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戀中的翻譯們和失戀時的吻

(2018-05-20 04:45:52) 評論 (5)

熱戀中的翻譯們和失戀時的
——我來翻譯一下雷蒙德·卡佛的詩之五

 

Hummingbird
FOR TESS

Suppose I say summer,
write the word “hummingbird,”
put it in an envelope,
take it down the hill
to the box. When you open
my letter you will recall
those days and how much,
just how much, I love you.


*

舒丹丹翻譯的卡佛是讓人失望的。

這首卡佛的小詩,她的翻譯是:

蜂鳥
給苔絲
——雷蒙德·卡佛(美國)/舒丹丹譯

假如我說“夏天”,
寫下“蜂鳥”這個詞,
裝在信封裏,
帶下山去
投進郵筒。你一打開
我的信,就會回想起
那些日子,還有我是多麽,
多麽地,愛你。

我認為這裏suppose翻譯成“假如”,是相當令人遺憾的錯誤。這裏的suppose應該翻譯成:假定,假設。卡佛在這裏這樣開始他的敘述的:讓我來假設一下,假設我說夏天,……。這再一次回到那個問題上,卡佛的詩在本質上是小說。或許這是舒丹丹翻譯不好卡佛的原因。她不太熟悉小說的敘事,而卡佛的詩歌是一種小說的敘事。一個真正一流的小說家的關鍵就在於他的敘述語氣。同時,卡佛的文字又極為平淡、簡單,不事鋪張形容。因此,翻譯時需要對文字有高度的控製力,不然就極容易翻譯的鬆懈,沒有味道,頂多就是最後抖一個小包袱而已。

這首小詩的每一句話在翻譯上都是值得斟酌的。

然而,最值得推敲的是最後一句的中文翻譯。how much I love you,這是英文中的一種通常的表達法,但是在中文裏我們不是這樣說的。如果你總是對一個女孩子說:那麽的我愛你,那麽的很快的這個女孩子就會不再和你玩了。除非,你愛上了一個女詩人。可是今天一個男孩子親吻到一個真正的女詩人的嘴唇的可能性和有這樣的想法的可能性和一個女孩子親吻到一個真正的馬雲的嘴唇的可能性是一樣渺茫而不可信以為真的。那麽,卡佛的這句詩可應該怎麽翻譯呢?我認為,不能簡單的中國化。按我們的習慣來改寫。

可是,今天一個女孩子在中國遇到一個信誓旦旦發誓說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馬雲的男孩子的可能性就要比一個男孩子遇到一個清純的用做夢般玫瑰色的神情說自己未來想做一名詩人的女孩子的可能性就要大的太多了,就像地球遇到一粒輕輕飛揚的塵埃。

而卡佛的這句非常平易的詩句中,還有一個翻譯的難點,就是just。卡佛並不是說:I love you,也不僅僅是說:How much I love you;而是說:how much, just how much, I love you。這樣卡佛就獲得了一種詩的韻律與節奏感,他文字的感情變得更強烈了,而且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傷感。

而這些在舒丹丹的翻譯中都沒有了,變成了一種隨隨便便的小女孩的口吻:還有我是多麽,多麽地,愛你(呢)。

是的,卡佛流露出的是一種傷感。至少對於男人,我是知道的。當一個男人在戀愛時流露出一種傷感,就會有去想寫詩的衝動,這樣他就有了成為一名詩人的危險;而當一個男人在戀愛時沒有流露出傷感,就會很快想要做愛,這樣他就有了成為一個責任人的危險;而當一個男人沒有戀愛就有想要做愛的衝動時,他就有了變成一頭牛的危險。而就我所知,幾乎每個男人都有著這樣的危險。

於是,這就成為詩的意義之一:

避免成為一頭牛。

*

如果一個偉大的民族沒有自己優美深邃的語言,那麽偉大便是一個滑稽的形容詞。更重要的是,當一個民族放棄了優美的語言,也就放棄了美和詩意和思想。那麽,愛就會慢慢的退化成一種簡單的操。如此而已。

*

我的翻譯:

蜂鳥
給苔絲

假設我說夏天
寫下“蜂鳥”兩個字,
把它裝進信封,
拿下山
投入郵筒。當你打開
我的信時你將會想起
那些日子和那麽多,
隻是那麽多的,我愛你。

*

如果我們把愛情詩簡單的定義為,說我愛你的種種變形,不是僅僅說出我對你的愛或讚賞,而是要說出我愛你,那麽,我們便會發現中國古代有許多情詩、豔情詩,卻很少有愛情詩。我甚至好奇,整個唐朝是否曾有過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娘子,我愛你。在唐朝,女人稱娘子;男人叫相公。

那麽,我愛你,這個表達在中文中到底是什麽時候最早出現的呢?它是怎麽出現的,難道會是外來語?

英文中則有過太多的愛情詩。傳統的英文愛情詩非常直接,非常強烈,非常炙熱,非常誇大其詞的誇張,許多也非常的長。這些都是我不喜歡的。對比之下,你能體會出卡佛的現代。而這是我喜歡的。

說到英文的愛情詩肯定是要談談莎士比亞的。“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如果我說錯了而且有人能證明,那就當我從來沒有寫詩,也從來沒有人被愛過。“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但愛將恒久,直到毀滅開始。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我可否將你比做一個夏日,而你比她更美。沒有比這句愛情詩更輝煌的了。這可能就是卡佛的假設——假設我說夏天。

奧登的聲音在英文裏是很突出的:“He was my North, my South, my East and West, 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 My noon, my midnight, my talk, my song; I thought that love would last forever: I was wrong.”“I fear no fate/For you are my fate, my sweet/I want no world/For beautiful you are my world, my true/Perfection needs no addition.”這是肯明斯的聲音。當然,我還喜歡愛倫坡的聲音:“Of my darling - my darling - my life and my bride, In the sepulcher there by the sea, In her tomb by the sounding sea ”

由此,你也可以看出卡佛的用力的點和他們是不一樣的。於是,你就看見了在一個夏天一個男人手裏拿著一封信獨自往山下走,那封信裏寫著蜂鳥,那些日子,和那些曾經說過的話。那是關於愛情的一個故事。

但是,我不喜歡葉芝和雪萊的抒情。不過,雪萊的《愛的哲學》這個名字倒是有點意思,Love's PhilosophyAnd the sunlight clasps the earth, 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What are all these kissings worth, If thou kiss not me.噢,關於愛情,我們有過許多哲學,它能讓我們左右逢源。我們說:“愛是唯一真正值得的冒險”,也可以說:愛永遠不會成為一種冒險;我們說:擁有愛是我們最大的成功;也可以說:因為愛過,所以便不會失敗。這一切說明:第一,熱戀中的人是什麽都能說的出來的;第二,一個熱戀中的人說的什麽也都是不能當真的;第三,一個熱戀中的詩人,是不能算一個真正的詩人的。就是一個熱戀中的饅頭,或泥瓦匠都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饅頭,或泥瓦匠。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的翻譯是不是都在熱戀中啊?好了,還是讓我來改寫一下雪萊的這首《愛的哲學》吧。雪萊的愛的哲學是一種狹隘的垂頭喪氣的哲學。我不喜歡狹隘。我來寫一種無奈的還在假裝光明的愛的哲學吧。

Love's Philosophy

And the sunlight clasps the earth, 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
If you kiss not me, There still worth are all these kiddings.

陽光擁抱土地,月亮親吻海洋;
若你的吻不是我,這世間仍有許多愛的親吻。

*

那麽,在中國的古代,比如,在唐朝,那些相愛的男女,當他們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愛意強烈的無以複加時,他們會說些什麽?當他們在性愛的高潮,他們又會說些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們一定曾經說過些什麽。

*

那麽,讓我們在月光中蕩起漿,從海麵沿著月光向夜空逆流而上吧,天河,月亮,和星光,kissing of the moon light beams, back into the moon, the moonlight and time一直劃進過去,消失在那裏,回到卡佛的那個夏天。

我愛你,是那麽多
那麽多的和那些日子
你在回想,信從手中
退進信封,
落入黑暗的郵筒。
那時,你在等待
一封信,
像月亮
從塵土中升起,
在我手中,
退向山頂小屋,
從信封裏滑出
落在桌上,
我看見那上麵“蜂鳥”
兩個字,從我的筆下
消失。
夏天我說。
假設我說:夏天
     

為什麽要這樣呢?退回到過去。

詩是人類的挽歌。所有的詩。詩不是在增多,詩是一種在不斷減少的東西。一首一首的減少,變得越來越少。

 

*

懷著一顆感恩的心
——美好的一天的來臨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著,我很用力,但我
已經在生活中學會了
保持平靜。
現在,我
長時間的
坐在那裏
耐心等待。
但我從未放棄
一直在努力著。

有些事情,就如靈感的來臨,
它需要的隻是
長時間的持續的努力和耐心的等待。
像春天裏的第一場雨,第一支花蕾
吐出花朵。第一次愛情,難以預料。
它們不像晝夜交替,那樣
如約,
準時,
但是,你要相信
它們總是會來的。

最先
是一陣輕微的,
但令人激動的,
蠕動,
然後,
露出來了
一點點的芽兒,
慢慢,
吐露。
慢慢
延長。
你還在努力著,
運用你
全部的意念,
全部肌肉的力量,
甚至,
你緊皺的眉頭,
裂開的嘴,
都在努力著,

運用生命的力量
推動美好事情的發生。
而你的努力
終於產生了效果。

他們來了!

開始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了!
有時,是球形的;
有時,是條形的;
有時,是不成形的,像泥石流的,
滾滾而下。


終於露出了笑容。
是的,
在這麽美好的早晨!

對於世界,這是一種貢獻;
對於你,它們是
必須甩掉的累贅。

噢,
奇妙的自然!
精巧的平衡!

它通常發生在清晨,預示著美好的一天的
來臨。

是啊,這些年來,每天早晨,我就是這樣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期待著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的那扇關閉的,但還沒有被上帝已從裏麵反鎖住的門。

Yes,“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Yes.


2018/5/19