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惟炎被免科大校長的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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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惟炎被免科大校長的前後

蕭象

【作者簡介】蕭象本名李小平,湖南永州人,1991 年研究生 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係外國文學專業。

管惟炎沒想到自己會突然間被免去科大校長職務,盡管 他有過這方麵的心理準備。1987 年 1 月 12 日,當管惟炎一早 被召至事先已到合肥並聽取了學校匯報的北京工作組下榻地 談話,工作組向他首先宣布新的校長任命時,管一時反應不及,以為學校有了兩個校長。但接下來的中央免去管惟炎校 長職務的決定,才讓他意識到是怎麽回事。不過,隨即他反 倒感到獲得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因為,上任之初,他就 預想過作為校長的兩種可能,要麽被學生轟下台,要麽被上麵 免去職務,他說,如在兩者之間選擇,他情願選擇後者。結果這一天終於來臨,但來得這麽突然,這麽快,卻是出其意料之外。

管惟炎是 1984 年 9 月以中科院物理研究所所長身份出任科大校長職務的,迄至免職,不到五年任期的一半。在這一半任期也就是兩年半的時間裏,這位享有國際聲譽的著名低溫物理學家,秉持蔡元培校長北大時所主張的大學精神,提 出“兼容並蓄,民主辦學”的方針,推行教育民主改革,倡導學術自由風氣,把科大辦得風生水起,使學校麵貌煥然 一新。

校長負責製下的教授治校、學生自治和提高知識分子待遇,是科大教育改革的主要內容。這樣的改革舉措,除去第三點,放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對那些尚不失正義理想的高校人來說恐怕都是揣在懷裏的夢想。它在當年的科大實行了,實行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引起的社會反響,從《人民日 報》連發五篇文章給予報道稱讚中,可見一斑。科大一時名滿天下,但毀謗亦隨之而來。

科大的改革首先招致教育部長何東昌的不滿。教育部和中科院向有門戶之見。科大為中科院直屬院校,教育業務上得聽從教育部指導。科大經中科院和安徽省委(科大校址在合肥)同意而試行的校長負責製,何東昌沒有點頭,學校取消政治輔導員製度以及何東昌提倡的思想品德科目更惹其不滿。改革本來就是打破陋規另立新矩,但科大的改革在何部長眼中橫豎就是不順,以至於見到《人民日報》報道科大改革的文章,禁不住大聲抱怨:“怎麽不表揚清華,表揚科大?”。何出身清華。何部長對科大不滿,科大學生用“科大是何東昌的眼中釘、肉中刺”來表達對何部長的不滿。有這樣的一位教育部長,科大的改革想繼續走遠,像是天方夜譚。教育部的反對是導致管惟炎改革夭折的一種外部壓力,中科院的人事糾葛則是引起管惟炎下台的內部原因。管惟炎上任之始因班子人選取舍問題而得罪穀羽,埋下日後不順的隱患。在中科院黨組討論的副校長人選中,方勵之和包忠謀二人引起爭議,其中就有穀羽提出反對意見,要從科大校外推薦另外自己的人選。盡管穀羽隻是中科院顧問身份而不是黨組成員,但因其深厚背景,她的話中科院不敢不聽。中科院舉棋不定,將矛盾下放,認為既然管惟炎當校長,就交由管最後決定取舍。管惟炎親往合肥科大私下進行了一番打探,了解到方和包的群眾反映都不錯,一錘定音,兩人都用,由是得罪穀羽。穀羽何人?政治局委員胡喬木夫人也。

其後不久,穀羽造訪科大,有人提醒管惟炎,說穀羽以前來過,架子很大,要管到火車站去迎接,不然她會有意見。管不以為然,說: 人家是延安老幹部,革命老傳統,哪會講什麽排場,而且中央不是剛剛發了文,鄧小平到各地視察都不要接,穀羽為什麽要接。正好當天管有事,就派人把穀羽接到合肥最好的賓館稻香樓,穀羽流露不滿,說科大新來的校長架子真大。

管惟炎與穀羽發生正麵衝突,結下矛盾,是在科大同步輻射加速器項目建設去留的問題上。穀羽擔任該項目領導小組組長,一番出國考察歸來,向中科院呈報轉中央要求砍掉該項目,此事未經領導小組討論,小組成員又是具體項目單位的管惟炎被蒙在鼓裏。為建這個加速器,科大已做了十多年的前期研究準備,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當初召開數百人的論證會上,國家科委主任方毅甚至說出當掉褲子也要建起加速器這樣表示支持的鼓舞話。如此重大的事情,說砍就砍,而且這邊正幹得熱火朝天,那邊卻釜底抽薪悄不做聲。管惟炎獲得消息時,又驚又氣,迅急趕赴京城,向有關領導大力申述,甚至電話直接打到正在開會的中科院黨組書記嚴東升,直言批評嚴書記在報告上簽字是不講原則,不負責任,如此,保住了這一項目。在科學院年終總結大會上,管惟炎端出此事,當著穀羽,義正辭嚴提出批評,同時又指出,此事反映給主管科大的副院長周光召,卻不了了之。

管惟炎冒犯領導與權勢,與其說是不諳官場規則而觸犯禁忌,不如說是不願諳官場規則而堅持本色,維護正義。管惟炎是性情中人,不是官場中人,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學家,純粹的大學校長。如此,他領導的改革毀譽參半,乃至半途夭折也就具有了某種注定的宿命意味。

當然,管惟炎最後被解除職務,除去上麵諸種因素,最直接或主要的原因,是因方勵之而起的所謂的“自由化”。方是管的副手,卻名氣更大。管惟炎對方勵之有一個基本評 價,認為方處事客觀公正,是一個透明的人,不需要對他有任何戒心,與他討論問題可以直截了當,他很坦然,不記恨不記仇,沒有政治野心,而且看問題看得很清,敢於直言。一般單位一、二把手之間存在的戒備恐懼,管、方之間沒有,有的是互相信任與配合默契。在學生中方勵之也很受歡迎。問題是,管校長認可的和受到學生歡迎的,管理校長任 命的人並不認可、不歡迎,矛盾以及由矛盾發展而成的曆史衝突由此而生。方勵之以提倡民主、放言無忌而聞名。他在演講會上公開批評北京市副市長張百發冒充物理學家到美國參加學術研討會,借機旅遊購物,惹惱張百發;在《科學》雜誌上發表學術文章,批判胡喬木的哲學觀點,激怒胡喬木;甚至直言“最近鄧小平提出中國式社會主義,我覺得這個中國式是空洞的口號,沒有內容”。

方的言論傳至中央高層,主持中央書記處日常工作的胡啟立作出批示,方勵之應當退黨。安徽省委於是找方談話,作為“勸方退黨”的前奏。由於科大領導班子成員是經過中央書記處討論的,省委的談話就比較客氣,沒有透露中央指示具體內容,也就沒有引起方的高度重視。隻是原定訪美的計劃因此被中科院取消,方勵之感到鬱悶。隨後,方再接通知中紀委常務書記王鶴壽要找其談話,第二天卻又告談話取消。方勵之有些莫名其妙。方勵之回到北京,受到胡啟立召見。胡、方同是北大人,50年代在北大時就認識。胡啟立對方勵之委婉地進行了一番批評,表示中央注意到了方所談的一些問題,隻是不容易很快都解決,希望方不要著急,需要耐心,並說中央是信任方的。方勵之就趁機提出出國一事,胡表示沒有問題。胡啟立表態,中科院轉彎,同意方勵之訪美無礙。

方勵之如此一波三折、化險為夷,原來是“勸方退黨”的批示,被總書記胡耀邦閱後又作批示:不能貿然勸人退黨,至少要教育三次。這是 1985 年年底的事情。

管惟炎由此得出一個判斷:“共產黨是講理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鄧小平複出以後,是我們黨內政治生活最健康時期。”這一判斷成為管惟炎經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方勵之大膽直言,自是率性而為,管惟炎的口頭禪,也不無有所影響。管惟炎後來覺悟道:“這就是我最天真的地方。”

管惟炎這樣級別的大學校長如此,遑論一般升鬥百姓。政治在中國一向是高層內部改革與保守兩股力量相互角力、此起彼伏的反映,因其為內部角逐與鬥爭,對一般社會大眾則總是高深莫測,不知所以。隻有在鬥爭的一方取得壓倒性勝利,內部矛盾獲得暫時緩和,而公布勝利成果時,人們才如夢初醒,恍然覺悟,原來如此。

一年之後,也就是 1986 年 11 月,方勵之等為紀念反右二十周年擬開一個研討會,向當年的著名右派發出邀請函,被人認為“是中國的瓦文薩”和“政治野心家”而告至鄧小平 處,鄧勃然大怒,即召胡耀邦、趙紫陽、胡啟立及何東昌等談話,尖銳指出,方勵之這種人不是勸其退黨的問題,而是開除黨籍的問題。鄧一言九鼎,情勢急轉直下。方勵之有問題,方勵之的背後又被認為站立的是管惟炎,所以,管、方被指為同流合汙、沆瀣一氣,一同落難,幾難免矣。

而此期間,萬裏到訪、調研科大,座談會上與方勵之的一番精彩對話,不幸遭人誤讀和歪曲。萬裏對方勵之說,社會上流言,現在什麽物價都長,就是胡耀邦的個子不長,人們連總書記都可以批評了,這不是已經給了你們民主自由嗎?方勵之答道:“民主不是上麵給我們的,應該是我們下麵爭取的。”萬裏隨即說,我說的給是指憲法,憲法賦予人民民主的權利。這節對話一方麵民運人士誤認為方勵之受到打壓,另一方麵方勵之的觀點則被改造為“有些人認為民主要用激烈的手段,自下而上地爭取”,見諸《人民日報》社論。在山雨欲來 風滿樓之際,這無疑是釜底加薪,火上添油。

就在此時,學潮發生。八十年代是改革勃發的年代,也是學潮迭起的年代。1985 年全國共有五十多起大學鬧事,平均每周一次,校長們常被推至風口浪尖。而這一期間的科大卻安然無事,這或許與學生可以自由集會結社,校園有多達幾十種不同的小報可供發表言論有關,用管校長的話:“上麵很開明以後,學生反而不會提出非分的要求”。可是到了1986 年的 12 月,科大校園還是出現了學潮。導火線是選舉區人大代表,學校8個候選名額,按慣例安排給了6名教師、2名學生作為候選人。學生不滿,認為是指定候選人,不民主。在學校接受意見,取消了原來的8名候選人,大家重新提名,選舉候選人之後,學生認為雖然學校這樣做已是民主,但全國還不民主,堅持要走向街頭宣傳民主。

學潮在中國曆史上屢有發生,胡適和周策縱對此有一個大致相同的看法,認為君主政體下沒有真正的立法機構或代議製度,在政治不能滿人意時,受過教育的青年學生就要出頭設法表達自己。管惟炎大概也持同樣的態度,說服、勸阻 學生無效之後,讓其上街,認為隻要不給刺激,上一兩次街後,還能幹啥。事實確實如此,學生上街之後,也就平靜了下來。

不意 10 多天之後,科大學潮再起。原來上海高校抗議警察毆打學生而圍坐市政府,為聲援上海,科大學生第二次 走向街頭,靜坐市政府廣場。管惟炎自己曾是學運出身,知道學生的心理和要求,對學潮的妥善處理心中大致有數。遂對省委建議不要采取行政措施,由學校出麵做勸說工作。管惟炎帶領老師趕到現場。

學生領袖和一部分學生已經占據了市府大樓的東邊。市府負責人還留在西邊。形成對持僵局。管惟炎和我穿梭於東西之間,傳話、溝通、說服、談判。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調解,學生和安徽當局終於達到妥協:1、合肥市府將科大學生的抗議轉達上海當局;2、科大學生結束靜坐。市府負責人和學生領袖都要求管惟炎和我向學生宣布這一結果。當時廣場上仍是一派激情場麵,口號聲,呼喊聲此起彼伏。然而,當管惟炎和我簡短宣布了雙方的妥協結果,呼籲“請大家返校”後,上千靜坐的學生竟齊刷刷地同時站起,一致地、慢慢地向學校方向退去。“危機”化解了,時間已是 24 日的淩晨。這是管惟炎和我的共事的兩年多中,最艱難而興奮的一夜。(方勵之:“憶管惟炎教授”)

沒有出動一個警察,就平息了事態發展,當地政府喜出望外,對學校通報稱讚有加。學校在隨後的聖誕之夜舉辦了師生大聯歡,管惟炎親自出席。在西方節日公開舉辦晚會,這在中國大陸是第一次。

就在管惟炎如釋重負,以為學生重返書桌,學潮退去,校園平靜,而將注意力轉向它處時,蓄勢已久的權威終於發威。

於是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管惟炎被免職的一幕。免職決定宣布之後,中科院副院長周光召接續批評管惟炎,身為校長,對科大帶頭,引發全國學潮,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管回答說,在此之前,從未聽到任何一個分管科大的,說科大辦學有什麽問題,從來沒有人提醒過我們,《人民日報》表揚我們,省委也通報表揚我們,沒有人說我們有問題,頂多說方勵之有問題,所以,你們也有責任,隻是你們的責任是可以推卸的,而我是不可推卸的責任。

當天上午,全校職員被召集到省委禮堂,聽取傳達,介紹新校長時,全場一千多人竟無掌聲。隨後教師銜命回校,分班向學生傳達,並附加收集整理的方勵之演講發言,作為反動言論宣布。方勵之平時都是應邀在外校發表演講,其言論科大學生並不清楚,結果出現這樣的情景:每當台上宣讀一條反動言論,台下學生就鼓掌一次,消毒反而成了擴散毒素。

聽完傳達,學生們情緒激動,反應強烈,匯集於校園,準備遊行。學校關閉了大門,當局也早已派出大量便衣,圍守校園,場麵對峙,十分激烈。一名右派出身的教師,站在高處,聲淚俱下,以十多年右派下放的切身經曆,泣求學生放棄遊行舉動。接下來的幾天,同學們絡繹不絕地來到管校長宿舍請求簽名留念,管均以“努力讀書報國有門”八字相贈。由於簽名的太多,排隊太長,有人建議改為在操場上集 體簽名,以示支持校長。校園還掛出了大幅標語“管校長和方副校長永遠是我們的校長” 。

1 月 16 日,管惟炎離開科大返回北京,學生聞訊,互相傳告到火車站送行,不少人為此把買好的寒假返家的車票都退了。學校和教育部生怕學生鬧事,改用小車將管惟炎送到蚌埠,再換乘另一趟列車,不僅合肥的學生送別不成,連北京準備接站的學生也迎人不到。當天合肥車站戒備森嚴,學生不讓進站,盡管如此,還是有人混進了月台,捧著花到處尋找管校長,最後還是托請回北京的人,把花轉交給了管校長。而北京接站的學生,同樣捧著花束迎人不至,悵然而歸。

就在這一天,也就是管惟炎被免職後的第四天,離開科大的同一天,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辭職下台。

本文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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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人 發表評論於
官惟炎先生和方勵之先生都是我特別尊敬且敬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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