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童年 (三)

      我們小隊裏有四戶下放戶。前麵提到的那個被起了個外號“大母雞大公雞”的,她家是一戶。已經被下放了,但不知為何她爸爸還在瓦房店軸承廠上班,不是每個周末回家,估計是為了省下交通費。她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小四五歲的弟弟,由於爸爸不是常年在家,她媽媽獨自一人照顧著三個孩子。按理說,她爸爸是工人,有工資,她家應該生活過的很好,可她家日子過得很苦,她媽媽經常到我家訴苦。我們當地人家一般是早飯和晚飯是玉米粥,中午應該是玉米麵餅子,可她家在中午已經吃不起餅子了,我就曾經見過她家中午還喝玉米粥,還是很稀的那種,桌子上隻有一盤新鮮的蘿卜條,撒在表麵的鹹鹽粒還沒化開。每年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媽媽總是手拿一個布袋到處借糧食,很多人都說她媽媽不會過日子。她性格很溫順、唯唯諾諾的,經常在學校被欺負,尤其是有了這麽個 “大母雞大公雞”的外號以後。真是“豬怕出名馬怕壯”,如果她不參加我們班的那個演出,就不會有這個外號了。她三個叔叔,都是身材魁梧高大的那種類型,年齡不小了卻還都打著光棍兒。曾經有當地人來欺負他們,她二叔徑直來到那戶人家,拾起一個板凳掄過去,隻這一下,那戶人家被掄倒了兩個大小夥子。有一年她二叔負責夜裏看護在戶外冷凍的粉條,有人來偷盜,那盜賊被他追打得跪地求饒。她三叔性情溫和,但她四叔是遠近聞名的暴脾氣,麵相還有點凶,沒人敢惹,而且居然能說會道,鄰裏糾紛經常見他去調停,很好使。我都懷疑這些鄰裏是怕他動手打人。有一年秋收時節,我和一個小夥伴到一個收割後的玉米地裏去撿拾從玉米穗脫落的玉米粒,被兩個玉米地看護人認定是盜竊,我們兩個小孩就被這兩個大人押送去他們的生產隊,半路上被他攔下,先是對我一通訓斥,唾沫星子亂飛,然後跟那兩個看守耳語了一通,我們兩個小孩就被釋放了。我感覺他並不全都是靠拳頭辦事,他還是有謀略的,盡管這人表麵看著不像。如果他知道了他侄女在學校受欺負這事,不知他會怎們處理。她的奶奶是一慈祥老太太,沒有老頭,與他這三個未婚的叔叔一起生活,每次見到我都非常熱情客氣,言談舉止與眾不同,一看就是那種大戶人家出來的有教養的老太太。現在想來,其實老太太的內心一定非常苦悶,被下放到農村了,三個兒子都找不到媳婦,她一定很愁,老頭又不在,無人述說。但人家就是有修養,你看不出來。

        她家隔壁孫家是另一戶下放來的。孫家有三兄弟,老大我們叫他“孫大”,個子不高,長得白白淨淨,特別秀氣,但因為家庭出身問題,還沒有結婚。別人給介紹了一個姑娘,離我們村有七八裏遠。姑娘似乎有一些猶豫,每天晚上隊裏收工後,孫大就找我大哥陪他去姑娘家,具體都做了些什麽不知道,隻知道半夜才回來。有一天天快亮了他們兩個才回來,據他們講是走轉向了,黑燈瞎火地走錯了方向,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功夫不負苦心人,這媳婦總算保住了。苦盡甘來,後來落實政策,孫大成了複州灣鹽場的一名工人。孫家小弟跟我同齡,我們經常一起玩耍。有一次在他家裏我們兩個玩撲克,就在裏屋的火炕上,當時炕上還堆著一些雜物,印象最深的是一對大肚瓷瓶酒,很特別,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酒瓶子,它爸爸還警告我們小心那兩瓶酒。結果怕什麽來什麽,他一不小心碰倒了那一對瓷瓶中的一個,倒下的這個砸向另一個,結果它自己完好無損地倒下了,而那個立著的卻被砸碎了,一股酒香立即彌漫了整個房間,顯見是好酒。他自己趕緊喊來他爸,他爸大怒,揮舞著一根掃炕的小笤帚隔著我就直擊過來,我的額頭可以感受到小笤帚引起的空氣流動,當時我的感覺是他爸是想連我一起打。也難怪,這兩瓶貴重的酒是準備讓他二哥帶著去麵見未來嶽父的。有孫大的前車之鑒,當年這些下放戶的兒子找媳婦很不容易的,沒有這瓶酒擔心這婚事告吹。好在他二哥因為長得帥氣而涉險過關,要不然我也會內疚的。有一次,大隊晚上要放電影,我們兩個一起天還沒黑就去了大隊部,這是放電影的場所。當時的合作醫療站就位於大隊部,他掏出5分錢央求我去開一包鈣片,據他講是甜的,晚上看電影的時候可以分我一半含在嘴裏當糖吃。當時的合作醫療可以允許我們不管開什麽藥都隻花5分錢。一包鈣片50片,隻5分錢,確實是劃算。糖塊是一分錢一塊,問題是不總有賣的。 他讓我出頭去買鈣片,最主要的是因為我是貧下中農的後代,根紅苗正,不像他是富農崽子。可我偏偏是一個內向膽小的主兒,扭扭捏捏地就是不敢進去。當時的常駐衛生員是我本家一個遠房姐姐,她還出來看了我們一眼,問我們為什麽不去占個好地方看電影,我們兩個慫包也沒有趁機提買鈣片的事。

          我們隊裏還有另外兩家下放戶譚家和楊家,他們經常到我家串門,過年殺豬的時候他們都請我爹去做客。他們每次從大連回來都會給我們帶些禮品。有趣的是這兩家在大連的時候就關係不和,可偏偏就下放到一個生產隊。聽說他們還曾互相埋怨是對方打小報告導致他們被下放的。譚家女兒叫譚金金,兒子叫譚克非。楊家是兩個兒子,哥哥叫楊寧,弟弟叫楊康,和《射雕英雄傳》裏的楊康是一個名字。譚金金是我們小隊會計,楊康是保管員。後來楊家回城了。聽說楊家父親楊啟華(音名)是大連鐵道學院的老師,都說他“講一口好外國話”,這也許是他家回城早的原因。當時我大哥是趕牛車的。牛車慢,就在就近的地方拉東西,我經常跟著我大哥坐牛車。秋天拉玉米秸稈的時候,秸稈在牛車上垛得很高,坐在上麵隨著牛車慢慢悠悠地前後左右搖晃著,那是我最享受的時候。我大哥大我15歲,小學沒畢業就回家務農。當時我媽要他在家幫忙壘豬圈,兩天沒上學,他就再也不去了,老師到家來找他上學他也不去。楊家回城後,我大哥就接替楊康任保管員。待譚金金返城後我大哥又接任會計,譚克非則接任我大哥的保管員。一般情況下,不管是會計還是保管員,都不需要再參與生產隊裏的其它勞動了。但我大哥是個例外。他照樣勞動,甚至幹的比別人還多。比方說,當他帶領一個小組幹活的時候,隊長給他分派四個人跟著他幹,可他說用不了這麽多人,兩個足夠。他當保管員的時候,隊長派兩個人到庫房領一台磅秤,一般需要兩個人抬,我哥可好,他一個人扛起磅秤就走,親自送到目的地,隊長派來的那兩位倒樂得個清閑,空著手跟在後麵走。我大哥當會計的時候,他是白天幹體力活,晚上點著煤油燈管賬,以致於他的眼睛有些近視。他還幫助臨近小隊一個外號叫“餅幹”的會計算年終總賬,幾乎每年都去幫忙。



      我大嫂也是生產隊裏的積極分子。我大嫂的娘家在我們南邊另外一個村子。前麵提到的上過清華大學的那位就是我大嫂的一個堂兄。大嫂嫁到我家時我才8歲。大嫂很有表演天賦。她學什麽都是惟妙惟肖,令人印象深刻,長久難忘。比如,講他們村老兩口已經有了一大堆孩子了,實在不想再生了,可偏偏又懷上了,老頭抱怨,“他媽個巴的,不敢靠邊了”,靠邊就是靠近的意思,這句話是說他都不再敢靠近老婆去親近。大嫂模仿得極其生動,盡管我還小,但我已能明白這話的意思,令我至今難忘。大哥大嫂感情一直很好,但他們有一次吵架,還挺凶的。當時不知道為何大哥突然發飆了,把筷子摔向炕上的飯桌,筷子一彈一蹦地從飯桌彈到炕沿,又從炕沿掉到地上,可能還在地上彈了一下,因為我聽到了地上的聲響。當晚大嫂沒有吃晚飯,隻坐在小凳上靜靜地拆解安全網。自從那次塌房事故砸死人後,生產隊的安全網都是各自帶回家拆解。我媽給她送飯,她也沒吃。幾十年後大嫂回憶說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吵架。

       有人說我大哥大嫂兩口子像 “雙職工”一樣忙。其實在我們農村,雙職工是指兩口子都是工人。我們把上班不幹農活的統稱為工人。應該包括三種工人:全民所有製工人,大集體工人,和社辦企業工人。我們家那兒好像沒有全民製工人,主要是大集體,基本上是到複州灣鹽場上班,就像前麵提到的孫大一樣。還有少數是在公社的社辦企業上班。他們的工作用老家說法就是“一條線”,不像農民們春夏秋冬幹的都不一樣。工人每個月開工資,這是農民最最羨慕的地方。像孫大這樣的單職工家庭,一個上班掙工資,另一個有農村戶口的往往就有菜地和自留地,糧食基本自給自足,還可以養豬和雞鴨鵝。孫大成為工人以後那日子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我大哥能比的。我一個小學同學的爸爸是個工人,每天喜歡喝口小酒,外號叫“二兩”,他喜歡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到貨社打二兩酒,再來二兩甜餅幹,一個人慢慢地哢哧哢哧地嚼著餅幹,再呷一口白酒,麵紅耳赤的,還嘴角下撇,縮著鼻子,擠著雙眼往下咽,脖子也跟著抻一下,好像是故意來饞別人的。我特喜歡吃甜餅幹,每次看到他吃餅幹,我暗暗地給自己設立目標:好好念書,將來能當上工人。

        我二哥是在生產隊趕馬車的,我們叫車老板或車把式,類似於工廠裏開公家車的司機。每個生產隊都有兩輛大馬車。不像牛車那麽慢,馬車跑得很快,一般是用來跑遠途搞副業,比如,到長興島拉海貨,到複州灣拉陶瓷做的缸碗盆,到公社交公糧、送蘋果,等等等等,通常車老板的工分是隊裏最高等級的。不是每個人都能當馬車夫的,需要對馬的習性很了解,尤其是烈馬,盡管有耐力,跑得快,但脾氣也大,如果不能降伏它,這馬車根本就趕不走,或者它根本不聽你的指揮,很容易造成事故。我們隊裏另一個趕馬車的,年齡比我二哥大,趕車的年頭比我二哥多,但我不太敢坐他的馬車,太不穩了,馬車經常在路上走“S”形。我覺得他的水平跟我二哥就不在一個檔次上。我二哥19歲就開始趕馬車。他小時候得過流腦,有的說是乙腦,這是兩種不同的病,流腦是流行性腦膜炎,是細菌引起的。乙腦是大腦炎,是由蚊子傳播的病毒引起的。但是大家也分不清,隻知道病很急。我爹抱著我二哥去公社醫院,因心裏著急在前麵走得飛快,我姐在後麵跟著小跑。住院後發現病房裏好幾個類似的小患者,需要服用中藥湯,我二哥根本不用勸,一碗黒湯藥自己一個人雙手捧著碗一飲而盡。當時病房裏他恢複的最快。但讀書時則受影響,成績不好,老早輟學。好在擅長弄馬,多麽烈性的馬在他手裏都很溫順,自然是趕大車的最好人選。好多人也都想趕馬車但沒被選上,我二哥被選上大家都服氣。我二哥跟我一個屬相,大我整一輪。馬車因為是跑遠途,所以我坐二哥的馬車比坐大哥的牛車少。

      在我家北山另一側的山腳下是另外一個很小的村子,是我二嫂的娘家。我二嫂比我二哥大三歲, 當時有一種說法,“嫁個年長的吃饅頭,嫁個年輕的吃拳頭”。意思是說嫁個年紀比自己小的丈夫有可能會受到家暴,但我二哥二嫂好得很,從來就沒吵過架。二嫂的娘家盡管離的近,但跟我們不是一個公社的。村子裏有一對老兩口,是從大連一個劇團下放的,什麽劇團也沒人說的清。老兩口年齡已經不小了,老頭姓周,人們都叫他周德棒子,這老頭看著有點凶,很瘦,駝著背,腰有些彎,鼻梁塌陷,還有些紅,明顯不是天然的,是後天致殘的。據傳說他年輕時帥的很,是劇團裏的武生,一次因喝了酒在舞台上翻跟頭時不慎從台上摔了下來,結果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老婆還能唱,有人聽過,說嗓音就像一個小姑娘。他們的很多習慣與我們農村人不同。比如, 我們農村人殺雞,也就把雞的心,肝,雞胗等留下,腸子就扔掉了。他家殺雞,把雞腸子也留下來用來灌血腸。我有一同班同學,外號叫“丁不犯”,他家也是下放戶,但不在我們生產小隊。每天都是他在我家門口喊我一起上學,在大冬天,往往早上天還沒亮就去上學,有這麽個小夥伴我爹媽也放心。這小子很淘氣,不知怎麽把周德棒給惹了。一天我在果園裏蹲在地上挖野菜,隻見周德棒遠遠地急匆匆地走來,眼睛憤怒地直視前麵,右手還攥著一個大石頭,看到我,用攥著石頭的右手指向我,惡狠狠地問,“你是不是姓丁的那小子?”我嚇壞了,生怕他把大石頭砸向我,趕緊說“不是”,他根本就沒減速,繼續前行。估計看我的慫樣早就認定我不是。後來就沒有下文了,估計他沒找到“丁不犯”,也許他後來氣消了。一般老人不會跟淘氣的孩子這麽一般見識,這周德棒子還是與眾不同。我二嫂娘家與周德棒住隔壁,閑聊時周德棒說他跟老婆吵架的時候,就用一隻手扯著他老婆的一隻腳把她倒掛起來,還說他年輕的時候可以扛三百斤。我二嫂曾親眼看到他,一個羅鍋老頭,從他家房頂一躍而下,去抓住被風吹跑的籮筐。也許借著風力,也許房子不夠高,不管怎麽說,這老頭還是不一樣。“丁不犯”後來回大連了,在大連鋼廠做了一名工人。

       我三哥大我十歲,他麵色黝黑,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印度”,他自己也稍微有點結巴,說話很慢,大家都喜歡逗他玩。我媽則說我三哥是 “地瓜人”。他出生後趕上吃“三兩糧”,就是人們常說的“三年困難時期”或者“三年自然災害”,基本上是靠吃地瓜長大的。算命的說本來他有官運,但因為後來又有了我,結果他這官運就被我奪走了。這個算命的我是自然不信他了,因為我這個在他眼裏有官運的在國內也未曾弄到個一官半職。我三哥在我們大隊的學校上到七年級,但也隻是上了一上午就因頭疼輟學。後來在生產隊放馬,其實就是一隻小馬駒,剛剛斷奶的棕色小馬駒。我有時也跟著上山放馬。有一次他因故要離開一小會兒,要我替他牽一會兒小馬駒,我見小馬駒很溫順,就答應了。後來小馬駒不知何故突然停下吃草,豎起耳朵高昂著頭看向遠方,好像有誰召喚它一樣。小馬駒低頭吃草時我覺得它很小,當它抬起頭時我突然發現它很高大,開始有點害怕,偏偏這時它又高聲嘶鳴起來,嚇得我大哭。從此我對馬就有了畏懼心理,而對牛就特別有親近感。 我三嫂也比三哥大三歲。三嫂的娘家離我們村有5裏地。有一年我爹讓我去接還沒過門的三嫂到我家,我騎著一個自行車就去了。回來的路上一開始我騎自行車載著我三嫂,後來她發現我騎車很吃力,她就騎車載我,結果她的車技也不行,摔倒了,我還一屁股坐到後車輪上把車輪壓壞,我們隻好推著自行車步行三裏路回家。   


      我三哥隻看管一個小馬駒,他的工分很低,而且還要等到年終結賬的時候才能拿到錢,而我手裏已經有了現金流。我的經營手段就是賣破爛。當時的廢品收購是在貨社(商店)的一個部門由專人負責。一年至少有一次全商店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參加的下鄉收廢品活動。我自然不會等他們下鄉,我是送貨上門。當時我能找到的最值錢的廢品是金屬銅,分紅銅和黃銅,紅銅收購價是兩毛錢一斤,黃銅是一毛五一斤。但是我能搞到的銅是很少量的,所以依靠賣銅得不到多少錢。我曾經賣過一次,主要是紅銅電線,正好賣了兩毛錢,可以買一塊山楂糕,當時被同去的幾個小夥伴忽悠,我用這兩毛錢買了一塊山楂糕,大家分著吃了,兜裏一分錢也沒留下來。鐵盡管比銅便宜的多,當時生鐵三分錢一斤,熟鐵四分五一斤,但是鐵更容易搞到。記得最得意的一次是我在一堆水泥廠運來的一堆碎石子裏翻出很多的已經變形的小鐵球,裝在一個小袋子裏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推著自行車(當時還不會騎自行車)送到商店,這回沒帶這些小夥伴,結果賣了一大筆錢,一塊四毛五分錢,在當時這已經是很多錢了。後來小夥伴們眼紅了,也要賣破爛,但他們起步晚,業務水平跟我差了一大截。他們問我賣什麽來錢最快,我告訴他們是麻袋片,一斤一毛一分五。其實在我眼裏最值錢的是棄的麻繩,居然一毛三分五一斤。那種粗大的麻繩在農村很多,主要用於牛車和馬車,牛馬拉車靠繩子,不能等繩子斷了再淘汰,每年都要淘汰一批。這些大繩子被雨淋過或在爛泥裏泡過,即使表麵幹了,裏邊還是濕的,非常壓秤。我們生產隊裏淘汰的繩子幾乎都讓我給賣了。好多大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廢麻繩還能賣錢,還問我要這些破繩子幹嘛,我告訴他們要賣錢,他們都不信。也難怪,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收購廢麻繩,還這麽貴。

       商店也收購季節性的東西, 比如中藥材。我家南山和東山都是光禿禿的,北山的山坡是莊稼地,山頂也光禿禿的,就沒有什麽中藥。他們也收購地瓜梗,我們自留地裏種的都是地瓜,所以我們就有很多的地瓜梗可賣了。春天種的地瓜秧子直接長成地瓜蔓,在蔓上長出地瓜梗,梗上連著地瓜葉,所以掐掉地瓜梗,也就毀掉了地瓜葉,就會影響地瓜的生長。所以我們隻能少量地掐,而且還隻能在自家的自留地裏掐自家的地瓜梗。其實我們更感興趣的是商店裏提供的各種顏色的皮筋。掐好的地瓜梗要用皮筋給捆上,這皮筋是商店裏提供的。皮筋有紅的、綠的、藍的,黃的,都是一個個的圓圈套,女生用來紮辮子,男生用來捆綁物件做成各種各樣的玩具。最常見的是做地雷。把粗鐵絲折成一個四方框,把很多股的皮筋套在鐵絲框的中間,再把一小片木板夾皮筋的中央,再把小木板轉起來從而使皮筋絞得越來越緊,一鬆手木板會自動地向反方向回轉,我們用一根小木棍擋住木板以防回轉,小木棍上拴著一根小細繩。這就是地雷,把它埋在鬆軟的土裏,遠遠地一拉小細繩,木棍被拉開,木板就會自動回轉,攪動得塵土飛揚,跟地雷爆炸似的。

      有了錢,我可以自掏腰包買一些文具了,其實這些文具也很便宜,一個田字格本和一個算術本都是7分錢,一支鉛筆3分錢,橡皮2分錢,這對很多人家的孩子來說也不算便宜,但對我這樣腰包鼓起來的來說,都不在話下。我最難忘的是有一年過春節我買了些鞭炮煙花。在我更小的時候,我們買不到煙花,隻能買到鞭炮,主要是兩種我們分別稱作小鞭和二踢腳的鞭炮。小鞭是一盤一盤地賣,最小的一盤是100個小鞭,被包裝成長方形的一盤,其實就是一個長方塊 ,模糊印象似乎還有50個一盤的,被包成一個正方塊,我沒買過,因為換算成單個小鞭的價格覺得不劃算。當時我們這些小孩子們都很能算計,比如,商店賣糖塊,按塊賣,一塊賣一分一,也不知為何這麽定價,這多出的一厘難不倒我們,我們一次隻買4塊,應付4分4厘,四舍五入,實付4分錢。買鞭炮我們也這麽算計。最簡單的放鞭方式就是整盤鞭點著,劈劈啪啪地幾秒鍾結束,可我們舍不得這麽放,我們都是把小鞭拆開一個一個地放。當時我還抽煙卷,用煙卷點著小鞭,後來戒煙了,就用燃香點燃小鞭。一般來說,從點著到爆炸需要至少一秒,但個別的實在太快,點著立即就爆,好在我們都是買那種最小號的鞭,傷害性不大。有的小鞭還瞎了,根本沒爆,我們就用針在瞎鞭上紮一個小眼,再塞進一個引信,如果還不爆,就幹脆掰開瞎鞭散開火藥,點著火藥看一小團焰火。有雪的時候,就把小鞭插在雪團裏引爆看炸開的雪花,有的淘氣把小鞭插在一抔新鮮的豬糞或牛糞,甚至人糞上以激起民“糞”。

         二踢腳我們就叫炮仗,威力比鞭大得多,一般情況下大人們不讓孩子放二踢腳,都是他們自己放。有的人很大膽,赤手空拳放二踢腳,一般是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住二踢腳的頂端,就是遠離引信的那一端,另三個手指張開遠離二踢腳,右手點燃引信,“嗵”的一聲,二踢腳升天,然後空中傳來“哢”的一聲,有一種有回音的感覺。有的人比較謹慎,戴著一個大棉手套放二踢腳,還有的手持一個鐵夾子把二踢腳夾起來,還有人把二踢腳立在地上,我就是用這種方法。放二踢腳一般是在每天晚飯前放一個,放的最多的是在年三十晚上“發子”的時候。剛聽說“發子”一詞的時候,我以為是“發紙”,因為總是伴隨著燒紙燒香。 後來老師課堂上講什麽叫“發子”,原來“子” 是子夜的意思,農曆的子時是晚上11點到次日淩晨1點。“發子”是真正的辭舊迎新,年三十晚上就有“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的說法,家家都很重視,這一時間段家家戶戶鞭炮齊鳴,震耳欲聾,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兒。在還沒有電視的年代,我很喜歡,但有了電視,特別是有了春節聯歡晚會以後,我就不喜歡“發子”放鞭炮了,因為晚上11點正是春晚最高潮的時候,這時的鞭炮聲讓我們什麽也聽不見。有些小孩子不願意離開電視去放鞭炮,家長就把電視機給暫時關掉。

        就在我有了錢的那一年,在爆竹市場上有了煙花,其實也不是什麽市場,就是商店賣鞭炮的一個櫃台。當時就兩種煙花,一個起名叫“大地開花”,另一種叫“魔術蛋”。也不知道放出來會是什麽樣子的,是不是值得買,因為這兩個比鞭炮要貴出不少。有了錢就有了試錯的資本,買,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有錢就是任性”。當時隻買了兩個“大地開花”,而“魔術蛋”則隻買了一個,因為它太貴了。買來了煙花,我到處宣傳,邀人年三十晚上到我家看煙花。到了年三十晚上,大約十幾個人應約而來,有跟我同齡的孩子,也有年輕的成年人。首先試放“大地開花”, 我三哥是主放人,向大家解釋這叫“大地開花”。它看起來是一個小型的二踢腳,按照說明倒著放在地上,用打火機點著引信,引信嗤嗤地閃著火花,燃到盡頭,沒聲了,大家都屏住呼吸,瞪著眼睛看到底會有什麽好玩意出現,突然“呼”地噴出一條火舌,白中帶點黃,然後它就開始動了,並不是在原地打轉,而是在來賓的腳下穿來穿去,引來一片驚呼。對於在場的大多數人來說,都是頭一次看到不帶響隻噴火的鞭炮,令大家很是興奮,明白了為什麽叫“大地開花”。同時大家也都盼著看下一個是什麽樣的。“魔術蛋”是細長形,像根棍子,仍然由我三哥負責,抓住不帶引信的底端,高高舉起,然後放下來,點著引信,再高高舉起。像“大地開花”一樣,點著引信後,引信在空中很快就燒到頭了,大家都仰著頭,那真正是翹首以盼。突然,“騰”的一聲,噴出一個紫紅色的火球,高高地飛向天空,然後輕微地散開,外露幾個閃光點,然後垂頭喪氣地耷拉下來,似乎覺得它太對不起我花的這麽多錢。其實我有不同意見,你看,這不又噴出來一個,這次是黃綠色的,這次散開的很大,而且還歡快地四處散開。真是開了眼了,每噴出一個彩球,大家就“啊”地一聲,本來應該“啊”五聲的,因為說明書上說是五個彩蛋,結果隻噴出四個,最後剩下一個空管子。盡管如此,那也是物有所值了,大家一致認為,這個“魔術蛋”太好了。就這麽著,我成了我們村引進“魔術蛋”的“鼻祖”了。以後的“魔術蛋”管子越來越長了,噴出的蛋蛋也越來越多,但也都是換湯不換藥,大同小異。我好奇為什麽這些蛋蛋可以有不同的顏色, 後來在初三的化學課上,知道了有些金屬燃燒時發出不同的顏色,老師還教我們一個口訣:“紫紅色的,黃綠色的鋇”。她采用的是諧音,“鋇”為被子,“鋰”為裏子。那時化學課有很多這樣的口訣或歌曲,例如化合價歌,“一價氫鈉鉀,氟氯溴碘銀,二價氧汞銅、鉛鈣鎂鋇鋅,三硼鋁鉻金、四鋇鉑錫碳,硫價二四六,鐵價二與三”,曲調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相信大家都對類似的口訣和歌曲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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