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從山上瘸著腿下來的時候，已經傍晚六點了。我們早上六點起床，七點出發，十點到達山腳；然後鑽進山裏，升高兩千尺，總長十英裏。然後又開到山邊小鎮，全體吃大餐，品當地釀鮮啤酒，再開到旅館準備入住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半 了。
我們這次選的是美東某著名山區，距離稍遠，計劃一個周末完成兩個稍有難度的徒步道，需要在山裏小鎮住一晚。
十天前訂好的汽車旅館就在主路邊，入口處立著一個大牌子。我們這次出來徒步雖有七人，但同住這家旅館的隻有三人，我和同伴，還有另外一位異性隊友，大家各自預定房間，總共兩間。
旅館前台是獨立於客房旁邊的一個小房子，拉開門，一股濃重的咖喱味湧出來。我雖然平常喜歡咖喱飯，有時候衣服的印花圖案也被朋友嘲笑是異族風，但這個並非完全來自於食物香料的混合味道，強烈到總是想咳嗽。房間很窄，櫃台外隻能容兩個人站著。
房主是一個粗壯的膚色暗沉的中年人，我們報了姓名，告訴他要分別辦理入住兩間房的手續，他邊鼓搗電腦邊搖頭晃腦地說，“I don’t think so.”啥意思？“他的，有”，房主指指隊友；又指指我，“你的，沒有。”
我本來眼睛已經半閉，以為多撐幾分鍾就可以衝澡，躺平，一聽沒房，立刻清醒過來了。我趕緊找出自己當初訂房網站的確認電郵，把訂單號指給他看。房主瞟了一眼，瞪起牛眼，晃著大腦袋，堅決地說，“我從來沒有收到過這個訂單。”他又伸出一根食指在臉前像鍾擺樣左右搖擺，搭配室內不流通的空氣，昏暗的燈光，令人窒息的氣味，一瞬間我以為置身於某個占星屋，多待一會兒能被催眠。
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其實人逢喜事要淡定，畢竟來日方長，要笑到最後；逢困境則必須抖起精神，才能撐到下一站。我沒說什麽，知道多說無用，目光從那根棕色鼓槌狀手指上挪開，一眼就在進門的牆上看到了wifi密碼，——趕緊利用殘餘的手機電量找地方過夜是正事。他又接著說，“你們隻有三個人，可以住一個房間嘛，有兩張大床。”
我沒搭理他的“好心”，連上網，走出門外，先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告訴車上同伴，房沒了。雖然另外幾個同伴有露營的，帳篷有空位，但我們沒做任何露營的準備，隻能靠自己了。
我倆正低頭猛搜附近旅館，看距離，看有無空房，看評價， 忽然，那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又隨風而至，抬頭一看，房主走過來了。
“我告訴你們啊，旁邊這家不要去，他們有問題，很大的問題。”他指著公路對麵的一片影綽的房屋。
“什麽樣的問題？”
“毒品。”
“其他客人幹什麽跟我們沒關係吧？”
“你們想去盡管去，反正警察也經常去的。”
既然他這麽熱心，我就順便再谘詢一下，“那這一家怎麽樣？”我把手機舉起來給他看，
“這家還行，但他們也有問題。”
“什麽問題？”
“水。停水。我下午剛送了兩個客人過去，他們因為停水不能接收。”
“那這個呢？”我倒來了好奇心，指著山裏最豪華的那家店，連鎖的，價錢是這家店的三倍多， 看他說什麽。
“我沒聽說過這家店。”他的態度堅決到我甚至有點懷疑這個店是否真實存在了。“我跟你們說嘛，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們三個人一屋。本來房間加人是要加錢的，”他繼續晃著大腦袋勸說，“算了，我給你免費。” 我沒有興趣去琢磨這番苦口婆心，堅持金窩銀窩不如他的三人一窩到底是為了啥，難道就為了少一個差評？
他看我們沒有留下來的意思，就揮手要我跟他進去，辦取消訂單的手續，並強調他會跟訂票網站溝通好，不收費。我這個傻子竟然鬼使神差地跟著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個窒息的小屋，根本沒有想，既然他一開始說從來沒有收到訂單，還需要什麽手續啊？進了屋，他邊假裝鼓搗那台舊式電腦，邊跟我說，
“你那個朋友啊，”他把他的手機在我眼前虛晃一下，“我今天下午給他打過那麽多個電話，他都不接。”這是要讓我的隊友背鍋的意思嗎？他有沒有接電話，跟我有沒有房間是怎麽個關係？我們沒有訂同一個房間啊。再說，住旅館什麽時候改成看病的規矩了，房主追著客人確認？
我謝了房主讓我們免費使用wifi，回到車上，開往我和同伴共同選定的另一家小客棧。出遊經驗稍豐富的同伴說，房主不是沒有收到訂單，他是超賣了，Overbook！機票超賣或多或少會給一點賠償，住旅館的話，尤其是這種山裏的小旅社，就自求多福吧。
我忽然想起來，那張wifi密碼便簽是貼在濕婆神像旁邊的，這位濕婆是苦修之神，傳說同時具有創造和破壞雙麵性質。身為苦修之神，就不能娶妻生子，因此被神許諾“隻能被濕婆之子殺死”的多羅伽，仗著不死之身，大鬧天界兩萬年。後來，眾神為了幹掉多羅伽，請愛神出馬，讓濕婆結婚生子了。所以在神界尚且如此，說話不算話，出爾反爾，何況在人間呢。
幸運的是，另找的客棧不僅有幹淨的空房，與“催眠”房主同族裔的主人還極其友善，好像同樣供奉的濕婆，突然變身成溫柔相了。
回來以後，我查了一下才知道，旅館業為了保證入住率，超賣5 ~ 10%是正常且合法的。有人為了避免被walked, 隻用大的訂票網站代理，或者直接找店家訂，或者主動付定金等，這些通通沒用。我想，下次也許可以提前一天或當天主動聯係旅館，表達入住誠意，避免被踢。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對旅館來說，賺誰的錢都是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