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武漢市區還是可以看到很多日本兵。但是老百姓不再怕他們了。有的人公然把日本軍車上的太陽旗扯下來，踩在腳下。日本兵落單了，極有可能會被市民暴打一頓。慢慢回來收拾家園的不少武漢人衣衫襤褸，在殘垣破壁的市區找尋幾個剛剛重新開張營業的店鋪。生活依舊困頓，但是當他們看見晴空中的盟軍飛機的時候，都忍不住停下來揮舞著手臂或者帽子歡呼。他們盼望著國軍趕緊來收複家園。

       日本投降之前，一些從東南亞撤回來的日軍帶來了登革熱，武漢市民幾乎無一幸免。好在登革熱的致死率不高，不過營養不良造成大部分市民恢複緩慢。

        而就在登革熱剛剛過去沒多久，又傳聞天花在一些地區爆發了。國民政府在接手汪偽政府行政機構的過程中，遇到很多的混亂和障礙，使得防疫工作無法及時有效地開展，不少地區出現了死亡病例。而何保城帶回來的年幼的兒子，就是這些不幸死去的病人中的一員。

        在吳鳳珍日夜不斷，高高低低的咒罵聲裏，那個瘦弱不堪，戰戰兢兢的“野孩子”，連發了幾天高燒，人就沒了。何保城和他帶回來的女人也染上了病。青蓮有一定的醫藥知識，知道這病是傳染的，所以讓何保城兩人不要回何家院子，吃的用的都是她送過去。孩子沒了，何耀武長歎一口氣，還是掏出錢來給兒子，讓他把小伢好好埋了。想想看，也是有何家血脈的。吳鳳珍終於不罵了，但是她的臉色一如既往的鐵青著。

        物資匱乏，他們現在的生活比當初撤離漢口的時候還要艱難。擎坤還和媳婦在山裏，沒人去河裏摸鱔魚來打牙祭了。而且大家現在也不敢吃河裏的東西，怕有瘟疫。再說了，河裏現在還有魚嗎？

        每天一天亮，吳鳳珍、青蓮和青竹就出門找吃的。吳鳳珍自己走，青蓮青竹一起走，希望能淘到一天的食物。路上行人車輛越來越多，都灰蒙蒙髒兮兮的。以前投靠日本人的漢奸倉皇出逃，躲到鄉下去了。他們留在身後的一些女人沒有了生活來源，就把家裏的東西拿出來賣。甚至有的還是日本女人，如今也穿著樸素的袍子，說著蹩腳的中文，賣細軟謀生。青蓮不由自主地想起來中村一家人，不知道他們是何下場。她不知道的是，中村直信和中村智子夫婦早就在費克文和錢光庭行動成功後不久自殺身亡了。中村拓真則被派到前線當軍醫，在炮火裏救死扶傷，最終被俘投降，在盟軍的醫療機構繼續服務。

        青蓮和青竹走著走著就到了仁濟醫院附近。她們興奮地看到一隊人在等著買糧食，據說是教會捐贈的，她們趕緊去排隊。

        “大姐，教會是幹什麽的？”青竹問。

        “讓大家信上帝的。”青蓮其實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她知道教會在不同時期都對漢口的百姓有很多幫助。小時候聽說有過霍亂，就是教會的醫院施醫布藥，解救了很多病人。還有幾個從意大利來的護士染病死了呢。在日本人占領時期，教會醫院也救助了很多百姓。

        “可惜最大的那家教會醫院在美國人轟炸的時候被炸毀了。”青蓮想想就心疼。小時候她總是默默地想著能去那裏工作呢。

        “唉，大姐，以後是不是再也不會打仗了？”青竹聲音文弱地問。她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個頭矮小，身型瘦弱，頭發黃黃軟軟的，細細的眉毛和哀婉的眼睛，嘴唇軟薄，下巴尖尖，有種天生的憂鬱像。

        “希望不要打仗了。唉，老百姓太需要穩定一點了。國民政府也需要時間來恢複啊。”青蓮這些“理論”都是聽夏建勳說的。他雖然是個軍人，但是他原本是學經濟的。和舅爹爹一樣，他們都認為大亂之後，政府需要喘息，甚至需要外援。指責政府比運行政府要容易得多。在日本人橫行霸道的時候，他們已經很有前瞻性地想到了戰後恢複的問題。

        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著。青竹站累了，向大姐身上靠了靠。

        “你去樹下坐一會兒吧，歇歇腳。”青蓮說。

        “那我先去，等下來換大姐。”

        青蓮看著青竹跑去樹下坐下來，心裏歎了口氣。青竹應該去上學的啊。自己的高中也沒念，有機會補起來嗎？   

        “大姐，大姐，你看看這是誰！”聽到青竹的叫聲，青蓮猛然回頭，看到了羅護士。

        “羅大姐！”青蓮開心極了。“你在這家醫院工作嗎？”

        羅護士穿著白大褂，把手插在口袋裏，說：“是啊，才來不久。”

        “那陸醫生也來了？”青竹問。

        “嗯，也來了。青蓮，我聽說政府要開護士培訓班呢。戰後疫情四起，對醫療人員的需求很大，我一聽，立刻想到你。可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回來了，也不知道你家在哪裏。”羅護士滿麵春風地說。

        “真的啊？那我一定去報名。我們回漢口了。除了擎坤，他娶了親，要當爸爸了。”青蓮一邊隨著隊伍向前走，一邊雀躍地說：“青竹，你告訴羅大姐家裏地址。羅大姐，你們有空來玩啊！”

        “好，等下我也把宿舍地址寫給你們。我去找紙筆。”羅護士跑進了醫院。青蓮和青竹見到老朋友，都很開心。青蓮不由得想，不知道夏指導員在哪裏。還有開淼，他會回家看看嗎？

        沒有想到的是，開淼此時正在武漢上空。國軍第六戰區副參謀長謝士炎少將，率領官佐19名、通訊兵12名、隨軍記者4名、憲兵12名，共計48人，由恩施機場乘運輸機直飛漢口，成立前進指揮所。開淼則是一架貨機的副駕駛兼航空通訊員。

        他們一早起飛，沿著長江一路東進，到達武漢上空的時候，其中一名武漢籍的隨軍記者請求飛機圍繞武漢三鎮飛上三圈，給武漢飽受塗炭的百姓一個勝利的消息。請示少將之後，兩架飛機比翼在武漢上空驕傲地巡航。

        看到江漢關的鍾樓，開淼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龜山、東湖、芳草萋萋鸚鵡洲......煙波江上，黃鶴樓（當時名為奧略樓）旁，還有日軍荷槍實彈；漢陽門和長街（現解放路）上人跡了了，曾家巷一片斷壁殘垣......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那被戰火蒙塵的童年，讓開淼既熟悉又陌生。這個被鮮血浸泡過的城市，曾經孕育了他的夢想和愛情。如今，自己真的像千百次夢境裏看到的那樣，駕駛著飛機，回來了。他目力所及，看不到何家湖，看不到石板鋪路的小巷子，看不到那大木門後麵的桂花樹，也看不到日夜思念的那個女孩。但是他的心，感受到所有這一切的熱烈脈動。

        吳開淼在心裏動情呼喚：“武漢，你是我們的了。青蓮，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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