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 維特根斯坦,是現代哲學的奠基者之一。現代哲學家中,能與他齊名的屈指可數,似乎就隻有海德格爾、叔本華、尼采這幾位他的德國(奧地利)同鄉。
除了他在哲學上的貢獻之外,他的一生也富有傳奇色彩。
關於教養
他出身於奧地利巨富家庭,父親是鋼鐵大亨。但維特斯坦一家並不僅以有錢聞名,也以對藝術的熱愛聞名。著名音樂家約翰內斯·勃拉姆斯是他家的門上常客。勃拉姆斯給他家的女孩子上鋼琴課,後來常常出席維特根斯坦家舉辦的音樂晚會。他的主要作品中至少有一部——單簧管五重奏——是在維特根斯坦家首演的。他們的府邸成了音樂精英的匯聚之所。出席那裏音樂晚會的有勃拉姆斯、馬勒和布魯諾·瓦爾特等等大音樂家。,“到處彌漫著人道和文化的空氣”——瓦爾特曾如此描述那裏的主色調。
我們今天也許很難理解維特根斯坦一家對音樂的崇敬程度。這種崇敬所取的形式,肯定沒有一種現代形式與之對等,而是跟維也納的古典傳統有著極密切的聯係。維特根斯坦最小的哥哥保爾後來成了非常成功和知名的鋼琴演奏家。他在一戰中失去了右手, 但憑著非凡的決心, 自己學會了隻用左手彈奏; 他用左手彈得如此精熟, 竟然能繼續自己的演奏生涯。拉威爾1931年著名的左手協奏曲正是為他而寫。可是,全世界都讚美保爾的演奏,他自己的家人卻不。他們認為保爾的演奏缺少品味;充滿了太多的過分手勢。
維特根斯坦本人的音樂口味也極高,給他後來的許多劍橋哲學家同事留下了極其保守的印象。他不能忍受勃拉姆斯之後的任何東西,即便是勃拉姆斯, 他也曾說在其音樂裏“我開始能聽到機器的聲音了”?。
維特根斯坦一家還是當時美術界的主要讚助人。他們收藏了一大批珍貴的繪畫和雕塑,包括克裏姆特、莫塞爾和羅丹的作品。他們還資助了分離派之家(那裏曾展出克裏姆特、謝勒和柯柯什卡的作品), 還有克裏姆特的遭維也納大學拒絕的頂篷繪畫“哲學”; 奧地利國寶級畫家克裏姆特感激維特根斯坦的父親 ,稱之為自己的“藝術部長”?。1905年路德維希的姐姐瑪格麗特 · 維特根斯坦結婚時克裏姆特受托為她畫了婚禮肖像。
關於自殺
這樣的家庭裏培養出來的不是普通的富二代,而是真正意義的精神貴族。他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遠勝於對物質的追求。維特根斯坦是一家八位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他上麵的四位哥哥,有三位都因各種原因死於自殺。“各種原因” 其實都歸結為一條,即感覺到生命的沒有意義。他們出生於這樣家庭,所交往的都是出類拔萃的頂尖人才,他們自己對人生意義和精神追求的標準注定會非常高。用中國人的話來說,就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常人所追求的他們看不上眼,他們自己所期待的高標準又極難達到。對這些精神貴族來說,他們寧願死也無法容忍自己的平庸。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自己也多次有過自殺的念頭。他所崇拜的年輕作家魏寧格23歲死於自殺。在許多人眼裏, 他的自殺, 不是被視作對苦難的怯懦逃避, 而被視作一種倫理行動, 一種對悲劇結論的勇敢接受。照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的說法,它是“一種精神抗爭”,奉獻了“晚近的宗教精神呈現過的最高貴景象之一”。魏寧格的自殺引發了許多仿效的自殺事件,維特根斯坦差點就成了仿效者之一。“實際上,維特根斯坦本人開始羞恥於自己不敢自殺, 羞恥於自己不直麵一個背後的聲音: 自己在世界裏是多餘的。”
打消他的自殺念頭的是當時大名鼎鼎的伯特蘭 · 羅素,因為他肯定了他的哲學天才。“他可能已經清楚,唯一值得過的生活是實現他負有的更大責任的生活: 對自己的責任——對自己天才的責任。” “天才的責任”,就像孔子說的 “天生德於予”,孟子說的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 ,有使命在身,不可輕易去死。
加繆在他的小說《西西弗斯神話》的一開頭就說:“隻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判斷人值得生存與否,就是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 我看見許多人死了,是因為他們認為人生不值得活下去。我也看到另外一些人為了那些本應使他活下去的思想或幻想而反常地自殺了(人們稱之為生的理由同時也是絕好的死的理由)。我由此斷定,人生的意義是最緊迫的問題。” 從這本傳記裏發現,真的有這麽多認真的人,會為了意義問題不願意苟活於世。對於種自殺行為,我們雖然沒有資格加以評判,但他們對生活宗教般的嚴肅態度和不畏死亡的勇氣,還是非常值得尊敬。
關於金錢
維特根斯坦家族富可敵國。維特根斯坦本人早期生活之富足,遠超一般人的想象。他在英國時,有一次想去某處玩,發現沒有合適的班次。於是他竟提出要包租一列火車!
可是他後來斷然放棄了他所繼承的所有遺產,去過一種自食其力的生活。他認為,不勞而獲的財產對他純粹的精神生活是一種累贅,一種恥辱。作為一個哲學家,他的收入並不富裕,甚至還有幾分拮據。他不得不多次接受作為他終身朋友的凱恩斯(即那位建立 "凱恩斯主義" 理論的經濟學家)的資助,甚至為此曾覺得自尊心受損。但他絕不後悔他放棄遺產的行為,也絕不接受非常想幫助他的家人們的金錢。
他的朋友曾這樣描寫他住的房間:“他非常窮, 起碼他過得很節約。他有一個石灰粉刷的小房間,裏麵有一張床,臉盆架,小桌子和一張硬椅子,也就放得下這些東西了”。他自己還說:“我在一個木匠工場那樣的地方從一大早幹到傍晚,我和阿爾費德做板條箱。這樣我給自己賺了一堆錢。” 此外,他還曾為一個修道院打短工,當一個園丁。出身於巨富的人能這樣貧而樂道,非我等俗人可以想象。
哲人們為了精神上的追求放棄財富和權力的古已有之。希臘哲學家赫拉克裏特(就是說出 “人不能兩次走過同一條河流” 這句名言的那位)本是愛菲斯城邦的王位繼承人。佛祖釋迦摩尼本是淨飯國王子,他們都為了哲學和宗教這些純精神層麵的追求放棄了王位。
還有法國的薩特。當他被授予法國榮譽軍團勳章時,他拒絕了,當他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時,他也拒絕了。他的原則是: “我的哲學和我的人生是統一的” ,這就是真正的 “知行合一” 。(回顧中國曆史上高談 “知行合一” 的那些儒士,能夠放棄官祿能有幾人?)
人的生活可以分為兩個層麵。一個層麵是由人的生物基因所支配,這種支配以各種本能欲望的形式表達出來。這些欲望包括求生欲、性欲、名利欲、權力欲等等,用佛教的語言,即 “貪、嗔、癡”,三個字就可以包括了。另一個就是超越上述這些本能欲望的純精神層麵的生活。兩種層麵的生活以何者為主,決定了人的層次。人畢竟算是一種動物,很難逃脫受動物本能的支配。真正能做到對貪、嗔、癡這些執念的超越,以精神層麵的自我實現做為追求目標的人少而又少。維特根斯坦、赫拉克裏特、釋迦摩尼都是這樣的人。用佛教語言來說,他們都已經開悟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