 女人的聲音清亮細柔,看上去也是五十出頭的年紀,姿態優雅,一條無袖小紫花的連衣裙,中高跟的淺紫色皮涼鞋,皮膚白皙,妝容精致。春曉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一件藍色T恤,一條米色中褲。她自嘲地想,她已經被美國人同化了,休假就是穿的舒適休閑。「我說沒事就沒事的,你看完全來得及。」 男人自信地回答,一口北方口音。他身材高大,皮膚黧黑,兩道濃黑的短眉,鬢邊些許白發。其實隊伍前麵也有一些亞裔麵孔,而這對男女卻抓住了春曉的眼球。他們有著這個年齡的中國夫妻不常見的親密之態,一直十指緊扣,竊竊私語。 太難得了! 春曉看了一眼正明,他正聚精會神、自得其樂地盯著手機屏幕。他們往往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家裏房子很大,她睡主臥,正明睡客房。她的辦公室在一樓,正明的在地下室。雖然天天在家工作,可是一天中交集也不多,隻有做飯、吃飯的時候,才會聊上幾句。兩人即便在一起,常常也是各刷各的手機,就像現在這樣。 他們終於來到了服務人員麵前,一個胖胖的金發中年女人接待了他們。她的下巴圓圓胖胖有好幾層,眼睛依舊漂亮,撲閃的睫毛像兩排小刷子。正明已經收起了手機,他利索地辦好手續、寄存行李。胖女人給了他兩張房卡,說假期快樂。她的笑容就像甜甜圈似的甜蜜,春曉很滿意遊輪服務人員的殷勤和熱情。遊輪的目的之一就是讓平民也能享受豪華服務。 正明給了春曉一張房卡,就大踏步地朝船上走去。他總是走在前麵。這些年他們各自自己散步,偶爾一起出去散步,也總是一前一後。春曉腦海裏閃過那十指緊扣的畫麵,她就嗔怪地喊了一聲:「正明,走那麽快幹啥? 」正明停下腳步,等著春曉過來。春曉的手拉住了正明的手。 這已經是他們的第三次遊輪旅行,他們去過巴哈馬和加拿大,這次去百慕大群島。船的架構相似,他們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的客艙。客艙不大,但五髒俱全。一張鋪著雪白床單的大床占據了主要麵積,床邊上沙發和桌子相對而放。進門左邊大衣櫃,右邊一個小衛生間。客艙有個陽台,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見看大海。陽台上放著兩把藍色的椅子,他們各自坐了一張,又刷了會手機,船緩緩地開動了。 船動了,陽台上的風景也就動了。大船漸漸駛離岸邊,駛過海港上停泊的軍艦和帆船。海域開始變寬,春曉已經放下手機,目不轉睛地望著越來越遼闊、越來越蔚藍的大海。她看見正明站了起來,也興致勃勃地欣賞這移動的海景。 「陽台不錯吧? 」春曉揶揄地說了一句。帶陽台的客艙票價要貴一倍,正明是個節儉之人,是春曉堅持要陽台的。倘若按著春曉的性子,她會訂套房。休假嘛,就是為了好好享受! 他們兩個是如此不同,一個喜歡奢侈,一個勤儉節約,最後隻能取一個折中的方案。 晚餐的時候,春曉換了一身衣服。遊輪的餐廳著裝比較正式,還會有禮服之夜。春曉畏寒,她穿了黑色V領無袖針織衫,黑底金花的裙子,花了一個淡妝。歲月是把殺豬刀,春曉依舊苗條,但已經沒了亭亭玉立的秀姿。正明也換了襯衫和長褲,他對著鏡子自戀地說:「挺帥的吧,我看上去最多就五十出頭。」歲月真是意想不到的輪回。三十年前對著鏡子顧盼自戀的是春曉,那時她如花似玉。在美國生了兩個孩子之後,仿佛把身體中最好的部分都給了孩子。她依舊清秀,卻沒了光彩照人的光芒。倒是原先瘦的一根竹竿似的正明,長開了,也長壯了。 他們走進餐廳,服務生殷勤地把他們領到餐桌,拉開椅子,擺上餐具,鋪好餐巾。一整套周到殷勤的服務,讓春曉想起《唐頓莊園》裏的就餐儀式。這是一張五人圓桌。「我們大概要跟人拚桌了。」 春曉正說著,服務員又領了兩人過來。春曉定睛一看,好巧,正是排隊時看見的那對舉止親熱的夫妻。他們互相頜首打了個招呼。一個墨西哥人服務生走了過來,彬彬有禮地說他叫侯賽,在今後的日子裏他將為大家服務。侯賽膚色黝黑,個子矮小,身穿白色襯衣黑色馬甲,笑容可掬地詢問大家要什麽飲料。春曉要了一杯牛奶,她睡眠不好,喝牛奶安神。正明要了啤酒。對麵的夫妻男的要了啤酒,女的要了橙汁。 坐在了一張桌子上,大家也就搭訕起來。對麵的夫妻男的叫譚東,女的叫朱莉。譚東和朱莉從費城過來,春曉和正明就住在本地。譚東是山東人,朱莉是杭州人。春曉和正明都是浙江人。「你們三個都是浙江老鄉,就我一個北方的。」譚東大笑著說,他有一種山東人的豪爽,喝起啤酒跟喝開水似的。北方男人大氣不拘束,也是他第一個主動搭話。萍水相逢,大家都是泛泛而談。交代完了名字籍貫,又開始說來到美國多久了。正明默算了下,感歎地說已經32年了。春曉說那時出國不容易,她被要求工作兩年才能出來,一晃也30年了。譚東說那還是他出來的時間最長,已經35年了。朱莉說她肯定是最短的,才出來5年。 「啊,你們分開這麽久啊? 」 春曉吃驚地看著朱莉。 「我們才交往一年多。我是離婚後才出國的。」朱莉解釋說。 原來他們不是夫妻,原來他們正在交往,原來朱莉從國內出來不久。春曉恍然大悟,他們異乎尋常的親熱,朱莉精致講究的衣飾,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我妻子過世10年了。我跟我女兒相依為命了很多年,現在女兒已經是實習醫生了。」譚東提到女兒時,臉上滿是驕傲。他的眉毛黑黑短短,說話的時候在臉上一聳一聳,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我們家女兒也是實習醫生。」 說起女兒,正明也是滿臉自豪。 「了不起,華二代都很優秀。」 譚東豎起大拇指。 「時間過太快了。我們第一次坐遊輪是全家四個人。第二次隻有兒子和我們,女兒離巢了。如今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春曉感慨地說。 「你兒子做什麽的? 」 朱莉問道。她膚色雪白,眉毛修得又細又長,微微上挑,單眼皮細眼在眼妝的加持下顧盼生輝。春曉覺得她長得像九十年代很火的女主播Connie Chung。 「他學計算機的。」春曉答道。 「我兒子也是。他三年前跟我一起出國,現在在矽穀工作了。」朱莉有種終於找到共同之處的歡喜。 「你兒子也好優秀。我家兒子有點躺平,就在家附近工作。」春曉一向自謙,連兒子也包括在內。 「在家附近好啊,可以常見麵,我太想我兒子了。」朱莉說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鬧。 「在國內時聽說百慕大三角是個魔鬼區域,無數船隻、飛機經過這個區域就神秘失蹤,特詭異,你們聽說過嗎? 」春曉轉了話題,對於百慕大的好奇是她上這艘遊輪的主要原因。 「聽說過。還有幽靈船,連人帶船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年後船又完好無損地出現了,但船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哈哈。」譚東大笑著說,兩道濃濃的短眉向上聳起。 「對,有說是因為神奇磁場,還有什麽水底金字塔、時空之門的說法,說得神乎其神。這是真的嗎?」 春曉說道,這個問題隱隱困擾於她。 「不可能。」正明是科學家,他乾脆簡單地否定道。 「哈哈。」譚東未言先笑:「看來春曉在國內時對於百慕大三角確實好奇過,知道得這麽詳細。正明說得對,這些都是假的,是一群想象力豐富的作家編造出來的。這條航線已經走了許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這些事。」他接著說了一句話:「傳說和外表都不可靠,自己體驗過的才是真實。」 春曉點點頭,覺得譚東這句話說得很有哲理。 遊輪航程有5天,雖然遊輪上舒適享受,但難免無聊。遇上背景相似的中國人,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一個晚上下來,大家從陌生變得熟悉起來。 晚餐後,春曉和正明沿著船上的甲板轉了一圈。月亮明晃晃地懸掛在雲天,海上波濤跳躍起伏,銀光粼粼地在黑夜中蔓延。正明又走到前麵去了,春曉也沒了再去拉他手的興致。三十年的老夫老妻畢竟跟熱戀中人不一樣。 回到客艙後,因為遊輪上沒有網絡,正明看了會電視。春曉帶了幾本紙質書,三島由紀夫的《春雪》和張愛玲的《半生緣》,還有在圖書館借的《風語》和《雪城》。正明拿著遙控器轉了一圈沒看到有興趣的,看見春曉在看書,也挑了一本麥家的《風語》去看。正明平時不太讀小說,讀了一會,嗬欠連篇,他本來就是早睡早起,便嚷嚷著要睡覺了。春曉是晚睡晚起的作息時間,在家他們各睡一個房相安無事,現在擠在一個小客艙裏,兩個人不得不互相遷就。 春曉五年前在被查出甲狀腺結節後開始失眠的。當時遇到一個庸醫,被嚇得整宿睡不著覺。後來做了活檢結果是良性,但就此留下了失眠症。從那時起她和正明分房而睡。春曉睡眠極差,任何一個微小的聲音都會使她驚醒。她本來就入睡困難,如今又有正明在身旁製造各種聲音,她完全無法入眠。好不容易有點睡意,正明一個翻身,她就又清醒如初。正明酣睡後發出鼾聲,一長一短的充滿了起伏,春曉被這呼嚕聲環繞,睡意皆無。她推一下正明,正明的鼾聲略減。她起來吃了一片褪黑素,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依然睡不著,心中數的綿羊已經成千上萬。她折騰到淩晨3點,才迷糊過去。到了早晨6點,船艙外傳來各種響動,她便又醒了。 待續 ================== 《世界日報》8月9日開始連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